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

十一

十一一覺睡過,楊亞男精神恢復了許多,自覺又能披掛上馬,衝鋒陷陣了。今天是評估的第三天,也是最後一天。不知專家組會擺出什麼陣法,一字長蛇陣還是八卦連環陣?哎,不用猜了,反正兵來將擋水來土掩就是,有了前兩天的交戰經驗,對他們的套路已基本了解,而且知道他們其實並不想痛下殺手。正因為這樣,對今天的戰況,楊亞男雖不敢抱樂觀的態度,但恐懼感卻減輕了。

今天的安排是這樣的:上午,專家們查閱教學檔案;下午的前半段,專家組開會討論評估意見;後半段,向學院及學校反饋評估意見。這也就意味著,真正進入前沿陣地開火的時間只有上午半天了,下午的程序相當于軍事法庭先進行合議,然後再宣布判決結果。

現在唯一擔心的是專家們上午的火力太猛,不過,工事已經構築得相當堅固了,如果不被炸開很大的缺口的話,陣地還是可以守住的。但專家中有爆破高手,所以,缺口還是被炸開了———

擔任爆破任務的專家是洪青城。他就像攻打穆柯寨時的楊宗保,雖已對敵方率兵防禦的穆桂英暗生情愫,但使命所系,不得徇私,因而還是披堅執銳,奮力將敵陣捅破。他連續發現了教學檔案中的兩個漏洞:其一,有一份學生畢業論文,指導老師落款的時間是6月6日,答辯小組落款的時間則是6月5日。這是再明顯不過的錯誤,因為按照流程肯定是指導老師簽署意見在前,答辯小組簽署意見在後。其二,有一門課程,閱卷老師在試卷上的簽名和成績登記表的簽名應該一致,但字跡卻完全不同,顯然是兩人所為。原因何在?這是專家需要深入了解的,也是當事人必須向專家認真說明的。

楊亞男有些懊惱,為自己的百密一疏,也為洪青城的不留情面。哎!上次已經發現試卷上的分數與成績登記表上的分數有不一致的情況,及時改正過來了,為什麼沒能由此及彼,想到類似的簽名錯誤也有可能發生呢?還有,日期前後矛盾的錯誤怎麼也讓它從眼皮底下溜過去了呢?還是不夠細心呀!材料組是自己分管的,材料組長楊贇也是自己親自物色的,儘管自己不可能將所有教學檔案一一過目———事實上連楊贇也不可能,因為檔案實在太多,楊贇只能把任務分配給材料組的其他成員,而自己負責抽查———但應該多指點多提醒多告誡他們啊!他們都是臨時抽調上來的普通老師,毫無教學管理的經驗,而你好歹已經當了三年分管教學的副院長,經驗比他們要豐富得多,他們沒想到的事,你應該想到哇!楊亞男為此而深深自責。

對「滋事生釁」的洪青城,她心底也是責怪的。幹嗎這麼頂真呢?你不知道這是在與我作對嗎?既然你公開顯現出舊情未泯的樣子,似乎還知道心疼我,那為什麼還要把刀刺向我的軟肋呢?哦,明白了,莫非昨晚我拒絕了他的邀請,他因此而惱羞成怒?不不不!你怎麼能這樣想他呢?他絕對不是這樣的人!你不能「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這些年,他在學術上突飛猛進,不僅早就評上了教授,而且在圈內的知名度與日俱增,被看作最有潛力的青年才俊之一,教育部新近公示的「長江學者」名單上,他的名字也赫然在列。能取得這樣的成就,與他治學的嚴謹應當是分不開的呀。你不是早在大學時代就領教過他的嚴謹嗎?這樣一個以嚴謹著稱的學者,查閱教學檔案時,發現如此不嚴謹的錯誤行為,怎麼可能裝聾作啞呢?哪怕錯誤的責任者中包括自己最想親近最想幫助的人。這樣一想,楊亞男又覺得責怪洪青城毫無道理了。小心眼的不是他,而是自己啊!

當事人很快就趕到了現場。答辯小組的組長承認自己糊塗,把時間記錯了,實際的答辯時間應該是6月10日。他解釋說,平時往往只記得上課的時間是星期幾,而記不得是幾號,慢慢地就變得對星期幾很敏感,對幾號很不敏感了。這樣,有時就會把具體日期搞錯。但他知道這不能作為開脫自己的理由,所以,再三檢討說這都是自己責任心不強造成的,與其他任何人無關,尤其是與院領導無關,因為院領導曾經反覆強調「要強化責任意識,杜絕教學過程中的所有大小錯誤」。如果要處罰的話,處罰他一個人就行了,處罰得再重也沒關係,只要能讓他繼續當老師,有機會改正錯誤。臨走時,他緊緊握住洪青城的手不停搖晃:「千萬別因為我個人的錯誤而影響集體的榮譽,拜託您放學院一馬!」

簽名錯誤的肇事者是一位資深教授,認錯的態度也很誠懇:「對不起,對不起!因為那段時間太忙,我委託研究生批改試卷,所以試卷上的簽名筆跡是他的,而成績登記表上的簽名筆跡是我的。這位研究生是正式受聘擔任兼職助教的,一直協助我開展教學工作,請他改試卷倒不算違規,今天我把學院發的聘書也帶來了,等會兒請專家過目驗證。但千不該萬不該,我不該讓他簽我的名!這種冒名行為雖然暫時不會構成危害,發展下去,就有可能釀成學術不端,甚至學術腐敗事件了!我要從中吸取深刻教訓,痛改前非,絕不再犯!」最後,他也請求洪青城把這看成一個孤立的偶發的事件,不要與本院的學風教風聯繫起來,更不要與評估的結論掛起鉤來。

看得出,他本來是一個非常自尊的人,但現在為了減小自己錯誤的後果,卻不惜放棄固有的自尊,用一些近乎極端的詞語來表達自己的懺悔之意。這倒讓洪青城有些過意不去了:發現並指出這些錯誤是你的職責,但有什麼必要把當事人召來進行庭審呢?自己這樣做是不是有點小題大做呢?動機又是什麼呢?是想擺一擺欽差的威風嗎?是想向你魂牽夢縈的人展示權勢嗎?狂妄!淺薄!他也開始自責起來。

自責中的洪青城與楊亞男的目光在各自躲閃了一陣之後正面相遇了,彼此都讀懂了對方目光的含意:前者更多的是抱歉,後者更多的是懇求。於是,他寬慰她說:「呵呵,你也別太在意了,這類錯誤,我們去評估過的學校幾乎都有,有的還更加嚴重。查不出來,那是我們失職;查出來,也只是給你們提個醒,並不想抓住它做文章,頂多是『敲山震虎』而已。我會把握好分寸的,你不必多慮。」她則反省說:「都是我工作不夠深入細緻,才造成了這些不該有的錯誤,也給你們專家增加了麻煩。謝謝你的寬宏大量,但我不能原諒自己!」看上去一副痛心疾首的樣子,心裡卻已經踏實了,因為他明言不再追究了。噢,原來他和組長一樣把「點到為止」作為既定方針啊!

專家的「合議」是從下午兩點開始的。那是閉門會議,謝絕旁聽的。楊贇幾次以「提供倒水服務」的名義進入,想偷聽點什麼。但專家們都很警惕,她一進門,馬上就停止發言。後來,組長乾脆說:「這種活兒我們自己也能幹,你就不必再費心費力了。」明顯表現出不歡迎她潛入的意思。早上,曾有人開玩笑說:「要不在會議室里裝上個竊聽器什麼的,以便及時掌握動態?」院長正色道:「虧你想得出這樣的餿主意,借我十個膽子也不敢!再說,又有什麼必要呢?還真把自己當作諜戰劇中的人物了?我先前有些說法,只是打個比方,要大家重視罷了。都給我老實點,別搞歪門邪道!」

雖然對專家們討論的情況一無所知,但綜合這三天的點點滴滴,院領導心裡還是有底的,並不像專家進校前那樣驚惶不安了。中午陪組長用餐時,楊贇問他:「瞿校長,我們能通過這次評估嗎?」組長反問:「你說呢?」楊贇噘起嘴唇:

「我說了不算,你說了才算嘛!」組長點了下她的鼻子:「要自信嘛!」分析起來,院長覺得這是可以通過的跡象。

還有一個更重要的跡象,是他「不足與外人道」的:昨晚他逐個去了專家的房間,送達了學院對專家的敬意和謝意。當然,那是以物化的形式體現的,包括少量的為專家提供交通通信之便的加油卡電話卡,以及建校八十周年時鑄造的紀念幣———那是重達三十克的純金製品。院長事先挖空心思想好了如此表達敬意和謝意的十條理由。天哪!十條!我真是太有才了!他自己都被自己感動了。在他的耐心說服下,專家最終都笑納了。既然如此,通不過的可能性還會存在嗎?

合議結束了,專家們走出會議室來進行「茶歇」,一個個笑容滿面。無須他們宣布,院領導就知道評估結論是怎樣的了。院長沖向前去,與組長熱烈握手,彼此一句話也沒說,但對方想說什麼,彼此心裡都明白。握手完畢,意猶未盡,院長又張開雙臂擁抱了組長。楊贇在一邊調皮地驚呼:「哎喲!原來你們是『同志』哇!」院長反應極快:「那麼,為了證明你不是『同志』,你也擁抱組長一下吧。」話音未落,楊贇已投入組長懷中,當然,瞬間雙方就分開了。這又是「點到為止」了。

這時,戴校長出現了,他是來參加反饋會的。早有「耳報神」向他通報了喜訊,所以他也是滿面春風。一見組長他就說:「老兄辛苦了!」組長樂呵呵地說:「到你老弟這兒來打工,能不辛苦嗎?」說著,還捶了戴校長一拳,狀極親熱。這就讓院長他們有些看不懂了。此前,兩人一直互行官禮,各打官腔,彼此尊重,卻略顯生疏,怎麼轉眼間就成為親密無間的兄弟了?見大家都有些困惑,戴校長揭開了謎底:「其實,我與瞿校長是多年的好友,為了不干擾這次評估,我沒向你們透露這層關係,免得你們心生僥倖,工作做不到位。」哇!原來組長是我黨安插在敵人心臟的「同志」啊!他只與戴校長單線聯繫,從不暴露身份,卻默默地保護著我們,多次在關鍵時刻暗中幫助我們化險為夷。他的貢獻比我們這些在前方浴血奮戰的人要大得多呀!戴校長不願自己的「下線」隱姓埋名,才在勝利的帷幕拉開之前,說出了他的真實身份。

反饋會上,組長既充分肯定了建築學專業的辦學成效和辦學特色,尤其是老師們敬業愛崗的精神,也毫不諱言建設過程中存在的諸多問題,包括硬體方面的軟體方面的,要求學校及學院及時整改,並在一個月內向國家某部委送呈整改報告。在宣布評估結論時,他很有央視那些大牌主持的范兒,故意拉高拉長聲調:「經專家組認真評議,本次專業評估的最終結論是———」他停頓了片刻,想造成一種懸念。但此時還有懸念嗎?因此,當他說出「通過」二字時,現場雖也出現了他預期的歡聲雷動的景象,但大家心中卻並沒有驚喜之感。

反饋意見中沒提及學生宿舍,可以確證那是專家的個人行為。它甚至都不能算是「自選動作」,因為專家只是想滿足一下自己對現在的學生宿舍的好奇心,與自己當年的住宿條件做一個比較,完全沒有把它當作評估的一個補充環節。所以,對自己昨天中午的私訪,他根本沒有和其他專家提起。說到底,還是院領導及聯絡員過於敏感了。也難怪,在「風聲鶴唳」「草木皆兵」的氛圍里,專家一句無心的問話一個無意的舉動,也被大家賦予了極其深刻的意義,而從各種角度來加以猜測和分析它的不良動機。

組長最後說:「今後,我們專家組願繼續竭盡綿薄之力,為東海大學建築學專業的發展助推。在駐校考察評估期間,我們的工作是嚴謹的嚴格的,有時甚至是嚴厲的,也許在一定程度上干擾了學院的正常工作,並且有可能給老師們和同學們帶來了一些不適或不便。儘管這絕對不是我們的本意,但在這裡,我仍然願意為客觀上給大家造成的精神壓力和心理負擔,向各位說一聲抱歉,並通過在座的各位向全院師生員工轉達我們的歉意!」現場的掌聲再次如同暴風驟雨掠過原野。

組長深受鼓舞,繼續說:「現在,評估已近尾聲,凱歌即將高奏,我覺得瀰漫於校園內的緊張氣氛可以緩和下來了,大家緊繃的神經也可以鬆弛下來了。」大家會心一笑,真的有了千斤重擔已從肩上卸去的輕鬆感。

見聽眾情緒飽滿,組長講話的興緻更高了:「當然,有一點還是讓我感到高興的,那就是,在這裡,我和其他專家一樣,所有的舉動都受到大家的高度關注。我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成為公眾視線的焦點。有一種人很高深,習慣於把簡單的事情複雜化;而我卻很膚淺,習慣於把複雜的事情簡單化。我本簡單,在這裡卻被複雜化了,甚至妖魔化了。我不知道應當為之感到高興還是悲哀。我想,只有評估才能把我如此放大如此變形。從這個意義上,我感謝評估,感謝國家部委派我到東海大學來評估!」雖然有點饒舌,卻是搔著了癢處的,大家終於開懷大笑了。

反饋會結束后,組長將一份書面意見交給了院長,同時要院長為他提供五個牛皮紙檔案袋。院長不知他要派什麼用場,又不便問,心裡有些納悶。但想來不會再出什麼幺蛾子,也就不去猜測了。這幾天,他們已經猜測得夠苦了,而事實最後卻證明,他們的猜測都是徒勞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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