第73章 第73章
這些天我堅持每天去城門口送吃的,家裡的大餅是儲備糧,不能每次都送,我就讓陳湘煮了米飯臘肉之類的,我踩著滑板車送去。
情況真的很不妙,我看見了很多死傷士兵,他們當中很多人臉上已經血肉模糊,還有很多根本來不及救治,退下一線就躺在路邊等死,很多百姓都在,喂這些士兵水和飯食。
我們是命運一體的,我們是此時都是親人,守衛家園需要軍隊,也需要百姓的支持。
可是情況還是越來越糟,今天我冒著雨去送飯,陳湘蒸了臘肉飯,很香。走到城門口卻聽見凄慘的吶喊聲,有人扯著嗓子喊「大人——」
電閃雷鳴中,暴雨形成的層層簾幕下,我看見穿著鮮紅戰甲的王大人向後倒了下去,他的戰甲上插著一根箭。
滿城皆黑,暴雨中唯一的一點紅逐漸被青灰色包圍,我在震耳欲聾的雷聲中聽見城外咆哮般的歡呼聲。
城門一下下顫抖著,我知道外面在撞門。
我傻立在原地,大腦一片空白。
隱約間聽見有士兵用嘶啞的喉嚨扯著喊:「快回家去!都回家躲起來!」
我還聽見凄厲的女子聲音,一個紅色的身影想要躥上城樓,她身後一個白衣被泥污沾染的男人把她扛在肩上任她捶打掙扎,義無反顧地扭頭就跑。
我愣愣地想,鄧帥平日里總是被王大小姐折騰得頭疼,關鍵時刻還是很靠譜的。
城門開始劇烈晃動起來,百姓們尖叫著四散逃跑,沒了主帥的士兵們不約而同地站到了城門前,他們咆哮著,嘶吼著……
以自己的血肉之軀做最後一道壁壘,為百姓們贏得一絲生機。
我哭了,嚎啕大哭,食物籃子被油紙層層遮蓋,此時還是溫熱的。
籃子被奔跑的人群撞翻,噴香的臘肉和米飯鋪天蓋地和著雨水落了滿街。
我跪在雨中街道上,對著那群鮮活的英勇的生命狠狠磕了幾個頭,然後轉身就跑,甚至忘了滑板車會更快。
回到家我顧不得換衣服,把陳湘一把扯出家門,他知道大事不妙,哭著問我怎麼了。
我說城門馬上就要破了,淮南王的人進來之後不知道是個什麼情況,但我估計不會太好,不然就不會有那麼多流民,陳湘是個漂亮小哥兒,必須立刻躲起來。
我把柜子里他所有的衣服都團成一包,塞到他懷裡,然後冒著雨把他拖進茅房,打開密道的門,把他塞了進去。
他雙手撐著密道口,哭著喊:「張成哥,你也下來!」
我又哭又笑對他搖頭:「阿湘,我想了很多種能避免讓他們翻地,讓他們找不到這個密室的方法,最後我發現最有用的方法就是留一個人在上面與他們周旋,迷惑他們,阿湘,我說過要保護你,就一定要保護你!」
陳湘哭著嘶喊:「不行!要躲就一起躲,要死也一起死!」
我紅著眼,像失去理智的野獸,我吼他:「你個傻逼懂什麼,你知道你這樣的小哥兒落在那些人手裡會有什麼下場嗎!那不是死那麼簡單的!」
陳湘大哭,我按著他的頭把他往密道裡面塞,我嗓子啞了,哭的聲音好難聽,我說:「趕緊給我下去,別出聲,你要是出個什麼事我也不活了!你下去,我和他們周旋,我保證不死還不行嗎!」
陳湘奮力掙扎:「我不信你,你最壞了,我不信,你怎麼保證得了——啊——」
我用力一推,陳湘從下行的台階上滑落,跌坐在密室地面上,我趕緊把入口封住,用早就準備好的干沙子把密道口蓋住,我忍著恐慌,用顫抖的手把那片地抹平,讓它看上去好像一直就是那樣一般。
然後我走出茅房,回了家,隔著兩層牆聽外面的喊殺聲,默默流淚。
那些城門口的身影,將成為我腦海中永遠無法磨滅的豐碑。
我換了乾爽的衣服,這種時候還是要照顧好自己,我不能生病,也不能倒下。
我在談忐忑的心情中坐立不安,外面的人好像很多很多,難怪王大人他們會撐不住。
聽覺在這個時候變得格外敏銳,我聽見街道上有人在哭,有女人的聲音在尖叫,還有辱罵聲……
一直到深夜這些聲音才停下,夜裡雨停了,但風很大,窗紙被颳得楞楞響,我聽見嗚咽的聲音,不知道是風聲穿過狹窄的弄堂,還是裡面夾雜了無助的啜泣。
我小心掀開密道口,給陳湘遞了兩個干餅和一個水囊。
他情緒冷靜下來了,眼眶很紅,問我怎麼樣了。
我安撫他,告訴他只要好好躲在這裡,暫時家裡沒出事,不用擔心我,我一個大男人,只要不招惹他們,他們也不會特意殺我的。
陳湘小聲抽泣,囑咐我夜裡不要點燈。
夜裡不要點燈啊,那該是多漫長的黑夜。
庚子年八月十二日天氣陰,大風
清早我又給陳湘遞了水和干餅,他囑咐我要好好吃飯,話還沒說完,就聽見門外傳來急促的腳步聲,和一陣陣粗暴的叫門聲。
我趕緊把密道門關上,把地上的沙土抹了幾把,又用農具歪七雜八的放在了上面。
外面的拍門聲越來越急,我趕緊去開門。
一開門就有人迎面給了我一腳,卧槽這個疼,我整個人都倒飛了出去,這一腳揣在我肋骨下方,火辣辣的疼,我幾乎感覺到了嗓子里的鐵鏽味。
虧的早晨還沒吃飯,不然非得吐一地。
我捂著肚子躺在地上哼哼,一群凶神惡煞的士兵沖了進來,一個領頭的罵罵咧咧:「這麼晚才開門,在家幹什麼呢?藏人呢?」
我從地上掙紮起來,肋骨間的疼讓我根本發不出多大的聲音,我嘶嘶吸著氣說:「軍爺,我……我這剛起來……對不住,對不住啊……」
我真想撲上去狠揍那小子,但是他手裡明晃晃的一把刀呢……
那人瞥了我一眼,對手下說:「搜!」
他手下的小兵惡鬼一樣躥到我家各處,不一會兒就拖著幾節臘腸,抱著米缸跑了出來,還有一個提著一包點心,最後一個拿著二兩碎銀子跑了出來,他們又搜了兩圈,把我的雞都給抓了出來,最後一趟什麼都沒有發現,這才作罷。
那個領頭的不滿地看了一眼,說:「怎麼就這麼點?」我蹲在地上沒敢吱聲。
領頭的環視了一眼,說:「把地里菜拔了。」
那些士兵立刻就去拔菜,野豬一般,不知珍惜,不管長沒長大都給薅了個精光。
那領頭的又踹了我一腳,把我踹倒,說:「家裡還有別的人嗎?」
我搖搖頭:「原來有個媳婦,上個月封城那會兒就跑了。」
領頭的冷笑一聲:「窩囊廢。」他用腳尖踢了踢我,說:「到街上去,大人有話要說。」
我只能手忙腳亂爬起來捂著肚子跟著他們走,這一刻我感覺自己尊嚴全無,像條爛狗。
我到街上時,街上已經聚集了不少人,我看見幾個眼熟的鄰居,大家對視一眼,都是心有戚戚。
過了一會,一個將領模樣的人過來了,對著我們人模狗樣的作了一番屁用沒有的洗腦,說淮南王仁慈,留我們狗命,讓我們自覺點把家財都奉上,來感激淮南王的不殺之恩。狗屁,呸!死不要臉!
最後,那人掏出一張告示,說:「都看好了,畫像上這個人,誰抓到了王爺有賞,任何人若是敢包庇,誅九族!」
我抬眼一看,心中滿是震驚,那畫像惟妙惟肖,一眼就能認出,畫的竟然是鳳來。
鳳來……
他和淮南王有什麼關係?
肯定不是什麼好關係,不然也用不著懸賞。
大家也都認出了鳳來,都很驚詫,那個將領冷哼一聲,說:「看來你們都認識,我醜話說在前頭,淮南王指明要活的,你們任何人若是見著了敢不上報,想想自己和家人脖子上的頭!」
後面我們就被驅散了。
我捂著肚子往家走,在巷子拐角處瞥見了一抹藍色身影,迅速消失在巷子口,我心裡一愣,跟了上去,在工坊外面不遠處撞見了匆匆逃竄的鳳來和驚慌失措蓉娘。
鳳來見到我愣了一瞬間,而後默默對視,似乎不知道該如何是好。
巷子外面傳來嘈雜聲,我聽見一個頗為耳熟的聲音喊到:「就在那邊,我看見他們了。」
我一看鳳來,他拉著蓉娘就要跑,我趕緊輕聲喊:「跟我來!」
鳳來猶豫了不到一秒種,就跟著我跑了。
我帶他們回了家,立刻打開密室門,二話不說把他們塞了進去。
然後我大門敞開,往自己臉上狠狠扇了一個嘴巴,不知什麼時候我的指甲翻了一塊,這一嘴巴正好在我臉上劃了一道血痕,火辣辣的疼。
然後我就躺在門口捂著臉抽著冷氣。
不到一分鐘,就有一堆人氣勢洶洶地趕了過來,為首一人喊到:「張掌柜,你看見鳳來他們了嗎?」
我抬眼一看,媽的,竟然是董夕年這個龜孫帶著一隊士兵追過來的,這孫子真不是玩意兒啊,成天一副深情的模樣追求鳳來,如今倒是他第一個帶人來捉的!
我不能讓他好過了,抽著氣說:「剛看見兩個人跑過去了,我也覺得挺像的,就攔了一下,不了那人回手給了我一嘴巴,你瞧我這,都流血了。」
董夕年湊過來瞧,說:「人走到你這就沒影了,該不會是你把他們藏起來了,在這使苦肉計吧?」
這貨不太傻,我一下子就怒了,跳起來指著董夕年的鼻子罵:「姓董的我招你惹你了你給我扣這麼大一屎盆子,想要我命呢是吧?各位軍爺——」
我對著那幾個士兵拱手,說:「剛才那兩人我看著臉了,根本就不是鳳來,這小子帶你們抓瞎呢!」
董夕年也急了,說:「我看人就在你這,姓張的,你和那鳳來該不會有一腿……」
我大聲打斷他,說:「董夕年你該不會是賊喊捉賊吧,這奉州城誰不知道你董夕年天天往天籟坊送東西,七夕花車遊街,是不是你追在鳳來身邊一路跑,還說什麼為他生為他死,為他站在全世界的對面——各位軍爺——」
我又說:「你們隨便去問問這城中百姓,大家都看見了,這小子為什麼帶你們追個身形很像鳳來的人?怕不是調虎離山?聲東擊西,那什麼明修棧道暗度陳倉之類的——」
董夕年扯著嗓子嚎:「我什麼時候說——」
話音未落,一個高大魁梧的士兵把他提了起來,雙腳離地,董夕年奮力掙扎,一身肥肉亂顫,卻也掙扎不了。
那當兵的用鞭子戳董夕年的胖臉,說:「敢情你和鳳來還有這麼一腿呢?你怎麼不說?」
董夕年想狡辯,被扇了一嘴巴,那士兵招呼同伴:「就去他家搜!」
我心剛剛放到一半,那當兵的又折了回來,說:「這家也搜!」
於是一群士兵又跑進我家,里裡外外翻了一遍,把我家裡糟踐了一番,出來說:「沒有。」
董夕年不死心喊:「說不定他挖了地洞!」
我心裡一涼,跑到茅房裡踩在入口處,拿起農具遞出去:「狗東西你來挖!」
那狗東西還真拿著農具開始挖,幾個士兵往乾柴堆里插了兩刀,也拿起農具開挖,我心頭提在嗓子眼了,所幸他們在院子前前後後十分潦草地刨了一番就做罷了。
那群人拖著董夕年走了。
我趕緊把他們刨出來的新泥往乾柴堆腳下的地方堆了些,做出這裡也被刨過的假象。
這樣倒是一勞永逸了,院子里被刨了一遍,應該不會再被刨第二遍。
我在家裡裡外外轉了一圈,整個家都亂得不像樣子,後院也刨了,連那株沒長大的葡萄苗都沒有倖免,被一鏟子斷了根,蔫蔫地靠在架子上等死。
我又等了會兒,再沒有人來,我才把院子門從裡面鎖上,掀開了密室門。
密室裡面三個小腦袋像是受到驚嚇的雛鳥擠在一起,我竟然覺得有點好笑。
我伸手把他們一個一個扶出來,密道口就那麼敞著,方便隨時躲進去,他們必須出來透透氣,密室里也需要新鮮空氣。
陳湘一出來就捂著嘴無聲哭泣,說:「他們怎麼把我們家弄成這樣。」
我捂著肚子安撫他說:「不要緊,該在的都在。」
陳湘見我捂著肚子,趕緊扒開我的手,看見一個碩大鞋印,急切地說:「他們打你了?」
我笑笑:「沒什麼。」
他急著就要扒開我的衣服看,我制止了他,轉頭看鳳來和蓉娘。
鳳來對我行了禮:「多謝張掌柜相救,鳳來永生銘記您的大恩。」
蓉娘也含淚對我屈膝,我扶起他們說:「這都不算什麼,咱們相識一場,我總不能讓你們被那群惡鬼捉了去。」
我說:「你們先在我家住下,有什麼事情咱們也能互相照應。」
鳳來苦笑:「哪有什麼互相照應,分明是您在照顧我們。」
我:「非常時期,多一個人多一份力量吧,我估計今天他們不會再來了,咱們湊合湊合先住下。」
鳳來沉默了一會兒,說:「張掌柜就不好奇為什麼淮南王要全城通緝我們嗎?」
陳湘嚇了一跳:「全城通緝?」
我摸摸陳湘的頭,問:「鳳先生會害我們嗎?」
蓉娘瞪大眼睛:「主人怎麼會害你們呢?」
我笑到:「既然不會害我們,那便留下吧,你有你的故事,我雖好奇卻不會追問。」
蓉娘瞪大眼睛看鳳來,鳳來垂著眼想了想,說:「多謝張掌柜。」
陳湘想收拾家,我沒讓,家裡亂著好,讓那個人沒有翻找的念頭。
陳湘把我拉到卧室,一把掃開床上雜七雜八的東西,扯開我的衣服,然後就落了淚。
我低頭一看,嘖,好大一塊淤青,難怪這麼疼。
陳湘抖著手指摸了摸那塊青,小聲啜泣:「他們竟然打你了,可惡,疼不疼啊?」
我笑笑,說:「疼,阿湘給吹吹好不好啊?」
陳湘真的就趴上去吹了吹,涼涼的,痒痒的。
我喜歡這樣的溫存時光,那一片淤青好像真的就不疼了,可惜這樣的時光不能持續太久,我把衣服穿好,讓陳湘取了幾個大餅出來,又去后廚燒了熱水,在菜地里翻了點還能吃的青菜加了鹽進去煮,每個人分了一碗菜湯,一個大餅,我們就用菜湯泡餅吃了一頓滋味不怎麼樣的飽飯。
未來到底會怎麼樣我們都不知道,惴惴不安,不過鳳來看上去比較淡定一些,他說如今新皇尚未即位,不能及時調動兵力,不過出了這麼大的事,淮南王一路都打過來了,新皇必定提前繼位,出兵收回被淮南王佔據的地方。
他覺得淮南王這般傷害民生,是不會有好結果的,等到朝廷的軍隊一到,淮南王必定敗北。
他這麼一說,我們心裡還好受些。
這一下午我們都在家裡安分守己,哪兒也沒敢去,晚上陳湘和鳳來兩個小哥兒睡在我們卧室,蓉娘睡書房,我就在正屋裡打了個地鋪,門沒關,我掛了蚊帳,時刻保持警醒,一旦有風吹草動,我就立刻把他們幾個人送去密室。
地上真硬真涼,我連蚊子的聲音都聽不見了,肚子很疼,但應該沒有大問題,只是皮肉傷而已,唉,我竟然挨打了,還不能還手。心酸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