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六那以後,他們便沒再單獨見過面了。簡訊還有,只是頻率稍減,也不及以前熱烈,似有「絢爛之極歸於平淡」的況味。
現在,薛鵬舉正式卸任了,回想最後一次約會的情景,再品味李薇當時的話語,他不由得心中猛一激靈:「下次還有機會嗎?」這句話的潛台詞是,等到我下次競聘時,你已經退出權力中心了,還有能力幫我嗎?這次已是最後的機會了!
原來,她早已把自己的發展與他所處的位置聯繫在一起,將那次競聘視為他能幫她的唯一的也是最後的機會。可他當時卻沒有意會到其中的不甘無奈與掙扎,以至沒有在關鍵時刻如她所希望的那樣援之以手。
他不能不為此感到內疚。由此,他又想到一個過去所不敢觸碰的問題:她與我的交往難道僅僅因為兩情相悅?或者說,像傳統模式所一再演繹的那樣,僅僅出於佳人對才子的傾慕?其中有沒有夾雜著一點與他的地位及權力相關聯的因素呢?
他不願判斷,也無法判斷。他覺得光是這樣想一想,已足以使他們超凡脫俗的感情蒙塵了。他是中國哲學的傳承者,也是蘇格拉底柏拉圖等西方古典哲學家的信徒,他是近乎迂腐地推崇純粹的人生和純粹的愛情的。
暮色已經籠罩了整個書房,斜倚在沙發上的薛鵬舉卻還沉浸在五味雜陳的回憶中,一點也沒察覺妻子黃墨玉已經走到他的身邊。見他額角沁汗,黃墨玉便取過紙巾輕柔地幫他擦去,一邊嗔怪說:「想什麼呢?把自己弄得一頭冷汗!該吃晚飯了。」薛鵬舉自然不能告訴她想的是什麼,心中卻頓生愧意,不知是因為隱瞞,還是因為比隱瞞更嚴重的感情的背叛。這算背叛嗎?僅僅精神出軌,肉體卻始終保持著對配偶的忠誠,如果這也算背叛的話,那麼,古今中外的絕大多數男人都要劃歸叛徒之列了。這是薛鵬舉目前的看法。他很欣賞的一段古語是:「百行孝為先,論心不論跡,論跡寒門無孝子;萬惡淫為首,論跡不論心,論心世上無完人。」自己充其量有其「心」而無其「跡」,與「淫」字本就沾不了邊,又怎麼能算背叛呢?
可是,自己真的有其「心」而無其「跡」嗎?那前前後後的數十次幽會,算不算「跡」呢?縱然沒有肌膚之親,沒有突破男女大防之底線,但屢屢瞞著妻子與別的女人幽會,而且在長達九年的時間裡讓她佔據心中的重要位置,這難道還不算背叛嗎?如此轉念一想,坐到飯桌邊的薛鵬舉對妻子的愧疚又增加了幾分。
飯菜十分豐盛。黃墨玉的廚藝是一流的,只是薛鵬舉卸任前她很少有機會施展。兒子八年前就去美國斯坦福大學留學了,如今已是華爾街的金融高管。除了回國探親,無緣享用媽媽烹制的美食。而薛鵬舉平日有太多的公務應酬,難得回家用餐,她也就英雄無用武之地了。
但她的手藝並沒有荒疏,餐桌上擺放的四菜一湯色香味俱全。她欠身做丫鬟道「萬福」狀:「奴婢略備薄饌,請薛大老爺品嘗,還望吃遍人間美味的薛大老爺莫嫌奴婢手藝粗陋。」薛鵬舉舀了一匙湯嘗了嘗,故作誇張地說:「一個字:『香!』兩個字:『真香!』三個字:『太香了!』」黃墨玉舒心地笑了:「奴婢也備下紅酒了,想請薛大老爺小酌,不知可肯賞臉?」薛鵬舉十分配合:「好!快快斟來!賜你平身,與本大老爺同飲。」兩人端起早已斟好的紅酒杯,一飲而盡。
大概因為平時很少飲酒的緣故,黃墨玉臉上迅即泛起兩朵紅雲。她已經五十八歲了,總體上保養得不錯,皮膚依然很有彈性,皺紋也不明顯,但兩鬢的銀絲卻昭示了她的青春不再。
再次碰杯后,黃墨玉帶著酒意露出幾分與她年齡不太相稱的嬌羞,把空著的左手輕輕壓在薛鵬舉的手背上。哦,這一動作他也曾經對李薇做過。此刻,不再有觸電般的震顫,也沒有柔若無骨的驚訝,卻感到十分溫暖十分熨帖。
黃墨玉有些陶醉地說:「這樣真好!」噢,她竟是這樣容易滿足!薛鵬舉更加覺得歉疚了。這樣簡單的事居然會給她帶來如此強烈的幸福感,過去為什麼就沒想到做呢?唉!自己太忽略她的感情需求了。
當年可不是這樣的。她的父親黃侃如是他的博士生導師,他拜在黃侃如門下的第二年,她開始去北大攻讀博士學位。因為專業相同,她寒暑假期間回來看望父親時,他們常在一起切磋。同門師兄弟十餘人,她唯獨垂青於他,而他並沒有顯赫的家世,父母都是不知哲學為何物的普通工人。她一點也不在乎是否門當戶對,她在乎的是他本人。她相信以他的天才加勤奮,將來一定能夠出人頭地,何況他還長得那樣英俊!她的芳心早已歸屬於他了。
那時,他們也有過花前月下。當第一次雙手相握時,他竟抑制不住地全身發抖,只是心中充滿的是甜蜜而非痛苦。後來第一次擁吻時,他飄飄然如入仙境,不知人間何世!連續三天他都不敢洗臉,生怕洗去她留在他臉上的唇印。他多次對鏡撫摸那並不清晰的唇印,一遍遍回味彌漾於他整個身心的甘美,那一瞬間的感受竟可以綿延至永恆!
博士畢業時,她向父親宣布了非他不嫁的決定。同門中只有一個留校任教的名額,黃侃如本來屬意於他的師兄,因為師兄在學術上比他更為成熟。就因為她的這一決定,愛女心切的黃侃如改變了主意,而他也就得以留在治學條件極為優越的東海大學,留在譽滿學林的黃侃如教授身邊繼續得其親炙。
師兄則去了一所哲學學科尚處於草創階段的普通高校。三十多年過去了,師兄已淪為一個名不見經傳的平庸教書匠,而他則已是榮登校長寶座,可以呼風喚雨撒豆成兵的著名學者了。命運的逆轉就在瞬間,而改寫他的命運的正是眼前這位與他數十年風雨同舟的髮妻。
這些,他都沒有忘,卻很少去想了。真的,已有很多年沒有「飲水思源」了,因為確實很忙很忙。但僅僅是因為忙嗎?未必。恐怕還是隨著地位和榮譽的擢升,多少有些忘本吧?不然,又怎麼可能移情別戀呢?
其實,黃墨玉對他的恩德遠不止於此。婚後,她默默承擔起了所有家務,以相夫教子為己任,傾全力輔佐他在事業的險徑上一步步攀登。兒子一歲前是個「夜哭郎」,為了讓他有充沛的精力著書立說,每天晚上她都把他趕到書房去睡,獨任哺育之勞。為此,她不知度過了多少個不眠之夜。這以後,早教班的陪讀,中小學的家長會,以及其他種種耗時耗力的教子事務,她從不讓他沾手。不是想獨攬大權,而是怕他分心勞神。
本來,她的學術潛力並不亞於他,但為了他的事業,她卻心甘情願地犧牲了自己的事業,以至於直到去年她才勉強評上教授職稱,而且在一定程度上是憑藉夫君的影響。但她卻從來沒有抱怨過什麼,也從來不以在成功男人背後默默奉獻的賢惠女人自居,彷彿一切都是那麼自然,一切本該如此。可是,自己又是怎麼做的呢?這十年來,不僅以忙為借口,再三婉拒她一同外出旅遊的要求,而且連這樣的「杯酒言歡」的機會也幾乎從不給她,而與此同時,自己卻背著她多次與別的女人約會,心也轉移到了別的女人身上,還自欺欺人地以為精神出軌不算對婚姻的背叛,深通哲學的你難道就不知道在許多中西哲人眼裡,精神出軌比肉體出軌還更可怕嗎?因為肉體出軌只是縱慾,意味著「身」的背叛,精神出軌卻是移情,意味著「心」的背叛啊!
這樣一想,薛鵬舉十分愧疚,又添十分,他始終未敢拋棄卻終究有所忽略的道德感在他此時渴望回歸之際率先複位,迫使他重新審視與反思自己近十年來在愛情婚姻問題上的所作所為。
已經酒過三巡了,因為喝得比較猛,薛鵬舉也進入了微醺狀態。頭腦一陣烘熱,他竟懷著復活中聶赫留朵夫那樣的強烈懺悔之意,未經深思熟慮,就向黃墨玉坦白了自己的不軌行為:「其實,這些年,我和本校的一位女老師走得比較近。當然,僅限於偶爾一起唱唱歌喝喝茶而已。」
黃墨玉笑道:「是李薇嗎?」薛鵬舉很是驚訝:「你怎麼知道?」黃墨玉又是呵呵一笑:「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為嘛!」薛鵬舉更加吃驚了:「怎麼?已經搞得滿城風雨了嗎?」黃墨玉依然笑著,但卻笑得有點苦澀了:「別擔心,沒那麼嚴重,你們的地下工作還是做得非常隱秘的,只是我不巧遇見一次罷了。」
原來,五年前,黃墨玉參加一次同學聚會,地點剛好安排在薛鵬舉和李薇常去的那家茶館。中途她去洗手間,遠遠地看見薛鵬舉從一間包廂中走出。喲!這是怎麼回事?他不是說今天下午要去省政府開會嗎?她連忙閃到一邊,眼睛一眨不眨地繼續觀望,心裡卻像天塌地陷一類的巨大災難發生前那樣充滿了惶恐。不一會兒,從那間包廂里又走出了李薇。再往後,就不見有人出入了。為了一探究竟,她強迫自己走近那間包廂,只見房門大開,空無一人。她明白是怎麼回事了,一下子頹坐在地。
知道事情的原委后,薛鵬舉問她:「那你當時為什麼不向我發飆,事後也從未提起呢?」黃墨玉長嘆一聲:「唉!那有什麼必要呢?說實話,我也痛苦了很多天,糾結了很多天,幾次話到嘴邊,又強行把它咽了回去,裝作一副渾然不知的樣子。我想,人心是拴不住的,尤其是你這樣的成功男人的心。」
見薛鵬舉臉上仍有不解之色,她繼續說:「如果你心還在我身上,外出遊盪一陣覺得厭倦后終會回歸的。我努力說服自己,和別的女人一起喝喝茶,事情能有多嚴重呢?如果是在賓館遇見你們,情況就完全不同了。當然,我也不會大吵大鬧的,那樣既有損你的聲譽,也有傷我的自尊。我相信,以你我的感情基礎,再加上你一貫堅持的道德標準,你絕不會走得太遠,以致迷失回家的方向的。你看,你這不就打算回家了嗎?」
薛鵬舉這才發現妻子的胸懷原來如此寬廣,對自己的脈搏又把握得如此精準。他一度把李薇期許為紅顏知己,實際上,真正的永生不渝的紅顏知己還是自己的髮妻啊!她對自己的愛與知誰堪比並?他感動得不知說什麼才好,便將黃墨玉的手握得更緊,並緩緩移到自己胸前,按住不動,彷彿要讓她通過觸覺的轉化感知自己熾熱的心聲。良久,他低聲說:
「過去了,一切都過去了。」
黃墨玉熟知丈夫點到為止的語言風格,明白這就是他決心與過去告別與李薇告別的宣言了。他從不輕易表態,卻一向「言必信,行必果」,頗具先秦俠士一諾千金的風範,這也是她當年愛上他的原因之一。她相信他會說到做到的。
有人把丈夫比作一隻放飛的風箏,不管飛得多遠,線頭都還拽在妻子手中,只要用力一收,他就會乖乖地回到身邊。
她卻覺得這個比喻並不貼切。這都是那些自信滿滿的妻子在用盡心機降伏原本有些桀驁不馴的丈夫后的自我誇耀。
她和薛鵬舉的關係不是這樣的。如果也用一個比喻來說明的話,她覺得,薛鵬舉就像一隻身懷異稟且訓練有素的信鴿,具有極強的抗擊風雨和辨識方向的能力,在離家飛行的漫漫長途中,它難免遭遇風雨的侵襲,也難免在某根枝丫上做短暫的休憩,甚至一時為閑花野草的芳香所迷,但最終它卻不會忘記自己的責任與使命,很快便會從迷亂中清醒過來,奮力飛回家的所在,翩然落在期待已久的主人掌心裡。而她就是那個不僅精心培育它而且充分相信它的高明的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