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地獄幽暗亦無花
春天到了。
為了通風而打開的窗子,吹進清爽宜人的和風。白花八角不知不覺已經開出滿樹的花朵。
如同宣告春天的到來,花苞全都綻放出鈴狀的小白花,連屋裡都充滿甜美的淡淡芳香。
(感覺有點像誰……)
青兒站在書房的窗邊。一面獃獃用指尖把玩著香菸,一面想著這件事。皓難得沒有待在書房,青兒正想趁機抽個菸,卻發現忘記帶打火機。
雖然白花八角的果實含有足以致人於死地的劇毒,因此又稱「邪惡果」,但它的香氣似乎具有驅邪的功效。真是神聖與邪惡兼具的植物。
(啊,對了。)
那白得發亮的白花讓青兒突然想到一個人的名字。
——是皓。
從結果來看,地獄的審判也是取決於鬼。青兒擔任皓的助手兼食客已經三個月,見識過不少凄慘的地獄景象,但他如今還是悠哉地生活在這間屋子裡。
獅堂家覆亡之後已過了一個月,那些充滿血腥和蛆蟲的回憶,早就被三餐的飽足感和剛烤好的蘋果派香氣驅逐一空。能夠適應這種事還真可怕,總之青兒依然過著他的日常生活。
即使一片船板之下就是地獄。
「嗯?咦?紅子?」
青兒突然發覺有人靠近,抬頭一看,和前來關窗的紅子四目相交。他似乎在不知不覺間撐著臉頰在窗邊打起瞌睡。
「非常抱歉,我並不打算吵醒你。」
紅子說話很客氣,但臉上還是像戴著面具毫無表情。她和她的主人皓一樣,都讓人摸不透。
「你要抽菸嗎?」
「呃,啊,是的。」
紅子伸出手,拿走青兒握在手中的香菸。
「請換成這個。」
「謝、謝謝。」
她給他的是一根魷魚腳。
這大概是一種禁菸的對策吧。青兒自認很小心地注意空氣流通,但她好像還是很在意菸味。
更令人在意的是,難道她總是隨身攜帶魷魚乾嗎?
「如果你的健康受損,皓大人會很困擾的。」
「啊?」
「怎麼了?」
「沒有啦,只是有點意外,我以為自己完全派不上用場。」
青兒一直搞不懂,為什麼皓會需要助手。
他的左眼確實擁有照妖鏡的效用,但是憑皓的能力,就算不依靠魔鏡的能力也沒問題吧?
「你來到這裡之後,皓大人更常笑了。」
「咦?」
他真沒想到會是這個答案。
此外,他也挺高興的。因為大部分的人跟他在一起只會皺眉,這還是第一次有人會因他而開心。
說到朋友,青兒也曾有過一個朋友。
「順便請教一下,身為助手,我的表現怎麼樣?」
「助手?」
聽到青兒發問,紅子訝異地歪著腦袋。
不、不會吧……
「很抱歉,我還以為你是皓大人飼養的寵物。」
「……我可以哭嗎?」
「請便。」
紅子說完還給他一盒面紙。到底是從哪裡拿出來的?她那件和服的衣袖裡該不會有個四次元口袋吧?
此時……
「會養寵物的都是寂寞的孩子。」
紅子喃喃說道,青兒突然覺得心中一動。
仔細一想!充斥在這間屋子裡的靜謐或許和寂寞很相似。雖然偶爾有人來訪,卻看不到皓的家人或朋友,一直都只有他們兩人。
(這種生活一定很無聊吧。)
而且,很寂寞。
或許這間書房裡滿牆的書,正代表皓度過的孤獨生活有多漫長。
這時突然傳來開門聲。
「哎呀,你們兩個在說悄悄話嗎?」
皓伴隨著爽朗的笑聲走進來。應該是到了三點的下午茶時間。
然後……
「下一位客人就是你。」
「咦?」
紅子臨走前在青兒耳邊的低語,嚇得他渾身一顫,但是他回頭時,那紅黑二色的背影已經朝著廚房的方向走遠了。
「剛、剛才那句話是……」
「嗯?怎麼了?」
「呃……沒有,沒什麼。」
青兒連忙搖頭否認,坐了下來。
八成是聽錯了吧。雖然他這樣想,心中的不安卻久久無法平息。
皓不理會青兒滿臉的憂慮,很快地在桌上擺好蘋果派和茶具,喝起三點的下午茶。
「青兒。你無論吃什麼東西,看起來都很美味的樣子呢。」
「是嗎?」
「是啊,第一次見面時我就這麼想了,因為你是第一個再要一塊蘋果派的人。」
如果這是誇獎,應該是沒有惡意,但青兒無法不懷疑皓是在迂迴地嘲諷他。
「對了……」
皓放下茶杯,開口說道。
「你來這裡也快要三個月了,你對這份工作有什麼想法?」
「有什麼想法啊……如果可以辭職的話,我想要辭職。」
「回答得真快。」
「這、這個,雖然我一離開就會居無定所,也沒有工作,但我還是……」
青兒低下頭去,但他發現自己的臉映在茶杯的紅色水面上,急忙轉移目光。
「我覺得沒有人是自願成為罪人。」
那些人的下場只能說是自作自受,他們遲早都是要下地獄,差別只在於生前或是死後。
(可是……)
在此之前,青兒一直覺得變成妖怪的那些人,就像電視或電影里的殺人魔一樣,和自己是截然不同的生物。
事實上,或許他們只是弱小的人。
就算犯了該下地獄的重罪、被認定沒有活著的價值,他們還是努力地過著各自的人生吧。
「你之所以這樣想,是因為自己也是罪人嗎?」
「咦?」
青兒愕然抬頭,看見皓一如往常的笑臉。
但他覺得室內溫度似乎瞬間驟降,一陣寒意爬上背脊,他艱澀地吞著口水。不,他根本吞不下去,彷彿有一雙看不見的手掐住他的脖子。
「好吧,青兒,那我就交代你最後一件工作。」
皓「喀」一聲將茶杯放回茶碟上,這時紅子又推著那輛推車走進來,把一樣東西放在桌上。
是鏡子。
皓把那面一塵不染的鏡子朝向青兒。
「看在你的眼中,你自己是什麼模樣?」
青兒明顯露出驚慌的神態,已經發白的臉變得更加蒼白,嘴唇顫抖不已,但出現在鏡子里的並不是這可憐的模樣。
那是一雙跟他本人沒有半點相似之處的妖怪。
這才是青兒不敢看鏡子的理由。他怕鏡子怕到連走在街上都彎腰駝背地盯著腳尖,免得看到櫥窗玻璃。
而現在……
三個半月沒看過的鏡子里,出現長著人臉的怪鳥。
那真是一隻醜陋的妖怪,彎曲的鳥喙里長著鋸子般的尖齒,身上覆蓋著蛇一般的鱗片,一對爪子像刀一樣銳利。
還有泛黃而混濁的白眼珠,以及沒有焦點的黑眼珠。
那張熟悉的臉孔,不斷對青兒說著同一句話。
——直到何時。
「你要不要跟我談談呢?」
別說!腦海中有個聲音在警告他。
然而青兒還是對皓說出一切,聲音還不時可憐地顫抖。或許他一直都想把這件事說出來。
那是五個月前的事。
有一天,一位同鄉的兒時玩伴來到青兒那間不附浴室和空調、只附蟑螂的公寓。
他叫豬子石大志。
光看名字很威風,遺憾的是人不如其名,給人的第一印象是「腸胃好像很弱」。事實上,他的確是個懦弱的人。
正是因為如此,他和懦弱的青兒非常合得來,即使各自上了不同的大學,還是經常相約見面。
不過,豬子石進入一間所謂的黑心公司以後,這種比蜘蛛絲更脆弱的友誼就斷得乾乾淨淨了——青兒本來是這麼以為的。
「嗨,好久不見,青兒。」
睽違已久的豬子石看起來非常憔悴,簡直像是變了一個人。
他的臉頰如病人般凹陷,眼白泛黃而混濁的眼睛似乎沒有焦點,若是在半夜見到他,搞不好會以為是彊屍。
「你、你是怎麼啦?看你這樣子,簡直像是從墳場爬出來的。」
「哈哈,事實也差不多是這樣吧。我已經沒在工作了。」
「咦?」
原因是黑心公司苛刻地叫他做牛做馬,最後又無情地捨棄他。
豬子石的腸胃本來就不好,進了公司半年後,吐出來的東西從胃液變成血液,後來因胃穿孔緊急住院,還被診斷出患有憂鬱症。公司毫不猶豫地開除了他,他如今只能靠著短期打工來糊口。
「這也太慘了吧。」
青兒聽了當然非常同情。
不過青兒拿得出來的只有水,所以只能端出水來。他心想,至少要招待對方一碗泡麵,去廚房翻找了一會兒,只找到一包特賣時所買的麵包卷。對青兒來說,那是未來一周的糧食。
「你一點都沒變耶。」
看到青兒煩惱的樣子。豬子石露出無奈的苦笑。
「別擔心,其實我還有臨時收入。最後一定要跟你好好地大吃一頓。」
豬子石開朗地說道,拿出被鈔票塞得厚厚的錢包。
青兒看得不禁垂涎。
「那個,你那些錢能不能借我一點?」
「啊?」
青兒坦承自己已經被開除了整整十次。
大部分的情況是被僱主一腳踢走,叫他以後不要再來,但也有四次是他忍受不了店長、前輩或客人的斥責、激勵、唾罵、教導而自行離開。
「你真的一點都沒變。」
豬子石說出這句話的聲音有些高亢而顫抖,青兒有一瞬間覺得他似乎露出憤怒和輕視的神情,但他很快又恢復笑容。
「好,我借錢給你,所以今晚就陪我痛痛快快地喝一場吧!」
兩人就這麼喝了一整晚,等到宿醉的青兒搖搖晃晃地起床時,已經看不到豬子石的身影。
矮桌上放著一張千圓鈔票,還有……
『抱歉。』
收據的背後潦草地寫著給青兒的留言。
看來豬子石捨不得借他錢,所以悄悄溜走了。
青兒做出這個結論,後來也沒有再聯絡對方,默默地恢復不是被開除就是自行辭職的打工生活。
一個半月以後。
某天突然有個光頭的大哥來到青兒打工的地方,那人穿著鮮艷的紫色襯衫、戴著閃閃發亮的金錶,一眼就能看出是個流氓。
「你是遠野青兒吧?錢沒有還清喔。」
男人一開口就是這句話,然後拿出豬子石簽下的借據。
保證人一欄寫著青兒的名字,更驚人的是上面還蓋了他的印章。青兒吃驚地找了自己放印章的地方,果然是空無一物。難道是豬子石趁他爛醉如泥、睡得不省人事的時候偷走的?
「喂,那個豬子石已經失蹤,我去了他住的破房子,什麼鬼都沒見到,所以這筆帳就得由你來還清。」
「總、總共是多少錢?」
「一、百、萬、圓。你就算付不出來也得還錢喔。」
雖然不算太誇張的天文數字,但青兒還是拿不出來,所以他下跪懇求「我一定會找到豬子石」,勉強說服對方讓他走。
青兒打電話給每一位認識豬子石的朋友,才知道他的情況有多悲慘。
豬子石因胃病和憂鬱症的雙重打擊而被開除之後,好一陣子是靠著失業補助金度日,但是補助金日漸減少,於是他便開始玩小鋼珠。
迷上賭博之後,他的面前很快就堆滿借據。
接下來他必須面臨討債公司的壓力——傳給左鄰右舍的誹謗傳真,深夜響起的門鈴聲,大量外送的比薩、壽司、薔麥面……
豬子石來找青兒的時候,恐怕已經決定尋死了。他準備的那些錢或許就是為了死前再奢侈一次,而青兒卻打起那筆錢的主意。
青兒不知道豬子石有過怎樣的心路歷程。能確定的是他設計讓青兒成為保證人,把欠下的債推給青兒,然後就失蹤了。
在那之後……
「我去了豬子石租的房子。大門鎖著,裡面似乎沒人在,但我覺得他可能只是假裝不在家,就進去看看。」
「喔?你是怎麼進去的?」
「我聽他說過備用鑰匙黏在瓦斯表後方,就用備鑰開門進去……」
一想起當時的事,青兒不禁全身發抖。
青兒在發霉的浴室里務現豬子石的身影。他把臉浸在裝滿水的洗臉台里,以跪著的姿勢溺死了。
「然後你就丟下豬子石的遺體,為了逃避討債公司而趁夜逃跑了吧?」
「嗯,就是這樣。」
青兒心虛得雙腳都在顫抖。
後來他開始以網咖為家,身上的錢快要花完時,被皓檢回來當助手兼食客。
「你朋友的屍體搞不好還沒被發現呢。」
說完,皓嘆了一口氣。
「以津真天是鳥山石燕《今昔畫圖續百鬼》里出現過的鳥妖,出沒於建武元年。那一年因瘟疫而死了很多人,有一大堆無法火葬的屍體堆積在城郊,那股怨念就化為鳥妖,不停叫著『直到何時、直到何時』,指責著:『你們要棄置那些屍體直到何時。』」
這麼說來,豬子石也在質問他囉?質問他要丟著朋友的屍體直到何時?要逃避現實直到何時?直到何時,直到何時……
說不定那其實是青兒心裡發出的聲音,質問自己要繼續當個懦弱的人直到何時。
仔細想想,他的人生過得非常可恥。
——你能不能更有擔當一點啊?
從青兒懂事以來,他對這些批評總是充耳不聞,有時還會拗著脾氣屈膝坐著,不停逃避出現在面前的一切苦難。
逃啊、逃啊,逃個不停,然後……
「你在逢魔時刻闖進這楝屋子,我就知道你也是罪人,因為外面那塊牌子只有符合條件的罪人才看得見。」
青兒的腦海中頓時浮現「誘蛾燈」三個字。
對於徘徊在幽暗罪孽中的罪人而言,佇立在白花八角下的這間屋子彷彿是一盞明燈,即使靠近之後會被地獄烈火所焚燒。
因為沒有人堅強到可以永遠獨自徘徊在黑暗中。
「我看你的樣子就覺得你一定犯不了多嚴重的罪,沒想到比我想像的更……」
皓硬生生吞回去的那句話多半是「更沒用」吧。
即使是在這種時候,他還是一樣失禮。他等於是在說青兒既不是助手,也不是食客,只不過是一個等待審判的罪人。
「對了,你恨豬子石嗎?」
皓提出這個問題時,雙眼就像黑暗深邃、通往地獄的洞穴。如果一直盯著看,恐怕真的會頭下腳上地摔進地獄里。
老實說,青兒很害怕。即使他已經沒有東西可以捨棄或失去,還是忍不住害怕。
但是……
「不,我不恨他。」
青兒想了一下,搖頭說道。或許別人會覺得他在說謊,但他心中真的沒有半點埋怨或憤怒。
細數過去遭受的不公待遇,追根究底幾乎全是因為自己的過失,所以他覺得這次應該也是這樣。
豬子石一定不是基於長年的怨恨,才故意把青兒拖進負債的地獄。或許他只是希望有個人在地獄陪伴他。
說起來青兒自己也很涼薄,見到唯一的朋友死了連一滴眼淚都沒流,所以兩人算是互不相欠吧。
「青兒果然是青兒啊。」
皓像是在喃喃自語。青兒覺得他的嘴邊似乎露出一抹笑意。
「我一直覺得你的優點就是不會把自己的不幸怪罪到別人頭上。」
他又拿起茶杯。
「好啦,我調查過了,豬子石借過錢的錢莊,除了你知道的那間以外還有五間,連本帶利總共三千萬圓,差不多是你所有內臟加起來的價值。當然也包括心臟。」
皓笑嘻嘻地說道。
這麼說來,當他過著睡在網咖四處逃亡的生活時,如果被地下錢莊的大哥逮到,鐵定會當場上演解體秀。
所以他無論往哪裡走,等在前面的都是地獄,就連在便利商店抽籤也不例外。
不過……
「所以我和紅子兩個人跑遍那些錢莊,和各幫派的流氓談過了。我要用三千萬圓把你買下來。」
聽到皓爽快說出的這句話,青兒呆住了整整一分鐘。
他、他剛才說什麼?
「咦?等、等一下!這是什麼意思!」
「就是說,我已經把你欠下的三千萬圓還清了。」
「不是那件事啦!啊,那件事也包含在內!可是,剛才紅子說我就是下一位客人耶!」
「喔,是這樣嗎?」
「啊啊。那是……」
正在切第二盤蘋果派的紅子突然停下動作,抬起頭來。
她仍板著一張撲克臉,若無其事地說:
「開玩笑的。」
這一瞬間,青兒感到有些暈眩。
看起來完美無缺的紅子只有一個缺點。
那就是開玩笑的技巧差勁得嚇人。
「當然,你還是要用工作來還我這筆錢。也就是說打工只到今天為止,接下來你到死都要免費幫我工作,這就是贖罪的條件。怎麼樣啊?」
皓伸出手來,看在青兒的眼中,那像是把囚犯栓在監獄里的鐵鏈。
啊啊,這樣啊——青兒心想。
逃啊、逃啊,逃個不停,然後……
他還是被絕對逃不過的地獄之鬼給逮住了。
「那就再來一杯茶吧。」
看到青兒伸出手來表示接受,皓邊笑著說道邊握住他的手,就像飼主在訓練狗怎麼握手。
*
在這個世上,或許真有飼養活人的鬼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