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回 遠交近攻一家連竹陣 上和下睦三婢鬧書齋

第二十四回 遠交近攻一家連竹陣 上和下睦三婢鬧書齋

第二十四回

遠交近攻一家連竹陣上和下睦三婢鬧書齋

原來這時颳了一陣大風,將院子里的樹,刮下不少的樹葉子來。陳玉芳掀起一面窗紗,抬頭隔著玻璃向天上一看,只見日色無光,一片黑雲,青隱隱的,說道:「哎呀,要下雨了。」鵬振道:「你坐了自己的車來嗎?」陳玉芳笑道:「我那車子,渾身是病,又拾掇去了。」燕西道:「你何必買這種便宜車?既費油,又常要拾掇,一個月倒有一個禮拜在汽車廠里。」陳玉芳道:「哪裡是買的?是人家送的。管他!反正不花錢,總比坐洋車好一點。」一言未了,院子里的樹,接上又刷的一聲。陳玉芳道:「雨快要下來,我要回去了。」鵬振道:「不要緊,真要下起來,把我的車子送你回去。」陳玉芳被鵬振留不過,只好不走。可是就在這個時候,天越黑暗得厲害。這裡是個三面隔著玻璃門的敞廳,屋子裡竟會暗得像夜了一般。窗子外面,那樹上的枝葉,被風幾乎颳得要翻轉來。陳玉芳道:「這個樣子,雨的來勢不小,我倒瞧著有些害怕。」一言未了,一道電光,在樹枝上一閃,接上嘩啦啦一個霹靂,震得人心驚膽碎。霹靂響后,接上半空中的大雨,就像萬條細繩一般,往地下直瀉。大家本都用眼睛瞧著窗外,這時迴轉頭來,只見陳玉芳兩隻手蒙著臉,伏在沙發椅上。鵬振一拍他的肩膀道:「你這是做什麼?」陳玉芳坐起來拍著胸道:「真厲害,可把我駭著了。」燕西道:「你真成了大姑娘了,一個雷,會怕得這樣,這幸而是在家裡,還有兩個人陪著你,若是你剛才已經走了,要在街上遇到這一個大雷,你打算怎樣辦呢?」陳玉芳笑道:「這個雷真也奇怪,就像在這屋頂上響似的。教人怎樣不怕呢?」鵬振道:「這大的雨,就是坐洋車回去,車夫也沒法開車,你不要回去,就在我這裡住吧?」陳玉芳道:「不能老是下,待一會兒總會住的。」燕西道:「何必走呢?找兩個人咱們打小牌玩,不好嗎?」陳玉芳道:「我不會打牌。」燕西道:「你真是無用,在新媳婦面前,請一宿假都請不動嗎?」陳玉芳笑道:「七爺幹嗎總提到她?」燕西笑道:「我猜你小兩口兒,感情就不錯。那天我聽你的《玉堂春》去了,我看見你新媳婦兒也坐在包廂里,瞧著台上直樂呢。」陳玉芳道:「真巧,就是她那一天去了一回,怎麼還給七爺碰見了?」燕西笑道:「那天我是對台上看看,又對包廂里看看。」鵬振道:「朋友妻,不可戲。虧你當面對人家說出這種話來!」燕西道:「玉芳,你別誤會了我的意思,我是說你夫妻倆都長得漂亮。」

三人正說得有趣,玉芬的那個小丫頭秋香,跑了來,說道:「七爺,我是到處找你,三少奶奶請你去呢。」燕西聽見說,便對陳玉芳道:「你在這兒坐一會兒,我去了就來的。」跟著秋香到了玉芬屋子裡。玉芬道:「你哪裡去了?我找你給我打兩牌呢。」燕西道:「前面來了一個朋友,坐在一處談了幾句話。」玉芬一面站起身來,一面就說道:「你就來吧,我這就不打了。」燕西道:「別忙,讓我放下這一把扇子。」玉芬道:「一把什麼貴重的扇子,還要這樣鄭而重之地把它收起來?」燕西將扇子捏在手裡,就要往東邊屋子裡送,這裡是鵬振看書寫字的屋子,和卧室對門,笑道:「沒有什麼,不過一把新扇子,怕丟了罷了。」玉芬道:「你少在我面前搗鬼,你要是那樣愛惜東西,你也不鬧虧空了。你拿來我看是正經,不然的話,我就沒收你的。」燕西道:「你看就看,也不過是朋友送我的一把扇子。」說著只得把扇子交給玉芬。玉芬展開扇子,什麼也不注意,就先看落的款。見那上面,上款卻沒有題,下款是玉芳戲作。玉芬笑道:「這是一個女人畫的啊。瞧她的名字,倒像是我的妹妹。老七,這又是冷女士送的呢,還是熱女士送的呢?」燕西一個不留神,笑道:「你猜錯了,人家不是姑娘呢。」玉芬道:「不是姑娘,那就是一位少奶奶了。是哪一家的少奶奶,畫得有這樣好的畫?」燕西笑道:「人家是個男子漢,怎麼會是少奶奶?」玉芬道:「一個爺們兒,為什麼起這樣艷麗的名字?」潤之笑道:「你是聰明一世,朦朧一時,大名鼎鼎的陳玉芳,你會不知道?」玉芬道:「老七,他是你的朋友嗎?沒有出息的東西!」燕西道:「和他交朋友的多著啦,就是我一個嗎?」潤之早知道鵬振是捧陳玉芳的,聽燕西的口氣,大有以子之矛、攻子之盾的意思。老大夫妻,一場官司沒了,老三夫妻一場官司又要鬧起來了。便對燕西望了一眼,接上說道:「你倒是打牌不打呢?只管說廢話。」玉芬將扇子向桌上一扔,笑罵道:「我不要看這樣的髒東西,你拿去吧。」燕西把扇子放在一邊,就坐下來打牌。這時,外面的雨松一陣,緊一陣,兀自未止。燕西道:「哎呀,雨只管下,不能出去了,請客的人,可以躲債了。」

慧廠道:「這很中你的意了,她可以把請客的錢省下來給你填虧空了。」潤之道:「那何必呢?今天下雨有明天,明天下雨有後天,這賬留下在這裡,什麼時候也可以結清。」燕西讓她們去議論,自己將手上的牌,卻拚命地去做一色。好在一張牌也沒有下地,越是沒有人知道。他上手坐的是程慧廠,是一個牌品最忠厚的人,只要是手上不用的牌,她就向外扔。燕西吃了邊七筒,又吃了一張嵌六筒,手上的牌,完全活動了。留下一個三四筒的搭子,來和二五筒。佩芳對慧廠道:「坐在你下手的人,真的有發財的希望。」慧廠道:「他有發財嗎?不見得吧?」佩芳笑道:「我不知道你這人怎麼著,當面說話,你會聽不清楚?我的意思說,坐在你下手,可以贏錢,有發財的希望,不是說他手上有發財,要碰或者要和。聽你的口音,斷定他手上沒有發財,那大概是你手上有了發財,但不知道有幾張了?」燕西道:「至少是兩張,不然,她不能斷定我手上沒有。」慧廠手上,本暗坎中,三張發財,他們一說中了她的心事,便笑道:「不錯,我手上有兩張,你們別打給我對就得了。你們手上有發財要不留著,也不算是會打牌的。」燕西聽了她的話,更知道她手上是三張,繞了一個圈,自己手裡,便也起了一張發財。他心裡不由一喜。原來墩子上第一張,先前被衫袖帶下來了,正是一張五筒。現在打出發財去,慧廠一開杠,就可以把五筒拿去。慧廠打過六七筒,自己吃了。先又打過一張四筒,無論如何,他掏了五筒上去,是不會要的,於是笑道:「我不信,你家真有兩個發財。」說畢,啪的一聲,把一張發字打了出來。慧廠笑道:「我不但有兩個,還有三個呢!」說著掏出三張發財來,就伸手到墩上去掏牌,口裡道:「杠上開花,來個兩抬。」一翻過來,卻是一張五筒,將牌一丟道:「嗐!五六七我整打了一副。」燕西笑道:「杠上開了花了,那是兩抬,是三抬呢?」慧廠道:「我不和五筒。」燕西笑道:「你不和五筒,我可和五筒。」說著將牌向外一攤,正是筒子清一色。潤之道:「老實人,你中了人家的圈套了。他看見墩上的五筒,又知道你不要,所以打綠髮你開杠,他好來和。」

慧廠一想,果然,笑道:「這牌我不能給錢,老七是弄手腕贏了我的錢。」燕西道:「你講理不講理?」慧廠道:「怎麼不講理?」燕西道:「那就不用說了。我和的是清一色,發財在手上留得住嗎?我若不知道你手上有三張,留著一張,還可以說拼了別人,自己去單吊。我既然知道你手上有三張,我為了不讓你開杠,把清一色的牌,拆去不成?」慧廠一聽,這話有理,笑道:「發財你是要打的,那沒有關係。不過你和二五筒,可是瞧著墩上那張五筒定牌的。」燕西道:「沒有的話。我手上是三四五,七八九筒子兩副。吃了你的七筒,多下一張七筒。吃了你的嵌六筒,多下兩張三四筒,不和二五筒,和什麼呢?」潤之道:「隨你說得怎樣有理,你也是不對,你替別人挑水,只要不輸人家的錢,你就很對得住那人了,為什麼一定要和三抬?贏了我們的錢,你又得不著一個大,那是何苦呢?」佩芬也笑道:「其情實在可惱,把他轟了出去!」燕西對著屋子裡喊道:「三姐!你自己快來吧,大家要轟我了。」玉芬一面走出來,一面問道:「和一副大牌嗎?我在這裡保鏢,你還打一牌吧。」燕西站起身來說道:「不成不成!眾怒難犯,我走開吧。我這個亂子闖大了,給你和了一牌清一色哩。」燕西說畢,丟了牌就走。

這時候,雨下得極大,樹葉子上的水,流到地下,像牽線一般。院子里平地水深數寸,那些地下種的花草,都在水裡漂著,要穿過院子,已是不能夠。燕西順著迴廊走,便到了敏之這邊來,隔著門叫了一聲五姐,也沒有人答應。推門看時,屋子裡並沒有人。燕西一個人說道:「主人翁不在家,就全走了,這大的雨,她們上哪裡去玩?我真不懂。」一人在這裡想著,忽然聽到屋角邊有喁喁的說話聲。在這牆角上,本來有一扇門,是阿囡的屋子,燕西便停住腳步,靠著那門,聽裡面說些什麼。只聽見有個女子聲音說道:「我真看不出來,她會就這樣跑了。我們還在這裡伺候人,她倒去做少奶奶了。」又一個人帶著笑音說道:「這個樣子,你也想做少奶奶了?你有小憐那個本事,自己找得到爺們兒嗎?」燕西聽出來了。先說話的那個是秋香,后答話的那個是阿囡,閨閣中兒女情話,這是最有趣的,便在一張椅子上輕輕地坐下。秋香接上呸了一聲道:「誰像你,和自己爺們兒通信?聽說你早要回去結婚哩,是五小姐不肯。五小姐說:我比你大四五歲,還不忙這個事呢,你倒急了。」阿囡笑道:「你這小東西,哪裡造出這些個謠言?我非胳肢你不可!」秋香喘著氣叫道:「玉兒妹,玉兒妹,你把她的鞋拿走,可不得了。」只聽見玉兒說道:「阿囡姐姐,饒了她吧。」阿囡道:「小東西,你幫著她,兩個人我一塊兒收拾。」這時,就聽見屋裡三個人拉扯的聲音,接上又是撲通一下響。燕西嚷道:「呵唷!貓不在家,耗子造了反了。」大家正鬧得有趣,聽得人的聲音,忙停住了。回頭看時,燕西已走進來了。阿囡沒有穿鞋,光著一雙絲襪子,在地板上站著,那絲襪子本是舊的,有幾個小眼兒。剛才在地上一鬧,裂著兩個大窟窿,露出兩塊腳後跟來。燕西對著地板上先笑了一笑,阿囡坐在床沿上,兩隻腳直縮到床底下去。燕西道:「你們怎麼全藏在這裡,沒有事嗎?」秋香道:「前面也在打牌,後面也在打牌,我們就沒事了。」燕西道:「前面誰在打牌?」玉兒道:「我們姨太太、二太太、五小姐、太太,打了一桌。大爺、三爺和前面兩個先生,也有一桌。七爺怎麼也在家裡?這大雨,沒法子出去了,不悶得慌嗎?」

燕西笑道:「你們談什麼?還接著往下談吧,我聽了,倒可以解解悶。」阿囡究竟是成人的女孩子了,紅著臉道:「七爺老早就來了嗎?」燕西笑道:「可不是老早就來了。來是來得早,去可去得不早,我在這裡等著,看你幾時才站起來?穿著一雙破襪子,也不要緊,為什麼怕讓人看見呢?」玉兒便推著燕西道:「人家害臊,你就別看了,那邊屋子裡坐吧。」秋香看見,幫著忙,一個在前拉,一個在後推,把他硬推出來。燕西道:「好哇,我不轟你們,你們倒轟起我來了?別忙,一個人我給你找一件差事做,誰也別想閑著。」秋香跑出來道:「給我們什麼事做呢?」燕西道:「必得找一件膩人的事情讓你們去做。讓我來想想看,有了,你少奶奶燉蓮子呢,罰你去剝半斤蓮子。」玉兒出來笑道:「我呢?」燕西道:「你呀,我另外有個好差事,讓你把前後屋子裡的痰盂,通統倒一倒。」說時,阿囡已經換了一雙襪子走了出來,一手理著鬢髮,對燕西笑道:「前前後後都有牌,七爺為什麼不瞧牌去?」燕西道:「我只願意打,我不願意看,你們也想打牌嗎?若是願意打的話,帶我一個正合適。你們的差事,我就免了。」那玉兒年小,卻最是好玩,連忙笑道:「好好,可是我們打牌打得很小,七爺也來嗎?」燕西道:「我只要有牌打,倒是不論大小的。」玉兒道:「可是不能讓姨太太知道,我們在哪裡打呢?」燕西道:「我那書房裡最好,沒有人會找到那裡去的。」阿囡笑道:「玉兒,那樣大鬧,你不怕挨罵嗎?我們在這裡打吧,什麼時候有事,什麼時候就丟手。」燕西道:「你們只管來,不要緊,有我給你們保鏢。」阿囡道:「我這裡沒有人,怎麼辦呢?」燕西道:「老媽子呢?」阿囡道:「在屋子裡睡午覺去了。」燕西道:「那就隨她去。回頭五小姐來了,還怕她不會起來嗎?」玉兒道:「和七爺在一處打牌,不要緊的。有人說話,就說七爺叫我們去打的,誰敢怎麼樣呢?」秋香笑道:「你這樣要打牌,許是你攢下來的幾個錢,又在作癢,要往外跑了。」玉兒道:「你准能贏我的嗎?」秋香道:「就算我贏不了,別人也要贏你的,不信你試試看。」燕西道:「不要緊,誰輸多了,我可借錢給她。」阿囡笑道:「聽見沒有?誰輸多了,七爺可以借錢給她呢。我們輸得多多的吧,反正輸了有人借錢呢。」燕西笑道:「對了,輸得多多的吧,輸了有我給你們會賬哩。」玉兒道:「七爺那裡有牌嗎?」阿囡笑道:「你看她越說越真,好像就要來似的。」燕西道:「自然是真的。說了半天,還要鬧著玩嗎?我先去,你們帶了牌就來。」燕西說完,自走了。

阿囡輕輕地走著,跟在後面,扶著門,探出半截身子向前看去。一直望到燕西轉過迴廊,就對秋香、玉兒笑著一拍手道:「這是活該,我們要贏七爺幾個錢。」秋香道:「他的牌很厲害呢,我們贏得了嗎?」阿囡道:「傻瓜,我們當真地和他硬打嗎?我們三個合在一塊兒,給他一頂轎子坐,你看好不好?」秋香笑道:「這可鬧不得,七爺要是知道了,不好意思。」阿囡笑道:「七爺是愛鬧的人,不要緊,他知道了,我們就說和他鬧著玩的。贏他個三塊五塊的,他還在乎嗎?」秋香笑道:「我倒是懂,就怕玉兒妹不會。」玉兒笑道:「我怎麼不會?」秋香道:「你會嗎?怎麼打法?你說給我聽聽。」玉兒笑道:「你們怎樣說,我就怎樣辦。我拼了不和牌,你們要什麼,我就打什麼,那還不成嗎?」阿囡笑道:「只要你這樣辦,那就成了。」秋香道:「要什麼牌,怎麼通知她呢?她是個笨貨,回頭通知她,她又不懂,那可糟了。」阿囡將門關上,就把彼此通消息的暗號約定了。

說了一陣,捧牌的捧牌,拿籌碼的拿籌碼,便一路到燕西的書房裡來。燕西笑道:「你們帶了錢來了嗎?」阿囡道:「帶了錢來了,一個人帶了三塊錢。這還不夠輸的嗎?」燕西笑道:「三塊錢能值多少?」玉兒道:「七爺不是說了嗎,輸了可以借錢給我們嗎?」燕西道:「輸了,就要我借錢,設若三家都輸了呢?」阿囡道:「自然三家都和七爺借錢。難道七爺說的話,還能不算嗎?」燕西道:「算就算,只要你們都輸我就都借。反正我不贏錢就是了。」阿囡道:「不見我們輸的,七爺都贏去了。」燕西道:「不是我贏,另外還走出一個人來贏不成?」阿囡道:「我們還打算抽頭呢。」燕西道:「你們還打算抽頭給誰?」秋香道:「誰也不給,抽了頭我們叫廚房裡做點心吃。」燕西笑道:「很好,我也贊成,那樣吃東西,方才有味。」玉兒道:「七爺也在我們一塊兒吃嗎?」燕西道:「那有什麼使不得?現在是平等世界,大家一樣兒大小。你不瞧見柳家的少爺,討了小憐做少奶奶嗎?」玉兒道:「各有各人的命,那怎樣比得?」秋香紅了臉,啐了玉兒一口,說道:「虧你還往下說!」燕西笑道:「你又算懂事了,以為我說這話是討你們的便宜哩。」阿囡噘著嘴道:「還不算討便宜嗎?」燕西道:「這更不對了,就算討便宜,我也是討她們兩人的便宜,和你有什麼相干呢?」秋香道:「七爺,這可是你自己說的。」燕西道:「不要鬧了。我說錯一句話,也不吃什麼勁,何必鬧個不歇呢?打牌吧,回頭打不了四圈,又要吃晚飯了。」秋香道:「我們在裡面那屋子裡打吧,在這裡有人看見,怪不好意思的。」這書房後面,有一個套間,本是燕西的卧室。因為他不在這裡睡,就空著了。燕西道:「在這裡打,免得人知道,我就不喜歡人看牌。」阿囡道:「七爺不喜歡人看牌,為什麼自己又去看別人的牌呢?」燕西笑道:「大家都是這樣的。剛才你就和秋香鬧著玩,為什麼不許我和你鬧著玩哩?」阿囡道:「姑娘和姑娘們鬧著玩,不要緊的。」燕西道:「秋香,你們打她一頓吧,姑娘和姑娘鬧著玩,那是不要緊的。」阿囡道:「到底是打牌不打牌呢?不打牌,我這就要走了。」說畢,捧了那個籌碼盒子,轉身就要走。玉兒一把拉住,笑道:「別真箇鬧翻了,來吧來吧。」

於是掩上門,就坐下打起牌來。燕西坐在阿囡對面,玉兒在他下手,秋香在他上手。他將牌一起,便笑道:「我給你們聲明在先,我是不願打小牌的,但是和你們打牌,大一點也不成。我只有一個法子,非有翻頭不和。你們留神點,別讓我和了,和了是要輸好多的錢的。」玉兒道:「我和七爺講個情,臨到我的莊上,你別做大牌,成不成?」秋香笑道:「傻瓜,你不讓他做去,他非翻頭不和,那裡有幾牌和?這樣一來,我們正好賺他的錢呢,你倒怕。」玉兒道:「不是我膽小,設若在我莊上,和一個大牌,那怎麼辦呢?」燕西笑道:「那也是活該了。設若我到你莊上不和,她兩人還要說咱們給她轎子坐呢?」秋香望著玉兒,玉兒忍不住笑,把臉伏在桌子上。秋香也是笑得滿臉緋紅。燕西道:「這很奇怪,我這樣一句不相干的話,為什麼這樣好笑?」阿囡板著臉道:「可不是!就這樣沒出息。」燕西笑道:「看你們的樣子,不要是真商量了一陣子,並一副三人轎子來抬我吧?」阿囡笑著將面前的牌,向桌上一覆,說道:「我們先難后易,別打完了牌再麻煩。七爺要怕我們用轎子抬你,那是趕緊別打。」燕西指著阿囡道:「虧你做得出,我就這樣說一句,那也不吃勁,為什麼就不打?」阿囡笑道:「我們可是一副三人轎子,七爺願坐不願坐?」燕西道:「你們三人就是合起伙來打我一個人,我也不怕。」

秋香道:「這話全是七爺一人說了。先是怕我們抬轎,過會子又說,就是坐轎也不怕。」燕西道:「你們不抬我最好,若是硬要抬我,我先要下場,也叫你們好笑。所以我只好那樣說了。」燕西口裡說著話,手上隨便地丟牌,已經就讓秋香和了。阿囡笑道:「這可是七爺打給她和的,不是我們的錯吧?」燕西道:「但願你們硬到底就好。」自這一牌之後,燕西老是不和,而且老要做大牌,不到三圈,輸得就可觀了。燕西給她們籌碼的時候,卻是拚命地抽頭錢,笑道:「反正是我這一家輸,多抽兩個頭錢,就多弄點吃的,我還可以撈些本回來哩。」阿囡道:「要吃東西,就得先說,回頭廚房一開晚飯,又把我們的東西壓下去了。」燕西道:「我自己吩咐廚子做,料他們也不敢壓下去。」回手在牆上按著鈴,就把金榮叫來了。金榮也不知道裡面屋子是誰打牌,不敢進來,便在外面屋子裡叫了一聲七爺。燕西道:「你吩咐廚房裡,晚上另外辦幾樣菜和四個人的點心,就寫在我的賬上。」金榮道:「不要定一個數目嗎?」阿囡禁不住說道:「不要太多了,至多四塊錢。」金榮將門一推道:「阿囡姐也在這裡嗎?」這一推門,見是這三位牌客,便笑了一笑。燕西道:「下雨天,我走不了呢,捉了她們三人和我打牌,你可別嚷。」金榮笑道:「七爺不說,我也知道的。」秋香道:「榮大哥,勞你駕,你知會我那邊的趙媽一聲,若是三少奶奶找人,就來叫我。」玉兒道:「我也是那話,勞你駕。」金榮笑道:「你三位都放心贏錢吧,全交給我了。」燕西道:「你是吃裡爬外,叫她們三個都贏,就輸我一個人嗎?」金榮一想,這話敢情說錯了,笑著走去。不多一會兒,天色已黑,燕西索性叫金榮來,換了加亮的電燈泡,繼續往下打。阿囡道:「這電燈大概是一百支燭的呢?太亮了。若是上房有人打這裡過,看見裡面通亮,一問起來,倒是不好。」燕西道:「那也要什麼緊?無非是打牌。他們都打牌,咱們打牌,就犯法不成?」阿囡究竟不放心,放下牌來,將藍色的窗帘,一齊放下。居然打完四圈牌,一點沒有人知道。

燕西一問,廚房裡的點心也得了,就叫他送了來。一會兒廚子提著兩個提盒子來。玉兒、秋香趕緊將牌收了,揭開提盒,向桌上端菜。第一碗送到桌上,便是荷葉肉。阿囡道:「我們都怕油膩,怎麼送來又是這些東西?」廚子笑道:「總理今天要吃這個才辦了些,這還是分來的呢。」燕西道:「你說這話,就該打嘴。你們把總理吃的東西騰挪下一半來,又來掙我們的錢。可見你們做事,向來是開謊賬。」廚子笑道:「並不是那樣,我們辦什麼東西,都有些富餘。不能要多少,就辦多少。」燕西道:「這樣說,分明是多下來的東西,要賣我們的錢了。」廚子隨便怎樣說,都是不討好,站在一邊倒笑了。等到一個提盒子里的東西,全擺在桌上,是一碟炸鱖魚片,一碟雲腿,一碟炒鱔魚絲,另外一個大海碗,盛了一大碗滷汁,裡面有魚皮海參雞肉之類。燕西道:「好哇,你以為我當了三天和尚,口淡得厲害哩,把油膩的東西送來吃,連全家福這樣東西,都會送了來。怪不怪?我知道館子里的全家福,就是弄些剩湯剩菜燴在一處,算一樣菜,最討厭的。」廚子笑道:「七爺這個褒貶,就錯怪了我們。那碗里不是全家福,是八仙過橋。」他這一說不打緊,屋子裡人全笑了。阿囡笑道:「有了八仙過橋,將來一定還有二仙傳道呢。」廚子道:「大姑娘,你問七爺,可有這個名堂?北方打滷麵的鹵,南方叫作過橋。八仙過橋,就是八樣菜打的鹵。你瞧這碗里東西,都是絲兒丁兒,不是全家福裡面那樣整大塊子的不是?」燕西道:「這樣一說,你倒有理了。可是我向來吃這油膩的東西沒有?」廚子道:「是榮大哥說,有三位姑娘,在這兒鬥牌呢,所以弄了這些。給七爺另外弄得有清爽些的。」

說著,一揭那提盒子的蓋道,「這不是?」燕西看時,是一大碗鍋麵條,一盤雞心饅頭,一盤燒賣,一盤松蒸蛋糕,一盤油煎的香蕉餅,一大碗橙子羹,一碗雞汁蒓菜湯。廚子道:「這有好幾樣東西,都是七爺愛吃的,並沒有油膩。」燕西笑道:「這倒罷了。」廚子於是一樣一樣地往桌上送,對阿囡道:「大姑娘,先來這個面,不夠,就再送來。」阿囡道:「你別廢話了。你怎麼就知道我們愛吃油膩的東西,不給我們弄清爽的?我們就那樣不開眼,沒有吃過葷油?」金榮站在外面屋子裡擦碗筷,便笑著答道:「這怪我不好,我對廚房裡說,你們弄好一點,不要以為要口輕的,就弄得不見一點油星兒。後來他們打聽是誰吃,我就全說出來了。除了那碗荷葉肉,我想不怎樣油膩。」燕西笑道:「這倒像幾十年沒有吃過東西似的,東西來了,橫挑眼,直挑眼,弄得廚子滿身不是。他一出這門,可就埋怨上了。」廚子聽說,又笑了。他們走開,這裡四人坐倒便吃。燕西先吃一塊香蕉餅,幾勺子甜羹,見秋香她們挑著面在小碗里,加上八鮮的滷汁,吃得很是有趣,便也拿了一隻小碗,陪著吃起來。回頭又吃了一個雞心饅頭,一塊炸鱖魚。那廚子特別加敬,弄的蒓菜湯,倒沒有下勺子,玉兒將筷子在湯碗里一挑,挑起一根黑條兒,黏汁向湯里直流。連忙就向湯里一擲,說道:「糊黏的,什麼好吃?」阿囡道:「你知道什麼?北方要吃這樣東西,真不容易,菜市上還沒有得賣呢。」燕西道:「你怎麼知道菜市上沒有得?」阿囡道:「上次也是廚子弄了一回給五小姐吃,第二天五小姐還要,他說沒有了。這是在南方帶來的罐頭,北京市上沒有的賣的。」玉兒聽說,將勺子舀了一勺子,喝了一口,笑道:「也不見得怎樣有味。」阿囡道:「你是鄉巴佬,不懂得,我們蘇州人,就講究吃這個。聽說西湖裡的挺是有名。去年總理為了這樣菜和幾斤鱸魚,還巴巴地大請一回客,燕窩魚翅,倒加了不少的錢。」燕西笑道:「很好的一樁風雅事情,給你這樣一說,又說壞了。」只這一句話,屋子外有個人答道:「好哇!關著門大鬧,還說是風雅的事呢。」大家一聽都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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