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章 第74章
這些天我們一直在家躲著,一有風吹草動我就把他們三個塞進密室,我們就在膽戰心驚中度過了這些日子。
今天憋不住了,我把他們三個塞進密室,反鎖門,然後爬牆溜出了門。
一上街,我就傻了眼。
這是我熟悉的那條街嗎?
那條街本來是繁華的,整潔的,熱鬧的,街邊的鋪子開得鱗次櫛比,一幅欣欣向榮的熱鬧場景。而現在則是一副破敗不堪的蕭條景象,滿大街都是各種亂七八糟的垃圾,無人清理,我看見被泥土半掩著的珠花,在風中瑟瑟發抖。
甚至還有屍體,我在街邊小巷中見到了一具。
那是一個女人,身上穿著嬌艷的衣服,已經被撕碎,破爛無比,半條大腿都露在外面,不知道在這裡躺了多久,早已毫無生氣,甚至有隱約的臭味。
我一陣噁心,差點吐了出來,人生中第一次見到屍體,這大概是我的心理陰影了。
站在拐角處吐了半天,我又忍著難聞的氣味折了回去,脫下外套蓋在那可憐的姑娘身上,我的衣服対於那姑娘來說明顯是太大了些,把她整個人從頭到腳都蓋了進去,算是給她在黃泉路上添點暖意吧。
我又去了半盞流光,鋪子的大門開著,顯然裡面已經被掃蕩過了,我觀察了下,裡面沒有人,趕緊搬了把破椅子踩著,把牌匾摘了下來。
那是王大人為我們題的牌匾,是英雄的遺物,值得我好好收藏,不能讓它蒙塵。
我摘了牌匾就往家跑,路上碰上了跌跌撞撞跑來的老祝,我忙問他出了什麼事,老祝一把鼻涕一把淚,說是地里的豆子都讓那群混蛋薅了,他哭著喊:「又沒結豆子,他們薅我的苗苗幹啥呀!」
我小聲問他人還好嗎,他說還好,又問地窖被發現了沒,他說沒有。
我讓他趕緊回去,豆子沒了就沒了,他可別讓人捉了去。
老祝走了,我沒把那一地的豆子當回事,雖然心疼,但終究是身外之物,我家裡留了不少糧食。
街邊的店鋪沒有完整的,大門全都被砸了,我順路去跬步書屋看了一眼,果然也被砸了,我進去一看,裡面已經被翻得不成樣子,連我辦公室的花瓶都被砸了個稀爛,我的花瓶招誰惹誰了!
好在重要資料都已經轉移了,鋪子的根還在。
這時候外面一陣喧嘩,我跑出去一看,很多人都往這邊跑,我拉住一個人問發生了什麼。
那人說:「著火啦!天籟坊著火了!」
我連忙跑過去,遠遠看了一眼,果然大火衝天,濃煙滾滾,想是這群人找不到鳳來,惱羞成怒少了天籟坊。
這群天殺的!
我趕緊跑回家,把牌匾先從牆上順了進去,然後人也爬了進去。
家裡還是走的時候的樣子,我心放下了,把三個人從密室里拉出來,告訴他們天籟坊沒了。
蓉娘一下子就哭了出來,鳳來站在院子里,望著天籟坊的方向默默無語,但我看見他的嘴唇和手指都在顫抖,知道他並不像表面上看上去那麼鎮定。
天籟坊是他一手建起來的,可以說是畢生的心血了,也是他賴以為生的產業,一把火下去就這麼沒了,給誰心裡也不能淡定了。
稀稀拉拉的小雨在這時候落下,從我家院子可以看見天籟坊那邊冒出來的滾滾濃煙,很快鳳來和蓉娘的的身上就鍍上一層朦朧的濕意,說不出的凄涼慘淡。
我輕聲說:「進屋換身衣服吧,著涼了就不值得了。」
鳳來微微側過臉嗯了一聲,対蓉娘輕聲說了一句:「走吧,別看了。」
蓉娘跟在他身後進了屋,哭哭啼啼抱怨著:「一間房子而已,他們燒房子做什麼,這讓我們以後回哪兒去啊!」
鳳來搖搖頭:「就算不燒,天籟坊也回不去了。」
陳湘找出兩件他的衣服遞給鳳來和蓉娘,兩人一人一間屋換了衣服,我坐在整屋門口看外面的雨,愣怔出神。
我腦子裡什麼也沒有,只是獃獃地放空,心頭說不出什麼滋味,有那麼一瞬間,我真的就像什麼都不管,當一個埋頭的鴕鳥,假裝這間房子里就是安全島,騙自己是安全的。
我想好好睡一覺。
午飯我們都沒心思吃了,大家回了各自的房間休息。
我去了趟廁所,回來之後就看見鳳來又站在了院子了,雨停了,他看著天籟坊的方向一動不動。
我過去站在他身邊,說:「鳳先生,總會過去的。」
鳳來沒有回我的話,就在我以為他不會開口說話的時候,悠悠開口,說:「十六年前,奉州城一家鼎盛樂坊出了個新人,是個小哥兒,他是樂坊坊主親自培養出來的,在音律方面很有天賦。」
「那天是他第一次登台,第一首曲子。」
「一曲成名,一夜之間重金求他彈琴的人數不勝數,其中有個男人,花了重金要買這小哥兒一夜。」
「男人位高權重,心狠手辣,小哥兒雖是個淸倌兒,但是卻不敢冒險堵上整座樂坊人的性命拒絕,他憂傷難過,在小璧湖邊抱著琴動了輕生的念頭。」
「然而正在他猶豫跳不跳之際,一個俊朗的青年坐到他身邊,問他抱著琴做什麼,又問他能不能彈一首曲子。」
「他說:『今天春風和煦,陽光正好,我玩了一上午,整個人都懶懶的,想在你的琴聲里小憩一會兒。』」
「他是那麼熱烈。那麼燦爛的一個人,小哥兒在他的笑容里暫時忘記了悲傷,為他彈了一首輕柔的安神曲,一曲罷,青年笑著說:『這麼好聽的琴,可不能湮沒在這小璧湖中,你有什麼傷心事,跟我說說吧。』」
「原來他早就看穿了小哥兒的心思,小哥兒想著反正我是要死的,有什麼不敢說的呢,便把事情一五一十地說了,連同那個男人的名字。」
「那個青年托著下巴說:『你回去吧,莫要多想,我明日晚間找你聽琴。』」
「小哥兒本就猶疑不定,又在他溫柔的話語中不知為何就獲得了一種信心,咬咬牙,真的回去了。」
「當天晚上,位高權重的男人沒有來,第二天,那青年如約而至。」
「再後來,那青年每天都會去找小哥兒聽琴,聊天,有時候會把他約出去游湖,他們吃過了奉州城每一家飯館,玩過每一處風光,很快就情愫暗生,兩人……」
「兩人日夜……纏綿……」
「直到一年後的一天,青年対小哥兒說他要走了,小哥兒茫然問他要去哪裡,青年說要回家去,他的父親有一份產業要交給他。」
「而且,他不能把小哥兒帶回去。」
「他走了,走之前和小哥兒說了很多話,小哥兒才知道他是那個位高權重的人的侄子,他是主家,那個人是旁支,因此他一句話就能從那人手中救下小哥兒,也因此他在的這一年中,小哥兒身邊再無人敢靠近。」
「這一切就像是一個過於美好的夢一般,小哥兒一覺醒來,美夢破碎,發現自己除了一手好琴什麼都沒有了,這一年來他被青年獨佔,再不曾登過一次台,也不曾有過什麼恩客,他成了煙花之地不為人知的秘密。」
鳳來垂下眸子,繼續說:「又過了四年,有人給小哥兒帶了一封信,還有很多銀票,小哥兒知道只有一個人會給他寫信,迫不及待地展開信紙,上面寫的字字句句都是讓人心碎的話,那些銀子,是他最後的情誼,足夠小哥兒逍遙自在好幾輩子的了。」
「小哥兒想要的,從來都不是這些,但是他還要感恩,因為他讓他繼續活著,這已經是開恩了。」
「於是小哥兒離開了樂坊,開了一家屬於自己的樂坊,悉心培養新人,再不在人前露面,打算就這麼淡然地過一輩子。」
「誰能想到十年後,那個心狠手辣的男人還記著這仇,他趕來奉州城,四處搜捕小哥兒,還燒了……燒了……」
一向淡然自持的鳳來哽咽難言,雙手捂臉,淚水從指縫間淌成小河。
我聽得心驚肉跳,我想過鳳來的曾經會是怎麼樣的旖旎香艷,又是怎麼樣黯然收場,但是從未想過那個采走他硃砂痣的男人,竟然是……
有一份產業要交給他……這產業的名字叫江山……
我遞過一條帕子,問:「或許他以前是身不由己,現在自己當家做主,會回來接你呢?」
鳳來接過帕子,苦笑搖頭:「若他是個明君,便不會來。」
他又說:「我希望他是個明君。」
「因為他不是鳳來的,他是天下人的。」
「他的身邊,不能有我這樣的人存在。」
小哥兒沒了眉心紅痣,過了最好的年華,就會變得越來越像男人,雖然身段還是柔軟纖細,但從我這個天外來客,沒有第三性別觀念的人來看,這就是一個長相和氣質都很好的瘦削男人。
特別是鳳來這種好像無論風雨都八風不動的鎮定性子,會很容易讓人忽略他其實是個身心都很柔軟的小哥兒。
今天我是真的覺得他是個小哥兒了。
他其實很需要一個人為他遮風擋雨,做他無助時的堡壘。
他哽咽著說:「張掌柜,今日,我和他之間的關聯就全斷了。」
我看著遠處的濃煙,嘆了口氣,說:「藕斷絲連本就不是好事,鳳先生,我或許該恭喜你,因為你以後的人生才真的屬於你自己。」
鳳來側過頭,用紅紅的眼睛看我,又哭又笑:「張掌柜的想法果然和常人不同。」
我笑著搖頭:「因為我見過的事情太多,經歷的事情常人也無法想象,鳳先生,每個人都有自己的苦難史,我也是,但我始終覺得人死都不怕,還怕活著么,而既然活著,就要向前看,就要対得起自己一天天的光陰,因為人生沒有後悔路可走,到死那天才發現自己一天都沒有好好活著,後悔也來不及了。」
「所以呀,無論怎樣的境地,人都該対得起自己這條命,身外之物終究是身外之物,唯有這具□□,這顆心是自己的,好好待它們吧。」
鳳來低著頭,不知道在想什麼,我說:「進屋休息吧,現在正是危險時刻,養足精力才能面対著戰火中惶惶不安的日子。」
鳳來長長抽了一口氣,擦乾眼淚,対我微微一笑:「今日之事,並無第三人知曉。」
我點點頭:「我知道的,您放心吧。」
鳳來対我微微躬身,然後進了屋。
這世道,誰活著都不容易。
我睡意全無,把王知府題的那塊牌匾擦了又擦,找了大油紙包好,藏在了密室里。
也不知道王大小姐現在怎麼樣了,崔長宇他們又怎麼樣,還有老朋友們,都躲去了哪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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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話要說:
鳳先生會好的。
皇帝也是個明君。
但是有個可憐人要不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