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後來的九年裡,薛鵬舉和李薇果然都信守承諾,沒有越出雷池一步。

每隔兩三個月見一次面。地點要麼是K廳,要麼是茶室,要麼是咖啡館,從不光顧高檔會所。當然,他們都選擇可以稍稍避人耳目的包廂。訂座一類的事務由李薇獨任其勞,因為以薛鵬舉的身份,既不擅長,也不適宜。不過,買單時薛鵬舉總是搶先出手,不給李薇任何機會,他故作幽默地把這解釋為「合理分工,各司其職」,這又帶有他所嫻於使用的官話的色彩了。

每次見面,時間都控制在兩小時左右。這也是薛鵬舉定下的不成文的規矩。其實,常常一眨眼的工夫,就到了該說「再見」的時候了。用李薇的話說,「似乎還沒開始就結束了」。薛鵬舉內心也很想繼續延留,但他又覺得如不循規蹈矩,局面便將失控,最終恐怕連這樣的見面機會也將失去了。所以,每次都是他在李薇依依不捨的目光注視下率先退場。

他沒有向李薇說過一聲抱歉,但他心裡是對她懷有深深的歉意的。「唉!沒辦法,人在江湖,身居官場,我已經早就不屬於自己了,早就無法主宰自己的命運和行為方式了。」這番話他也沒有直接對她說過,因為他覺得說了就太俗,也太白了,以她的聰明伶俐,一定能夠慢慢理解他的。

他又何嘗不想把這溫馨一刻延長,甚至無限延長呢?與她約會後,他才更加意識到時間的彈性真是太大了,愛因斯坦用人們在不同場合對時間的不同感覺來解釋「相對論」真是太精闢了!每次與她見面前,都覺得時間幾乎停滯了凝固了,真的是度日如年;怎麼到了見面時,時間之輪就以光電的速度瘋狂運轉了呢?兩小時,在他的感覺中竟比白駒過隙還要短暫!但這種感覺也是不能對她說的,說了就顯得太矯情,也太抒情了,而且,說了肯定會得到她的呼應。就這一話題討論下去,只怕又會偏離既定的軌道了。

他們見面時談論的話題是龐雜的,有時政動態,有學林逸事,有校園新聞,有社會萬象,甚至也有明星八卦。李薇原以為像薛鵬舉這樣的雄踞在象牙塔頂層傲視芸芸眾生的人物,對明星八卦是會嗤之以鼻的,誰知不然,他居然也聽得津津有味,到後面幾年,他甚至還能補充一些連李薇也沒掌握的信息。

李薇覺得這不僅僅是「近朱者赤」的緣故,深層的原因是,他需要放鬆,需要到政界學界以外的無拘無束的領域中去放鬆,相對於政治的複雜哲學的高深,娛樂圈的八卦新聞,哪怕是再「狗血」不過的新聞,於他都是一種可以放鬆身心的愉快視聽。不僅如此,視聽的過程中,他還能得到一種居高臨下地評說其是非衡定其善惡的心理滿足。

但他的這一面,外人根本就不了解,或者說根本就沒有機會了解。作為唯一有幸了解的人,李薇不能不產生一種幸福感和自豪感。

他們更多地談論的還是薛鵬舉的專業「哲學」和李薇的專業「音樂」。讓他們彼此都感到驚訝的是,對方對自己的專業竟知之甚多,至少可分別冠以「哲學愛好者」和「音樂愛好者」的稱號。薛鵬舉這才意識到,李薇第一次見到他時聲稱讀過他的中國哲學史論,絕不是旨在套近乎的虛辭誑語,她不只讀過,而且有很深的感悟與體會,比薛鵬舉的門下弟子毫不遜色。這也正是薛鵬舉對他們的約會欲罷不能的原因之一。

但他們的談話絕不涉及兩人的感情世界。一開始,李薇並不十分自覺。然而,每當她有意無意地流露愛意時,薛鵬舉都及時以強行轉移話題的方式加以制止。漸漸地,李薇也視其為不可擅闖的禁區,自覺迴避了。這樣,在過去的九年時間裡,如果排除了性別的因素,他們倒確實像一對心息相通的知己在交往。

然而,從本質上看,他們真的僅僅是一對知己嗎?薛鵬舉也曾無數次質問自己:對她的感情是否能為「知己」這一概念所涵蓋?答案是否定的。準確地說,他們之間的關係應該是形式上的知己而本質上的愛侶。

他其實是愛她的,儘管未必像她一樣情根深種。在薛鵬舉看來,判斷愛與非愛,最簡單的方法,就是看彼此見不了面的日子裡你是否強烈地思念對方,也即想不想她。自己的狀況如何呢?不敢說睜開眼睛是她,閉上眼睛是她,但她的倩影一直在他腦海里享有專席,卻是不爭的事實。他經常會很想她,很想見她,以至於每當她邀約他時,只要沒有不可缺席的重要公務,他都欣然點頭。和她在一起時,哪怕什麼都不說,什麼都不做,只要目接那「秋波一轉」,心中也滿是安逸與甘甜。這還不足以證明他愛她嗎?

那麼,為什麼會愛上她呢?從他出道至今閱人多矣,對他暗生情愫的女性不一而足,為何「弱水三千」,獨取這「一瓢」飲呢?

這當然與她不足傾國亦足傾城的美色有關。他承認自己是好色的,孔夫子說過「吾未見好德如好色者也」,可見好色是人的本性,聖賢也不能例外。當年發憤苦讀時,他曾將宋真宗趙恆的勵學篇作為座右銘:「富家不用買良田,書中自有千鍾粟。安居不用架高堂,書中自有黃金屋。。娶妻莫恨無良媒,書中自有顏如玉。」最讓他動心的就是「顏如玉」了。

妻子黃墨玉姓名里就有一個「玉」字,年輕時也當得起古書中「玉人」的稱謂,迎娶她時,他以為夙願已償。與李薇交往後,他才知道,同樣是「顏如玉」,雖無妍媸之分,卻有高下之別。如果「玉人」的稱謂只可有一不可有二的話,那在他的視野中就非李薇莫屬了。

但他之所以會愛上她,卻不只是因為美色,還因為她的修養她的氣質她的敏而好學她對他的深入到了骨髓的愛與知———對自我的分析如此深刻透徹,哲學教授薛鵬舉的思辨能力也就可見一斑了。

薛鵬舉更知道,聖賢雖亦好色,卻能做到「好色而不淫」,這正是他們高出於凡夫俗子的地方,而他自忖也是如此,在處理與李薇的關係時,他不就做到了「發乎情而止乎禮」嗎?如果說他們在本質上屬於愛侶的話,那麼,在理性的制導下,他們的愛也只是一種柏拉圖式的凌轢世俗超越肉慾的精神戀愛。

這種精神戀愛既深得古希臘哲學的某種精髓,又吸納了宋明理學的某些元素,可謂中西合璧,古今融通,它能出現在人心不古物慾橫流的今天幾乎是一個奇迹,而這正是薛鵬舉引以為自豪的。他不敢自詡為當代聖賢,但自信在這一點上是做到了「見賢思齊」的。

但這場差不多持續了九年的精神戀愛卻在薛鵬舉卸任的半年前蒙上了陰影。

那時,李薇已提任藝術學院副院長五年了,剛好該學院的黨委書記年齡到點,需要選拔一位繼任者,李薇便有意競爭這一職位,而根據民意調查,眾望所歸的人選則是另一位資深副院長。於是,從來沒有向薛鵬舉提出過任何要求的李薇便希望他能出面力挽狂瀾了。

薛鵬舉卻同樣認為李薇不太適合從事黨務工作,他為她設計的職業生涯發展規劃是在藝術與哲學的結合點上加以開拓,先撰寫一本具有中國特色的「藝術哲學」著作,奠定自己在學術界的地位,並評上教授職稱,然後在合適時競聘藝術學院院長。

但李薇卻另有想法。她覺得藝術學院目前的發展有糾偏的必要,只有升任書記,自己才有足夠的話語權和影響力,促使學院健康快速發展。這是於公而言。於私嘛,在「官本位」思想漫卷校園之際,早日由「副處」轉為「正處」,也算在事業上跨上一個台階。

這樣,兩人之間便發生理念的衝突了,而原先不帶任何利害關係的純精神戀愛也就染上了一層別樣的色彩。

要不要出面干預呢?薛鵬舉頗為糾結。他從來沒有為她做過什麼,如今她第一次求他,於情而言,他應當幫助她實現願望。然而,於理呢?那就有所虧欠了呀!幹部選拔工作的原則是「公平公正公開」,不顧民意硬行提拔她,豈不是有違這一原則,招致物議不說,對她今後的發展也不利呀!

他苦於無法在情與理之間找到一個折中平衡點,最終還是偏向了理,當組織部就擬任人選徵求他的意見時,他猶豫片刻后對並非李薇的第一人選表示了首肯。

任命文件下發后,他破天荒地主動約見了李薇。

那是在他們常去的一家古色古香的茶館。依然琴聲悠悠,茶香裊裊,室靜似水,人美如玉,但空氣中卻多了些陌生的無以名狀的味道。

一陣短暫的沉默之後,薛鵬舉剛想做一點解釋,李薇便用手勢止住了他:「什麼都別說了,我明白。」可她真的明白嗎?看她不無哀怨的眼神,薛鵬舉有些擔心。他安慰她說:

「來日方長,下次我會幫你的。」李薇垂著粉頸幽幽地說:「下次?下次還有機會嗎?」薛鵬舉不知如何回應是好,一時語塞。

這次的約會雖然沒有不歡而散,薛鵬舉卻明顯地感覺到他們傾力演奏的情感交響樂中開始飄逸出不太和諧的音符。在這麼多次約會中,他第一次覺得時間的節奏恢復了正常。不!比正常速度還慢了許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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