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這天晚上安排的活動是觀看張藝謀編導的大型情景舞劇印象西湖。專家及陪同人員都入座於畫舫二樓的貴賓席,價格是普通座席的三倍。不僅座位寬敞舒適,而且可以將西湖全景一覽無餘,觀賞角度極佳,另外還有茶水點心伺候,不失為一種「高大上」的享受。楊亞男不禁想到,女兒已經幾次跟她提出想看印象西湖的演出了,她都沒有答應。一來是因為工作忙,尤其是迎評的這幾個月;二來是因為票價貴,靠她一人的收入維持家用,很難擠出用於娛樂生活的閑錢。今天自己倒是來到演出現場了,卻仍是將它作為一項工作內容,全然沒有參加娛樂活動的感覺。而她的注意力也根本不在演出本身,而牢牢地鎖定於專家的一舉一動一笑一顰,捕捉自己可以提供服務的契機。某位專家剛剛剝食了一顆荔枝,他身邊的聯絡員還沒反應過來,她已經迅速遞上了擦嘴的紙巾。她很詫異自己什麼時候變得這麼勤快這麼敏捷了。

專家是與各自的聯絡員緊挨著坐的,這樣就形成了一男一女相交叉的觀劇格局。那個楊亞男不喜歡的唯一的男聯絡員趙強,已經被一個新加盟的美眉取代了,這樣,聯絡員就成了清一色的娘子軍。這位美眉是去年碩士畢業后留校工作的學生輔導員章婷。昨天,專家參觀院史館時,她負責講解。此女不及楊贇靚麗,但眉眼之生動,表情之豐富,性格之活潑,卻又有過於楊贇。趙強所服務的那位專家似乎被她吸引住了,問這問那的,要不是組長催促,幾乎不想離開了,離開時握手的動作也幅度偏大時間偏長,若不勝留戀。書記看在眼裡,當晚就決定由她將趙強替換下來。給專家的理由也斟酌好了:趙強突感身體不適,要去醫院治療。於是,健壯如牛的趙強便扮作傷病員的樣子,在專家同情的目光護送下,愁眉苦臉地離崗而去,而章婷則像一隻快樂的小鳥撲騰到專家身邊。此時,她便與專家嘰嘰喳喳地說個不停,而專家呢,談心的熱情顯然要高於觀劇的興趣。

楊亞男因為沒有專門的陪侍對象,所以與院長書記一起坐在後排。從後面望去,前排的專家們除了洪青城外,沒有一個像白天那樣正襟危坐,都呈現出高度放鬆的狀態,不時與身邊的美女耳語幾句。美女們的笑點都降到了最低,專家無論說什麼,都能使她們咯咯嬌笑不已,一時只見花枝亂顫。就中,表現最為大膽的是上崗不久的章婷,笑著笑著,她就把頭十分自然地靠在了專家的肩膀上。這並不在上崗前的培訓內容之內,也沒有任何院領導對她做過類似的暗示,完全是無師自通的她的創造性發揮。但在專家眼裡,這則是渾如天籟般的童真。楊亞男看到專家的右手伸出去,在空中劃了半個弧形后,又不太自然地縮回遠處,似乎想摟住章婷的肩膀,忽然又覺得有點唐突而作罷。

這座江南名城的雅號之一是「愛情之都」,中國古代最經典的愛情故事「梁山伯與祝英台」以及「許仙與白娘子」,發生地就在這西子湖邊萬松嶺下。而這兩個愛情故事恰好又是印象西湖重點演繹的橋段。亮如白晝的湖面上,時而梁山伯與祝英台攜手凌波而來,時而許仙與白娘子相擁踏浪而去,其背景音樂則如同蘇軾前赤壁賦所形容的那樣,「如泣如訴,如怨如慕」。貴賓席上的男男女女都為這浪漫而又哀婉的情境所感動,暫時停止了竊竊私語,男的面帶憂傷,女的就淚水漣漣了,都不惜以誇張的方式來展示自己豐富的感情世界,彷彿已分別幻化為故事中的男女主角,正挽著對方在湖面上翩翩起舞。於是,楊贇和章婷也情難自抑地挽住了專家的胳膊。

楊亞男暗自感嘆:白天處於工作狀態的專家和晚上處於休閑狀態的專家真是判若兩人啊!她想起了那英的拿手曲目白天不懂夜的黑,歌詞中這樣描寫白天與黑夜:「我們之間沒有延伸的關係,沒有相互佔有的權利,只在黎明混著夜色時,才有淺淺重疊的片刻。白天和黑夜,只交替沒交換,無法想象對方的世界。我們仍堅持各自等在原地,把彼此站成兩個世界」這之前,她並沒有覺得這段歌詞有多深刻,也沒有覺得白天和黑夜有多大分別,現在才意識到自己的孤陋與淺薄。專家們的境界就不同了。既然白天和黑夜已經「把彼此站成兩個世界」,他們也就將它們當作功能迥異的兩個世界。兩個世界,兩種專家,不斷交替,卻從不交換。你看,借用這段歌詞來形容,多貼切啊!

相形之下,洪青城顯得有點另類。他也有一位女聯絡員,但關係卻似乎有些疏離,至少不夠密切。座椅是活動的,其他專家和聯絡員都把間距調整到最小,唯獨他要調整到最大。

這樣,聯絡員不僅無法與他有一丁點的身體接觸,連說話也很不方便了———音樂很響,不貼近耳朵說話,對方根本無法聽到,可這麼大的間隔,要貼近洪青城的耳朵,必須先學會雜技演員的柔術,把身體弄得伸縮自如才能做到。這對她來說難度太大了,只好什麼都不說。她回頭朝院長書記無奈地笑笑,意思是莫怪我服務不夠到位,是專家不肯給我服務的機會啊!不過,這反倒使她得以心無旁騖地觀看演出。洪青城從表面上看好像也在專心觀看演出,但臉部的表情卻始終沒有變化,顯然並沒有進入劇情。而且,幾乎每隔五分鐘,就要回頭掃視後排座位,目光在院長書記楊亞男等人的臉上一一停留,停留時間最長的是楊亞男。大家都明白,回望院長書記,不過是一種必要的掩護,他真正想要關注的只是楊亞男一人。她是他心中常年上演的舞劇的女主角,多看她幾眼,離開東海大學后的漫長歲月里,女主角的影像就會更加清晰。

看完演出回到賓館后,楊亞男他們照例要開碰頭會。一位聯絡員說到的情況引起了院領導的警覺———

午休時間段里,她負責「盯梢」的專家突然說想去學生寢室看看。雙方商定的日程表裡並沒有這一項內容,而學生寢室的衛生狀況也沒有被列為評估指標體系中的「觀測點」。所以,學生寢室就成了迎評工作未曾顧及的「死角」和「盲區」。她一下子蒙了。但專家的任何要求都如同聖旨一樣,是不能違抗的,她只好領著專家走向學生宿舍區,腦子裡一路都想著如何通風報信。直接打電話給院領導或同事肯定不行,專家就在身旁,你說的每一個字他都能聽到。嗨!事先為什麼就沒有料到這一層,設計好緊急聯絡的暗語呢?長達幾十頁的迎評方案還是不夠周密啊!假裝尿急去上衛生間?這時脫離專家的視線,恐怕會引起他的懷疑,覺得你們心虛。怎麼辦呢?此時的她就像打入軍統內部的共黨諜報員,剛剛得到消息,敵人的特別行動隊偵察到我們同志的隱身地點,馬上要去抓捕。她必須立即將情報送出去,好讓同志們及時轉移。但她始終置身在敵人的眼皮底下,根本想不出傳遞情報的方法。她心裡那個急呀,直急得額角沁出香汗。

好巧!迎面走來了一位同事,兩人遠遠地就打起了招呼。她只恨自己沒有學過摩爾斯電碼,不然,用左手在右臂上敲擊那麼幾下,情報就傳給對方了,那該多好哇!不過,光自己學會還不行,對方也得掌握呀!院長啊院長,真是智者千慮必有一失,事事精明的你怎麼就沒想到辦一期摩爾斯電碼培訓班,讓相關人員都參訓呢?噢,奇怪呀,時下大熱的各種諜戰劇中,我們的同志怎麼好像人人都是使用摩爾斯電碼的行家裡手?就連剛從山裡游擊隊來到城市的土八路,指法也無比嫻熟。這可能嗎?短短几秒鐘內,她腦海里已經閃過了許許多多念頭。

即將與同事擦肩而過了,她還沒有拿定主意,不禁慶幸「餘生也晚」,要是生活在戰爭年代,被黨派去從事諜報工作,以自己的資質,只怕常常要誤事的。同事哪裡知道她心中正翻江倒海,隨便問了句:「你去哪兒?」真是天賜良機啊!她貌似不經意地回答說:「去一下學生宿舍。」不是自己主動告知,而是回答對方提問,這就沒有故意報信的嫌疑了。「我總不能說謊呀!」事後,萬一專家要問責的話,她可以一臉無辜地這樣解釋。

情報終於出手了!她如釋重負,感到渾身輕鬆。誰知這位同事比較遲鈍,壓根兒沒有反應過來。她回頭一看,並不見對方在用手機通話,腳步也照樣不慌不忙。她的心又涼了半截。沒等她想出別的招數,學生宿舍已經到了。

專家連著走訪了三間男生寢室,待在寢室里的學生不多,見到專家都彬彬有禮,比平時見到她要禮敬多了,但寢室的整體面貌卻只能用「髒亂」二字來形容。走訪結束后,她斗膽問專家觀感,專家只是令人莫測高深地說了句:「一屋不掃,何以掃天下?」她知道這是一句古代名言,出自何處就不甚瞭然了。不過,專家引用這句話的用意,她大致還是明白的,無非是說將來要做成大事,必須先從身邊的小事做起。

這名聯絡員把事情的經過繪聲繪色地向院領導做了彙報,語言十分生動形象,但院領導卻沒有一個開懷大笑的,連微笑的也沒有,似乎都覺得事態有點嚴重。這肯定屬於「自選動作」,卻不知是專家組共同決定后責成這位專家執行的呢,還是這位專家心血來潮,自作主張呢?如果是前者,那就是集體意志,意味著後續的自選動作有可能會接踵而來,那麼,昨天以為組長大概只做規定動作,也就是一種誤判了。如果是後者,那就僅僅是個人行為,不足為慮。問題是誰也說不準這究竟屬於前者還是後者,用官方語言來表達,這就必須「高度重視」「嚴肅對待」了。他們當場做出三條決定:第一,連夜通知每個學生寢室整理內務,打掃衛生。第二,趕緊排查有可能存在的其他死角和盲區,以防專家再次進行突然襲擊。第三,電告每一位教職員工,切記人人守土有責,在這我方始終處於守勢的非常時期,要做到寸土不丟,光是「眾志成城」還不夠,還要保持對各種信息的高度敏感。電文是院長親擬的,那莊重中夾雜著幾分無奈的神態,就如同「蔣委員長」在人民解放軍「百萬雄師過大江」之前,口授電報內容,命令長江沿線的國軍部隊務必嚴防死守。

碰頭會開完,楊亞男全身的骨架都像鬆散了似的,一躺到床上就再也動彈不得了。她想給母親打個電話,問問黃志剛術后恢復的情況,又怕母親已經睡下,撳好了號碼卻沒有撥出去。直接打給黃志剛,她又一百個不願意。三年前,她對他還只是失望,現在則幾乎絕望了。她不知有多少次想過要離開他,即使不離開他,也準備長期保持冷戰局面。算了,睡吧!就在她迷迷糊糊快要睡著時,手機里傳出了簡訊的提示音,強撐起身體取過一看,是洪青城發來的:「如果還沒睡的話,來我房間坐坐好嗎?」她很想答應他,但她真的已經打不起精神再去與他對話了!可以預計,這場延遲了十幾年的對話是並不輕鬆的,況且她也不想讓他看到自己現在這種睏倦到極點的樣子,於是狠下心來回復了六個字:「太晚了,明天吧。」

光怪陸離的夢境已經向她敞開大門了。昨晚在夢境中與他相遇了,他竟然當著眾人的面給了她一個擁抱。今天還會遇到他嗎?如果遇到的話,他會不會再做出非禮的舉動呢?

帶著這一疑問,她一下子潛入到夢境的湖底,變成了受傷的魚兒,而他則化為遠處的另一條曾經偕游的魚兒,它們都發現了對方,費力地朝著對方游啊游啊,卻怎麼也游不到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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儒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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