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百四十九章 執迷不悟
爭鋒相對論舊事,顏面掃地是今人。
金座之上,女王有些苦惱地擰著眉頭,恰到好處的焦慮著,在一眾貴族、族老、百姓代表的眼中,他們的陛下實在也不知真相,左右為難,無法決斷,想來也是,當時陛下還未出世,又怎麼知道真智王是怎樣的人呢?
「哪有那麼多神跡,不過是有人耍的手段而已。」夏宗維持了一貫的簡單思維,嗤笑出聲。
這下族老與里長們忍不住小聲議論起來,讓練武場的氣氛略略緊繃。
「夏宗公慎言,若是沒有佐據,還是不要信口雌黃。」春秋微笑著說道,比起龍春的瞋目切齒,他顯得尤其淡定自若。
夏宗易怒,卻並非伶牙俐齒之人,被春秋一句話噎得面紅耳赤,愣怔當場。
「那麼春秋你又有什麼實據?」沉默了一陣的毗曇此時開口:「如果薛原公與世宗公的證言都不足以採信,裴密的那封所謂遺書豈非更不能說明什麼,首先,遺書是否為他親筆所離無法確定,其次,眾所周之,裴密當初身犯重罪,遭斬首示眾之刑,就算遺書是他所寫,一個罪人的證言又豈能採信?再有,他在遺書里聲稱當年是因力單勢薄,被迫通過了廢主的決定,這也實在說不通,當時的上大等乃居柒夫,難道他也會被美室逼迫?」
這番話落,更引得一片頷首,就連貴族們都忍不住議論起來,那可不是?美室雖然厲害,但要說她能逼迫居柒夫就犯也太不可思議了,居柒夫是什麼人?既是上大等,又立下赫赫軍功,連軍中將領們都對他敬重無比,又豈能受美室拿捏?有居柒夫在,裴密又怎麼會勢單力薄。
「興國公的話有幾分道理,不過當年廢主之時,也並沒有羅列詳細罪狀,據檔存的和白之詔也僅僅是荒淫無道、不奉王事八字,而真智王當時後宮里並無多少嬪妃,可見荒淫無道的罪名實在有些單薄。」春秋依然雲淡風清,說出的話卻是極為厲害的。
好演技!洛伊滿心讚歎,比起用神跡、遺書這些真假難辯的證據,春秋提出的才是真正的疑點,若他真有心替真智王平反,仔細策劃一番再行動,只怕事情就不能輕易平息了。
「先父當時的嬪妃,無非只有美室而已,又怎麼能當得起荒淫無道四字。」龍春入戲了,盯著毗曇的眼神滿懷憤恨。
「誰說一定要嬪妃滿宮才是荒淫無道,宮裡除了嬪妃,可還有這麼多宮女。」美生不愧是風月場的老手,立即就找到了漏洞。
「這不過是美生公的猜測,再說就算是君主寵幸了宮人,也無傷法紀,怎麼就成了罪名?」春秋據理力爭。
討論逐漸激烈,話題也有些少兒不宜了,在座的王室成員集體陷入尷尬,可誰讓真智王當時就攤上個荒淫無道的罪名呢?這本身就引人睱想。
「那麼強佔真興大王之嬪妃,豈不是就是荒淫無道?龍春公剛才親口所說,真智王納美室為妃,可美室曾為真興大王之妃,更是眾所周知的事實。」虎才爭鋒相對,話一出口,似乎才想起來美室是毗曇的生母,頓時有些後悔,小心地打量著毗曇的神情。
「豈有此理,怎麼是強佔,明明就是……」龍春勃然大怒,但才說了半句卻忽然醒悟過來,若當眾揭開當年真智王與美室「合作」的事,豈不是也暴露了父親與美室勾結,謀奪王位的真相,只得將后句咽回嗓子里去,以重重一哼,草草結束。
在多數人眼裡,爭論到了這個地步,似乎已經過火了,甚至牽涉到了真興王,若再繼續下去,還不知會到什麼地步,於是議論聲隨著龍春的重重一哼,也消失無蹤,氣氛更緊張直來。
其實火候恰到好處。
「陛下,臣妾有一言,想要徵詢太後娘娘,請陛下許可。」忽然一個聲音,終結了爭論,上百道目光紛紛投往說話的女子身上。
是萬明夫人。
她緩緩起立,輕啟步伐,穩穩行至金座之前,靛青錦衣之上金翟綉紋在陽光的映照下更加耀目靈動,先是盈盈一禮,垂眸等待著女王的許可。
原本在和白會議之中,除了君主、公主以及監璽之主外,命婦們並無插言的權利,不過今日的情況卻有些不同,一來這次和白會議是公開舉行,另外討論的也是與王室成員們息息相關的事,因此萬明夫人的舉動並沒有引起眾人的質疑,反而都有些好奇。
「夫人請講。」女王略略抬臂示意。
「多謝陛下恩准。」萬明夫人側面向太后,又是一禮過後,方才說道:「臣妾記得,建福元年時太後娘娘正是在新羅宮內,當年廢主之時,發生在祭祀大典之上,太後娘娘應當目睹了事情的始末。」
話音才落,議論之聲四起。
美生與夏宗都有些緊張,互視一眼之後,齊齊看向毗曇,得到了一個稍安勿躁的眼神。
「當年,哀家的確在場,非但哀家,只召太后也是在場的。」太后先是有些猶豫,愣了一會兒才回答。
眾人的興奮無疑達到了頂點,是呀,怎麼就忽略了呢,當今太后的確經歷了那場劇變,最為關健的是,她的地位決定著她的證辭比旁人的更為可信,因此一時之間,眾人屏息靜聲,豎起耳朵傾聽著太后的述說。
「當年臣妾遠在萬努郡,並不清楚廢主的始末,後來得聞劇變,甚覺疑惑,母后當時為何沒有提出異議,就眼睜睜地看著兄長被廢呢?」萬明夫人是只召太后的幼女,當時她與金舒玄私奔去了萬努郡中,並不在權勢中心,而她現在提出的疑惑瞬間也成了眾人的疑惑。
是呀,若真智王真是被冤枉的,只召太後為何沒有異議,只召太后可是真興大王的王妃,甚得貴族與臣民尊重,她怎麼可能任由美室生事?
其實當時的情況還真有幾分複雜,只召太后與美室之間的關係從情敵變為婆媳,氣氛是極度緊繃的,只召太后對於真智王極為不滿,其中的一個重要原因,就是真智王納了美室為嬪妃,但她當然還不至於幫助美室廢了自己的兒子,再讓美室繼續禍害孫子,她當時,也是上當受騙了。
美室利用居柒夫為說客,勸服了只召太后,她以為只要兒子倒台,孫子繼位,便可剝奪美室之權,她與居柒夫都錯誤地估計了美室的實力。
美室從來都不是僅靠著君王的寵愛在政治舞台上立足,更何況真智王都是靠著美室才登上了王位。
當然,只召太后並不知道這點,她以為真智王是被美室的美色迷惑,才納了這個色供為嬪妃,只要真智王被廢,美室就失去了靠山,再收拾起來就不難了。
結果是美室權勢日重,真平王莫名其妙被推上王位后,險些沒能保住自己的王后,緊跟著又是居柒夫的辭世、世宗成為了上大等,和白幾經換血,只召太后的權力也被一點點蠶食,最終萬念俱灰,去佛堂渡完殘生。
只召太后一定悔不當初,但是她有口難言,總不能告訴臣民們,當初她是因為妒恨美室才著了道,反被美室利用,默許和白們廢了兒子的王位吧?也只能打碎了牙齒和血吞,在佛堂里贖罪。
當然,關於這些真相,延榮太后是不會提起的。
她面對萬明夫人的詢問,作出了一番猶豫不定的遲疑,眉頭漸皺漸深,但由於臣民們都關注著等待著她的解答,良久才不得不長嘆一聲。
「本以為這些事已經過去了,哀家也不願再提,真智王……他畢竟是哀家的叔父。」延榮太后眼眶略微泛紅,悲傷的情緒立即就感染了眾人。
不愧是壓軸出演呀,這演技才是當真高明。
「哀家總也是希望叔父的神靈能得到安慰的,過了這麼多年,許多人都已經不在了,本不應當在重提舊事,追根究底。」延榮太後用哀傷的語調侃侃而談,帶著些物是人非的凄涼,還有對那些歲月的懷念:「可是,這麼爭論著,也不利於國之安定,哀家也猶豫了許多時日,原來也想,今日當著眾位臣民之面澄清的。」
「這麼說,娘娘您知道當時真相?」女王似乎這才反應過來,後知後覺地問了一句。
「還請陛下原諒哀家的猶豫不決,才將事情拖到了今天。」太后很誠懇地道歉。
和白們除了毗曇等幾個一早就知情的,其餘人都是大驚失色,美生與夏宗一聽太后似乎是要為自己這方說話,這才放了心。而青暄是最為不安的人,他雖然對政局看不分明,對權勢之爭也不敏感,但好歹是個博學多才的人,並不愚笨,他當然聽出了太后話后的意思,因此惴惴不安地瞄了一眼龍春。
卻接收到春秋拋過來的,稍安勿躁的眼神。
愣了一瞬后,青暄也就反應了過來,旋即放心,依他的想法,無論太后說什麼,最終表決都得由和白們投票決定,只要是六比五的局面,結果是不會有更改的。
他哪裡能想到,春秋之所以「安慰」他,目的卻是想讓他出糗,其實結果早已註定,在十一個和白之中,有十人都會投反對票,就只有青暄會投贊成票,因為他有了貪慾,他的眼睛已經看不到事實與真相了,只能看到利益。
可憐的青暄,他原本可以不偏不倚,維持著高風亮節的形象,立於漩渦之外,至少能得一個明德惟馨的美譽,一直在和白的崗位上干到光榮致仕,卻因為娶妻不賢,他又聽信了無知婦人的話,在子女婚姻上犯了糊塗,以致節操盡毀,淪為笑談,這些是后話,暫且不提。
只聽太后說道:「當年真智王,的確是德行有虧,祖母屢屢規勸,他多有忤逆,實在是傷透了祖母的心,貪念美色、不事朝政,到了後來甚至縱火欲焚國史,令和白們心灰意冷,以致犯了眾怒,就連祖母也保他不得……」
「叔父被廢之後,祖母曾經大病一場,哀家就在她身邊侍候了幾年,一直到勝曼的父親病逝……」說到這裡,延榮太后目中有淚光浮現:「祖母當時就擔心她百年之後,又有一些居心不良之人利用廢主一事生事,因此留下一封密書,呈述了當年之事,這封密書被祖母收藏在王室書庫舊檔里,先王與摩耶王后都是知道的,想來因為這麼多年來也並沒有發生祖母擔憂之事,先王並沒有告訴陛下,陛下方才不知情。」
這番解釋真是合情合理、嚴絲合縫,臣民們立即就相信了大半,再等著女王遣人按太后所說的地方找出那封密信,向全場示眾,又交和白們查明驗清,已經沒有人再懷疑了。
「陛下,由此看來,所謂神跡不過是有些人蠱惑民心的伎倆,實在做不得信。」毗曇負責結案陳詞。
跟著就宣布可以投票。
和白們手持木牌,紛紛丟向議桌正中。
青暄猶豫了一瞬,最終想到女兒的未來,堅定地將上書「同意」的木牌扔了過去,再看龍春與春秋,都是滿面輕鬆,這才如釋重負地吁了口氣。
他眼觀鼻鼻觀心地垂眸而坐,安靜地等待著毗曇宣布最後的結果。
「否決票一張,投者毗曇。」一切議論已經平息,全場寂靜,只有毗曇清朗的嗓音平穩地響起,一邊唱票,一邊手舉木牌示眾,每張木牌正面寫著「同意」或「反對」,背面則寫著各位和白的姓名,由主持者上大等宣布各位所投之票,以及最終結果,將木牌呈女王查驗后,再由上大等書詔,公之於眾。
「否決票兩張,投者美生;否決票三張,投者夏宗……」唱票有條不紊地進行下去。
青暄有些興奮,強做鎮定地看著腳下的一灘殘留的水痕,已經被兇狠的陽光烤得半干,沙土上一片爍金,自從和白改制以來,這次會議應當是兩派勢力第一次正面交鋒,至少青暄是這麼以為著。
可是……
「否決票六張,投者玄武。」
青暄愕然地抬起頭來。
微風徐徐,毗曇立於議桌正北,玉白的錦衣寬大的袖子仿若慵懶而動的蝶翅,緩緩而舞。
清郎的語音並不帶一絲情緒,緩慢而凝重著:「否決票七張,投者瘐信,否決票八張,投者舒玄,否決票九張,投者龍春,否決票十張,投者春秋。」
毗曇總算是頓住了,半挑著劍眉,舉直最後一塊木牌:「贊成票一張,投者青暄。」
青暄呆若木雞。
唱票結束,底下再度響起一片小聲的議論。
「青暄博士怎麼回事?」
「難道以為太后所言有虛?」
「怎麼還有人贊同?」
「出人議表呀……」
一股重重的潮濕之氣從足底襲來,青暄只覺得熱汗淋漓。他獃滯地看了一眼龍春與春秋,這次沒有收到任何回應,但是他還是感覺到了來自四面八方的意味深長的目光,他的手指不受控制的抽動著,完全無法思考究竟發生了什麼事。
毗曇轉身將盛放著十一面木牌的錦盒呈給女王過目,在接到女王的示意后再度轉身,他半帶著探究的目光在青暄蒼白的面孔上一閃而過,旋即幽深了下去,緩緩掃視全場:「仁平四年五月十七,和白會議經過投票表決,十票否決一票贊同,根據以多克少制,否決了替廢主真智王正名一案。」
完美收場,觀眾們並無異議。
青暄失魂落魄的起立,行禮、退場,整個過程中沒有人理會他,直到他夢遊一般地辭宮回府,他都沒有想明白為何是這樣一個收場?
龍春和春秋竟然都投了否決票,怎麼會這樣。
已到午時,內院的餘慶堂十熱鬧,美味佳肴已經擺滿平膝小案,青暄夫人與楚姿坐於首席,面向邀來的親朋頻頻舉杯。
聽丫鬟在耳邊稟報了青暄已經回府的消息,青暄夫人興奮了起來,交待楚姿好好待客,找了個借口告席,心急火燎地往書房去,不待丫鬟們動手,她親自掀了錦簾,滿懷期待地問:「老爺,有結果了沒有?陛下有沒有宣布希么時候恢復龍春公的聖骨身份。」
青暄如夢初醒,空洞地眼神漸漸聚焦,熱氣騰騰地盯著盛裝打扮的婦人,猛一揚手,「咣當」一聲,書案上的一方硯台,斜斜飛了出去,砸在牆角碎成幾片。
「都是聽信你這個愚婦的話,害得我今天丟了大人,顏面掃地,顏面掃地……」
青暄夫人倉惶止步,不可置信地盯著她的夫君:「難道事情有變故?」
「有變故?豈止是變故!」青暄吼了一句,卻委頓了下去:「十位和白都投了否決票,只有我……」在太后出面澄清的情況下,他竟然鬼迷心竅地投了贊成票,不僅是打了太后耳光,更要命的是將自己折了進去,朝臣們會怎麼想他,不顧事實真相,只顧眼前利益,最關健的是龍春還不領情,想他一世清名,就因為這一舉動毀於一旦。
青暄夫人也是目瞪口呆,癱坐在椅子里,聽青暄說了事情經過,又憤然起身:「老爺只是怨我,卻不想想都是你自己看不清形勢,太後娘娘竟然說了那番話,又有隻召太后的信件,你怎麼還能投贊成票呢?」
青暄滿腹怒氣頓時鬱結於胸,指著婦人,顫抖了半天卻說不出一個字來。
「不過這也不算什麼大錯。」青暄夫人上前幾步:「龍春公雖然不得已臨時改了主意,可老爺的態度他還是明白的,他應當明白老爺的忠心,再說這事情也不是老爺的錯,他也不能食言。」
青暄頹然垂臂:「可這次算是明晃晃地得罪了太后。」
「這也未必,太后不是也幾經猶豫才說了那番話嗎,再說事情都成這樣了,後悔又有什麼用,老爺應該去見龍春公,儘快促成楚姿的事,以後龍春公還要倚仗老爺呢。」青暄夫人意志堅定,不以為然:「老爺雖然丟了顏面,可這麼一來也就完全贏得了龍春公的信任,不管如何,老爺可都是為了他。」
不過三言兩語,就鎮住了青暄,讓他再也發不出火來,並且覺得婦人的話深有幾分道理。
竟然真在當日就去龍春公府上拜訪,並不提和白會議上發生的事,只說當時的約定,這大大出乎了龍春的意料,他原以為青暄經過今日的事會打消那些不切實際的念頭,怎麼也沒想到他竟然執迷不悟到這個地步,其實龍春未必就沒有那麼一點點感動的,所以還有些猶豫,今日的事就罷了,可以後青暄也許還能起大作用。
春秋立即點醒了叔父:「叔叔難道沒留意陛下的眼神,她看青暄就像是看一塊朽木,一個人糊塗到了這個地步,哪裡還有資格成為和白?再說楚姿閨譽盡毀,陛下與太後娘娘怎麼也不會同意她嫁入王室的,莫說平妻,就連貴妾都不可能,我聽文明說起,嬸嬸也對她很是不滿,叔叔何必為了這麼一個女子傷了嬸嬸的心。」
為了青暄得罪玄武,這可是筆大不划算的買賣,龍春如醍醐灌頂:「那我拒絕了他去,橫豎也只是口頭約定。」
「不可,叔叔是王室宗親,既然答應了他也不能輕易反悔,再說這事也瞞不得陛下與太后,叔叔還是要提一下的。」春秋笑道:「可得實是求是的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