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四嚴格地說,這還不是一次約會,至少不是一次彼此心存他念的幽會。因為薛鵬舉事先並不知曉李薇會做如此安排。但他們的第四次見面則是地地道道的約會了。
見面的地點是同一家歌廳。
接到李薇的邀約后,薛鵬舉很是猶豫,一方面,成日案牘勞形的他由衷地覺得藉此可以暫得消困解乏,放鬆身心,何況有美如斯,秀色悅目,鶯聲娛耳,豈不快意?但另一方面,孤男寡女以K歌名義獨處一室,恐難免瓜田李下之嫌,再說自己雖無非分之想,對方會不會別有用心呢?不得不防啊!所以,當李薇在電話中第一次表達「好想重溫當日情景」的願望時,他稍加遲疑,便以「近期雜事蝟集,俗務冗甚」
為由婉拒了。這時他的意志還是比較堅定的。
可是,當她第二次來電敦請時,聽著那宛如雨潤桃花風拂楊柳般的溫言軟語,他的決心便開始動搖了,雖然依舊推辭,卻有些支吾其詞了。這樣,接到第三個內容相同的電話后,他的防線瞬間就土崩瓦解了,只是故作姿態地沉吟一下,便欣然答應赴約了。他安慰自己說:不就是唱一回歌嗎?有什麼可顧忌的呢?只要自己鎖住心魔,就不會意亂情迷,滑入歧途。他想,以自己的定力,應該是不難做到的。
於是,他們便憑藉「以歌會友」的堂皇理由正式開始約會了。
包廂里的燈光若明若暗,不知原本就是如此,還是經過了先到的李薇的調整。薛鵬舉很想讓她調亮些,但話到嘴邊,卻又咽下去了,因為那樣做就表明他內心已意識到這一特定環境所隱含的曖昧,明知曖昧,卻還涉足其中,豈不意味著自己不惜成為鋌而走險的撲火飛蛾嗎?這不好,會給對方造成誤解,還是不要干預吧———意念如此盤旋一通,薛鵬舉的心態已由原先的氣壯如牛衰變得怯怯若驚弓之鳥了。對唱時反倒不及上一次激情澎湃,對視時也變得很不自然了。
李薇則全然沒有類似的顧慮和擔心。因為終於邀約成功,從而將兩人的關係推向一個新階段的緣故,她表現得比以往都要興奮,甚至可以用「亢奮」來形容。一首接一首獻唱,一首比一首動情。當兩人合唱電影知音主題曲,唱到「人生難得一知己,千古知音最難覓」兩句時,她竟然珠淚滾滾,在薛鵬舉眼中幻化成他所激賞的「梨花一枝春帶雨」的唐詩意象。
薛鵬舉一時有些看呆了,而並立的李薇這時順勢將頭輕輕靠在了他的肩上,就像倦飛的小鳥「繞樹三匝」后終於落在了那個它認準可以依託的枝頭上。
這一突然發生卻又極其自然的親熱舉動,讓此前從無艷遇的薛鵬舉不知所措了,他本能地向左移動一步以圖避開,但李薇卻頑強地跟著移動,繼續讓芳頸與他的肩膀保持粘連狀態。薛鵬舉只好以靜制動,將自己站成一座雖具神采卻全身僵化的塑像,而李薇也隨之成為那塊被古代詩人經常吟詠的靜默中滿懷期待的「望夫石」。
時間實際上只過去了十五秒左右,內心忐忑的薛鵬舉卻彷彿覺得已經跨越了一個風雲激蕩的紀元。
打破這種令人尷尬的靜默狀態的是薛鵬舉,畢竟他有著非凡的自制力。他提議稍稍休息一下,而他額角沁出的汗粒似乎也在提醒李薇他有些累了。於是,兩人便走向屋角的沙發。李薇沒有看出,他其實不是身累,而是心累;沁汗,與其說是生理現象,莫若說是心理反應。
薛鵬舉坐下后,李薇沒有絲毫猶豫,便緊挨著他落座於同一張沙發。這時,兩人的形態由並立轉變為並坐———幾乎是零距離的並坐,對於薛鵬舉來說,無異於從一種尷尬走向另一種尷尬。他不停地抖動左腿,正昭示了內心的局促不安。先找到話題的則是李薇,她向薛鵬舉建議說:「校長,藝術專業能不能增開些國學課?」薛鵬舉問:「這種看似無用的課程,學生愛學愛聽嗎?」李薇的回答是:「無用之用,是為大用也。」這就提升到古典哲學的玄遠境界了。
薛鵬舉條件反射般地「哦」了一聲,贊同與驚訝之意盡在其中。李薇補充說:「這和『大音希聲』『大象無形』其實是一個道理。」薛鵬舉不禁又「哦」了一聲。李薇以為這原本多義的「哦」聲中略含嘲訕之意,嬌嗔道:「不要笑話我『班門弄斧』嘛!」說著,就像一個已經精疲力竭的馬拉松選手在臨近終點時再也無力支撐身體似的,又不由自主地把頭斜倚在了薛鵬舉肩上。
對話戛然而止,室內復歸於沉寂,只有鄰近包廂的樂聲時高時低地傳入他們耳中。
薛鵬舉的身體稍稍右側,眼角的餘光觸摸到的是李薇那洗盡鉛華光滑如玉的面龐:一對秀目已經悄然合攏,似乎進入了睡眠狀態,但長長的睫毛仍在頗有韻律地撲閃,而圓潤的雙唇也在輕輕翕動,彷彿在無聲地召喚著什麼期待著什麼,就像歐洲童話中被女巫施以魔法而昏睡多年的愛羅拉公主在蘇醒前亟盼那能夠賦予其精氣神的「真愛之吻」。
薛鵬舉真的有些意亂情迷了,儘管此前他一直對自己抵禦財色誘惑的定力充滿自信。他什麼都明白。可是,他能給她「真愛之吻」嗎?他反覆叩問自己:你真的愛她嗎?即使真愛,你能吻她嗎?你有勇氣有能力承受這駭世一吻的不測後果嗎?殘存的理性在關鍵時刻挺身而出,幫助他苦苦壓制想要恣意妄為的心魔。
見遲遲得不到回應,按捺不住的「睡美人」自己衝破魔咒醒了過來。睜開眼睛的瞬間,她輕嘆了一聲,似乎是對姍姍來遲的王子的麻木和遲鈍心懷幽怨。
唉!我這個從未主動向男人示好的淑女今天一反常態,都幾乎不顧廉恥地投懷送抱了,他怎麼就無動於衷呢?難道他真的對我沒有感覺?不會吧?本小姐裙下何曾有過不甘臣服的異性?哼!我就不信你是柳下惠再世!生在肉慾橫流的當今之世,就是坐懷不亂的柳下惠也會異化成見色起意的登徒子呀!
想到這兒,她決定徹底脫略淑女形象了。「你能感覺到我的心正在為你狂跳不已嗎?」邊說,邊以空前的勇敢拉起薛鵬舉的手移向自己胸前。然而,那隻軟綿綿的大手卻突然像澆鑄在空氣中一樣怎麼也拉扯不動了。
其實,薛鵬舉的心又何嘗不在狂跳?他的手頑強地抗拒著李薇的意圖,目光卻順應她的動作由面部下移,聚焦於那波濤洶湧處。她穿的是一件低胸連衣裙,剛才未及注意,此刻,領口下那一片起起伏伏閃閃爍爍的瑩白均勻地分佈在深溝兩側,生髮出一種令人目眩且心醉的魅惑。這就是傳說中的「溫柔鄉」嗎?
一股熱流急速衝激著他周身的脈絡,身體的某個敏感部位開始膨脹,並變得灼熱起來。這回,輪到他閉上眼睛了,但卻不是期待,而是試圖躲避那幾乎無法抵擋的強烈視覺刺激。
他不能不躲避啊!這之前,他了解過李薇的背景資料,知道她已經名花有主了。她的丈夫是一位旅歐歸來的油畫家,和她一樣出身於藝術世家。一主攻音樂,一專治美術,倒也不失為珠聯璧合。但從她隱隱約約流露的情緒看,似乎心靈契合的程度並不理想,而且她對他也並不十分欣賞,至少不及對薛鵬舉那樣欣賞———不!用她的話說,她對薛鵬舉不只是欣賞,而是「頂禮膜拜」。
可現在,她好像已經不滿足僅僅在精神上頂禮膜拜了,好像真的把他錯會成遲來的王子了。然而,王子老矣,且早已身屬他人,豈敢真的「越過道德的邊境」,與她攜手「走過愛的禁區」?但美色當前,要推拒開去,需要怎樣的毅力啊!
薛鵬舉覺得自己原本還算堅定的意志正在蘭桂般悄然沁出的陣陣幽香中一點點消融,於是,就像不慎失足的落水者在即將滅頂之際四處尋覓救命稻草一樣,他努力向自己專擅的古典哲學中汲取可以自我拯救的精神力量。嗨!自己不是研究過宋明理學嗎?「存天理,滅人慾」不正是宋明理學倡導的一大準則嗎?現在就需要自己以理制欲呀!
多年行政工作的歷練,使薛鵬舉具備了在極短的時間內權衡得失分析利弊的能力。當他站在理學的高度審視眼前情景時,一下子就洞見了隱匿於其中的道德危機和仕途風險。是啊,如果你不能以理制欲,與身邊的「伊人」發生肌膚之親的話,難道就不愧對和你相濡以沫二十多年的髮妻黃墨玉嗎?難道就不怕壞了兩人的名節而雙雙被道德法庭問罪嗎?難道就不擔心發展下去有可能釀成令家人反目路人側目的桃色新聞,並危及自己的烏紗帽嗎?難道就不顧慮世人知情后將你們的故事定性為「婚外戀」把李薇定義為小三,而你自己則被視同「陳世美」之流嗎?
這些在情熱之際容易被忽略卻無比尖銳的問題像走馬燈似的在薛鵬舉腦海里不停旋轉,使他不僅如老僧入定般保持住了應有的理智,還突然滋生出將蕩漾在兩人間的不期而至的情感波瀾導入合理渠道的睿智。
兩隻手在空中僵持片刻后,薛鵬舉使勁一翻腕,便將李薇的纖纖細手握在自己掌心,然後又將另一隻手壓上去,輕輕摩挲了幾下。這就既終止了她原先的意圖,又不失為一種超出尋常友誼範圍的親昵表示,深得中國古典哲學的折中要領。
他的目光不再躲閃,直視著她說:「芳意已知,且感且愧!怎奈生不逢時,錯失前緣,此生我只能以知己自託了!還望日後彼此都謹守界限,慎勿越軌,以免招致流言蜚語也!」
李薇本是冰雪聰明的才女,見薛鵬舉說得如此斬釘截鐵,情知勉強不得,便馬上表態說:「好!那我以後就是你的紅顏知己了!你放心,我絕對不會越位的。能被你視為知己,小女子已經喜出望外了,哪敢再有其他非分之想!」話說到這種程度,薛鵬舉覺得已經彼此心照了。
本來,他對「紅顏知己」這個稱呼有點抵觸,因為在現實生活中,「紅顏知己」已漸漸超逸其原意,成為「情人」的代名詞,一些土豪在社交場合公開推介他的情人時往往說「這是我的紅顏知己」,彷彿用了這個詞,自己就變得風雅而有品位了。
所以,薛鵬舉原本打算強調一句:「我指的是真正意義上的『紅顏知己』。」再一想,這純屬畫蛇添足,就把它省略了。不過,他又提議說:「那我們擊掌為誓吧!」李薇爽快地應道:
「好啊!」
隨著雙掌相擊在空中發出的一聲脆響,薛鵬舉深信他和她的關係已經得到了明確的定位,而一場潛在的危機也已經成功地得到了化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