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
十二晚宴的氣氛空前熱烈。剛剛開懷大笑過的主賓雙方,現在又開懷暢飲了。
在接待日程表上,只有今天晚上標明是「晚宴」,前面都寫的是「晚餐」。就規格而言,其實並沒有什麼區別,都選擇在風景絕佳且菜肴獨具特色的處所,消費價格高得校領導也輕易不敢問津。所以,楊贇多次對組長說:「托您的福,小女子才有幸涉足此地!」但如果每天舉行「晚宴」的話,萬一接待日程表不慎外泄,就會產生不必要的麻煩了。雖然這是「事業發展」的需要,並沒有追逐奢靡之風的主觀意圖,但如果讓不知內情的人得悉,解釋起來頗費口舌,弄不好,紀檢部門還會幹預。因此,他們就採用了這種謹慎的做法。同時,這樣標註還有一個好處,那就是減輕專家的心理負擔,否則,天天「晚宴」,夜夜「笙歌」,他們也會承受不了輿論壓力的。
在戴校長的引領下,院領導及聯絡員爭相向專家敬酒,敬酒的方式充分展示了中國酒文化的博大精深,時而一個一個敬,時而一撥一撥敬,時而一輪一輪敬,時而一圈一圈敬,變化不定,後手無窮。能征慣戰如組長,漸漸也擋不住攻勢,拱手懇請「到此為止」。而戴校長的本意也是讓專家「喝好」而不「喝倒」,看到專家們都已處於下盤不穩的微醺狀態,便使眼色暗示收兵,眾將士此時也已傷殘過半,既無心戀戰,也無力再戰,見主帥發出罷戰指令,人人如逢大赦,簡直要叩謝皇恩浩蕩了。
戴校長本來還想邀請專家們去K廳一展歌喉,洪青城搶在組長前面說:「太累了,不想再動了,還是早點回去休息吧。」這是他第一次僭越身份,代組長做主。說這話時,他用眼角的餘光飛快地掃了楊亞男一下。楊亞男明白,他等著自己踐約呢!看來,今晚的對話是不可避免了。組長沒有反對洪青城的提議,於是,相互攙扶著登車直驅賓館。
楊亞男想回到房間稍事梳妝。她此時雖然沒有征戰歸來的花木蘭那種「當窗理雲鬢,對鏡貼花黃」的女兒家情致,卻不想讓差點締結秦晉之約的昔日同窗看到酒後的自己衣容不整。但還沒打開房門,洪青城的簡訊又來了。不用看,她就知道這是催她赴約呢。「嘿!這麼心急?都已經老大不小的了,還像當年似的沉不住氣。」這是她心底的聲音。同時冒出的還有另一個聲音:「哎呀呀,還好意思說他,你自己不也同樣著急嗎?不然,為什麼如此腳步匆匆呢?」
沒等她按響洪青城房間的門鈴,門就從裡面打開了。原來他一直在貓眼裡盯著呢!他的一雙虎目這時變成了兩盞死死罩住她臉部的聚光燈,強烈的光束使她產生了一種燒灼感,灼痛了她的眼,也燒熱了她的心。心已經冷了很久了,從徹底拒絕他的那天起,它就從死火餘溫的狀態慢慢冷卻下來,終於不再為情所動了。原以為留在心田裡的只有灰燼,誰知灰燼中還埋藏著一點火種,始料不及的重逢猶如拂過心田的春風使火種復甦,開始迸發出火星,並逐漸匯聚成小小的火球,此刻在聚光燈的照射下,它一下子就燃燒起來了。
當年,她的心不是被他燒熱的,而是焐熱的。那時,他的氣場遠沒有現在強大,執著而又有些青澀。新生入學那天,她堅決不要父母陪同,一個人肩扛手提行李去學校報到。學校在火車站廣場上設立了接待點,一出站,一位佩戴著校徽的男生就把她的行李搶過去,一直送到宿舍。宿舍在六樓,沒有電梯,她要為男生分勞,男生卻不讓,一個人氣喘吁吁地將楊亞男的全部行李拎上去,歸置好。然後紅著臉問:「還有什麼需要我做的嗎?」楊亞男搖搖頭,沒等她道謝,他就一陣風似的離開了,連姓名也沒有通報。這位男生就是洪青城,他提前一天來校報到,自己也是新生,卻自告奮勇地加入了迎新的行列。
上課後,他們才相互發現,原來兩人是同班同學。在同學中,他們是結識最早的。因為這一層機緣,楊亞男對他也就比較關注。他很用功,課後在圖書館總能看到他的身影,而且那身影似乎總在自己背後,無論她轉移到哪個閱覽室,都能遇見尾隨而來的他。一開始,他並不主動與她搭話,但每一回頭,都能發現他的目光正盯著她。不及今晚盯得熱烈,卻同樣專註。而當她用不解的眼神望去時,他的目光又躲閃開了,從不與她的剪水雙瞳對視。後來,他們一起被選為學生會幹部,接觸多了,再在圖書館相遇時,他都會熱情招呼了。如果楊亞男身邊的位置空著,他就會毫不猶豫地坐下,但幾乎每次都會臉紅。再後來,他就經常提前來到圖書館佔好兩個座位,一看到楊亞男出現,馬上揮手招呼她過來。她有時會過去,因為不忍拂了他的好意;有時則擺擺手,在入口處選一個空位落座,而不肯如他所願。這就有點故意保持距離的意思了。
她確實想和他保持一定的距離。在情感上,她還是一張白紙,她只願意讓一個人在這張白紙上塗抹上顏色,而他似乎還不是她認定的那個人。而且,她希望那個人能出現得晚一些,因為她想好好讀書,暫時沒有時間為他分心。她當然看出洪青城在有意接近她,既然不想接受他,那就不要太接近吧。尤其是在發現洪青城已經開始採取一些意在取悅她的小動作以後———
在圖書館自修的中途,她去了一下洗手間,回來后一看,雙肩包變得鼓鼓囊囊的,裡面被人放進了不少女孩子愛吃的糖果。周邊除了洪青城外沒有其他熟人,她將問詢的目光投向他,他卻一臉的若無其事。這樣的事連續發生幾次后,引起了她的警惕。她正面問他,他一口否認,還故作天真地說:
「會不會是天使所賜?」這讓她更加肯定是他所為,因為她早已過了相信童話的年齡。
圖書館里有個小書店,一天,她看到一本自己很喜歡的專業書籍,便想買下來,但一看價格,竟要八十多元,這大大超過了她的經濟承受能力,只好重新放回書架,怏怏離去。
就在這時,她看見有個熟悉的身影從一旁閃過,當時沒有在意是誰,但第二天,她想買而沒買的那本書就橫躺在了她的背包里。莫非真有天使暗中憐她助她?不可能!一定又是洪青城!她一口氣跑到他面前,強塞給他八十元現金,一言未發便掉頭而去。他嘴裡嘟囔著「這是幹什麼?」卻再沒有勇氣否認那是自己的傑作了。明明是助人為樂,卻像初次下手就被當場抓獲的竊賊一樣滿面羞色。
她開始迴避他了,就像當年迴避鄰家大哥黃志剛那樣。晚自修結束了,他想送他回女生宿舍,她卻借口還要彎一彎別處,不願與他同行。但她七拐八彎地回到宿舍門前時,卻常常發現他就像甩不開的影子一樣悄無聲息地跟在身後。學生會組織活動,事先知道他會參加,她就會找理由請假。在不知道他參加的情況下,到場后發覺他在,她也會盡量離他遠一些。周末他打電話向她借小說書,因為她是全班聞名的小說迷。她沒有辦法拒絕,又不想親手交給他,增加他一心想製造的單獨見面機會,便將小說書放在樓下宿管阿姨處,然後電告他去取。但他其實並不愛讀小說。在一次小型學術沙龍里,偶然談到某部他借閱過的偵探小說,她很想聽聽他的高見,他卻面紅耳赤地始終保持沉默。這讓她非常失望。以後他再借書,她就一口回絕了。
但他並沒有因為她的疏離而放棄追求,雖然他早已意識到,她的心扉有可能永遠不會對他開啟。他決心為校園內所有單相思的男同學樹立一個「鍥而不捨」的典型。他繼續甘當她的影子,哪怕她對影子視而不見。就餐時,他早早地來到食堂排隊,排到窗口后就站著不動了,恭請後面的同學先打飯菜,等到她出現,他會不顧眾人譏誚地硬把她拉向前來,然後自己再排到隊伍的最後。課後去圖書館的路上,雷陣雨突然襲來,正當她猶豫要不要躲避時,一把撐開的雨傘及時送到了她手上,而他自己則一頭衝進瓢潑大雨中。第二天上午,她想把傘還給他,他卻沒來上課。一打聽,原來感冒了。她第一次主動打電話問候了他。電話的那頭,聽出她的聲音,他嘶啞的喉嚨立刻就激動得顫抖了。
一度,他甚至希望夜間的校園裡能躥進兩三個歹徒,他們不想劫財,只想劫色,而他們的首選目標就是她。正當他們試圖逼近她時,他大喝一聲從黑暗中現身,略施拳腳就將他們打得抱頭鼠竄,而驚魂未定的她一下子就撲入他懷中。但這樣的「英雄救美」的機會始終沒有來臨,只是在他的想象中不斷變換場景和豐富情節。
不過,替她解圍和擋駕的機會,他還是得到了。課堂上,老師想請一位同學對一座世界著名建築物進行評點,目光在教室里轉了一圈后,落在了她身上。而她正因聽到父母雙雙下崗的消息而心神不寧,剛才沒注意聽老師所介紹的背景。見老師屬意於她,不禁有些慌亂。這時,他猛然站起說:「老師,我研究過這座建築,還是我來說吧。」他結結巴巴地說到下課鈴響,但顯然他此前對這座建築所知不多。學生會想組織一次大型文藝演出活動,討論分工時,主席把布置舞台的任務交給了她,而她那幾天不巧扭傷了腰,無法身先士卒搬運道具等等。就在她面現難色時,又是他主動請纓:「我這方面的經驗比較豐富,我來干更加合適。」
類似的事情雖然十分細微,但屢屢發生,卻使得她對他的好感不斷增加。她覺得,他還是很有擔當精神的,至少是願意為她擔當的。而且,她漸漸發現,他除了勤奮外,在建築學方面還很有稟賦。到大三時,他的學習成績已成為全班之冠,她無論如何努力,都只能望洋興嘆。她對他的好感開始由量變向質變轉化了。加速轉化過程的是大三暑期的一次大學生夏令營活動。
這次活動是團省委組織的,參加的都是各高校的學生會幹部。一天,他們結伴去森林裡采蘑菇。這時,她已經樂於與他一起行動,包括單獨行動了。一路上他都為她介紹蘑菇的種類以及識別毒蘑菇的方法。哦,他的知識竟這樣豐富!她好生佩服。雨神這時又不期而至了,他拉著她的手奔向附近的獵人小屋,那是細心的他一開始就偵察好的避雨及避難處。她的衣服都淋濕了,貼在身上不僅難受,還勾勒出她凹凸有致的體形,讓她感到十分難堪。所以一進屋,她就蜷縮在屋角,唯恐落入他的視線。他趕緊用木柴生火,火焰熊熊燃燒起來以後,他對她說:「脫下衣服烤烤吧,我先到外面去。」外面雨依然下得很大,她很想說:「不用了,轉過身去就行了。」但沒等她說出口,他已走到屋外了。待得她將衣服烤乾,喊他進來時,比落湯雞還要狼狽的他已經冷得渾身發抖了。
雨終於停了,回宿營地的路上,她心裡多了一種異樣的感覺,當他再次拉住她的手時,她表現得非常順從。他的手彷彿有導電的功能,將電流不斷傳輸入她體內。她很喜歡這種感覺,願意它能一直綿延下去。夏令營結束后,他鼓足勇氣請她去看電影,她也欣然答應了。一切都朝著他們共同期望的方向在發展,儘管他還沒有正式向她表白,但在同學們眼中,他們已是一對彼此心照不宣的戀人了。他對她是「一見鍾情」,而她對他則屬於「精誠所至,金石為開」了。
但就在他們將捅破那層毫無意義的薄紗時,她父母來電急召她回家。後面發生的事情她不想再回憶了,尤其是在與他久別重逢單獨晤對的此刻。她永遠也忘不了的是,當她說出自己的決定,要他另覓一位更可愛的女孩作為終身伴侶時,他的表情是那樣痛苦,眼神是那樣絕望!他曾試圖讓她改變決定,但用盡各種辦法她都不肯回心轉意。他惱恨地說出一句「你真是鐵石心腸」后決絕而去,望著他的背影在似血殘陽中遠去,她淚落如雨。
現在,穿過漫長的時空隧道,他又站在了她面前。依然情熱似火,歲月的風塵卻已在他的鬢髮上留下幾點霜花,虎虎有神的眼睛中也摻入了一種名叫「滄桑」的東西。說什麼呢?兩人竟都有「一部二十四史,不知從何說起」的感覺。其實,什麼也不用說,彼此膠著在一起的目光已經訴說了一切。
他點燃了她心裡的火球,而他自己連眼裡也滿是火團了。忽然,他張開雙臂緊緊抱住了她,然後俯首吻向她有些乾裂的雙唇。她閉上了眼睛,等待那銷魂一刻的到來。噢,這樣的場景本該十幾年前就上演了。那天,他把她約到校園一角的白樺林里,漲紅著臉想對她說出埋藏已久的心聲,她做了一個「休止」的手勢,不讓他啟齒,但臉色卻變得格外嬌羞。這鼓勵了他。於是,他就像現在這樣情不自禁地向她吻去。那時,她的雙唇是多麼圓潤紅艷啊!就在快要觸碰到的那一瞬間,她的傳呼機響了,呼叫她的是母親,而且連呼五遍。她的直覺是,家中一定遭遇災難了!本該非常甜蜜的初吻也就因此而中止了。如今,挾著十多年的思念與渴求,他們的嘴唇終於黏合在一起,卻不儘是甘美,而多少帶有一點苦澀了。
這是他們跨越了世紀才完成的初吻。由表及裡,由淺入深,他們吻得那樣忘我!雖不專業,卻很恣肆。漸漸,他不滿足於舌尖的攪動了,右手伸向她上衣的紐扣。她依然沒有阻止。然而,當他準備將舌尖的用武之地轉移到兩座雪山之間時,她卻猛一激靈,用力從他懷裡掙脫出來,喘息著對他說:「別,別這樣!我們都冷靜一下好嗎?」他不甘作罷,試圖再度將她攬入懷中,她卻拚命抗拒了。
事後,她問自己,你不是同樣渴望與他身心交融嗎?為什麼在衝刺之際突然止步並退卻呢?是顧忌與黃志剛的婚姻關係依舊存續,擔心突破長期固守的道德底線嗎?不!她並不想為黃志剛守節!她雖然絕不贊同性觀念相對開放的新潮人物的做派,但在這樣一種特定情境下,與自己所愛的人肌膚相親,她並不覺得是太大的離經叛道的事情。那麼,她究竟顧忌什麼呢?她顧忌的是他此時的身份啊!他的身份是前來評估自己學院的專家,從某種意義上說,他手中握有決定自己及學院前途的權力,如果在評估結論宣布前與他發生肉體的接觸,那就多少帶有一點「色賄」的意味。而今,在他的鼎力支持下,評估順利通過了,倘若她向他投懷送抱,並一同翻雲覆雨,不就難以避免以身體回報的嫌疑嗎?
迫使她退卻的不是對婚姻的愚忠,而是對使命的痴守!她不想讓他對自己所肩負的使命產生半點誤解,她不想讓他們重新激發出來的真愛沾上半點灰塵。她在心裡對他說:「等著吧,等到我們身份恢復平等的那一天,我會把自己完完整整地交給你的!當然,那時我也應該恢復了自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