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肆拾玖】
【肆拾玖】
永琪震驚地看她,這個從小獨立,混在江湖中長大的姑娘,有她獨立的人格,叛逆的個性,強烈的是非觀,還有一顆大而化之,卻熾熱如火的心!
小燕子出走好多天了,宮裡的人,認為她滿心彆扭,跑到學士府陪紫薇,也是人之常情,都對她採取不聞不問的態度。永琪每天忙著上朝,忙著幫乾隆看奏摺,忙著和傅恆等人討論國事……每天弄到深夜才回景陽宮。回到景陽宮,也不去知畫那兒,把自己關在小燕子的卧室里,倒頭就睡,生著悶氣。知畫小心翼翼地討好,看他無精打采,鬱鬱寡歡,知道他在火頭上,也不敢造次。
對於小燕子不回宮,最著急的人,就是晴兒了。這天,她在朝房外,攔截了永琪,兩人走到御花園的綠蔭深處,四顧無人,她才對他著急地說:「這麼多天了,你還不趕快去學士府,把小燕子接回來?」
「我不接!」永琪煩躁地說,「她要走,就讓她走吧!你不知道她嘴裡說的那些話,一句一句都像刀一樣,她說我已經死了!對我又動手又動口,我不會再忍耐她了!哪有這樣兇悍的老婆?最讓我生氣的,是她失去了正義感和同情心!知畫生產那天,明明是我撞到知畫,讓她早產,小燕子還口口聲聲說她是裝的!這件事,實在讓我痛心疾首!她就是看知畫不順眼,看綿億不順眼……但是,我已經沒有辦法讓知畫不存在,讓綿億也不存在了!」
原來為了知畫生產那天,小燕子的一句話,永琪記在心裡,竟然把她看低了!晴兒百感交集,嘆息著說:「那你就讓小燕子不存在嗎?小燕子會吃醋,正說明她有多麼在乎你!知畫生綿億那天,你只知道知畫痛得死去活來,你知不知道,小燕子的心,也痛得死去活來呢?」
永琪呆了呆,小燕子痛得死去活來?他不禁誠實地說:「那天知畫徘徊在生死邊緣,我哪裡還顧得到小燕子的感覺?」
晴兒責備地、不以為然地凝視他,搖了搖頭,說:「怪不得小燕子要出走,你眼裡只有知畫,沒有小燕子了!可憐的小燕子,她是多要強的人,為了你,她什麼都忍,她的『小人大貓』,對她真是不容易!忍了這麼久,最後還是失去了你!我真為小燕子抱不平!再說,小燕子有沒有冤枉知畫,現在還不能下定論!」她盯著他,「如果我是你,我會去審問一下杜太醫,那晚,有沒有誇張知畫的病情?所謂的生死邊緣,是真是假?」
「這事,還能假嗎?」永琪驚怔地問。
「為了爭寵,為了爭地位,宮裡什麼都能做假!那晚我也在,杜太醫送走老佛爺的時候,對老佛爺說了放心兩個字!然後,這些日子,我也聽到知畫跟老佛爺說了些悄悄話……我認為事有可疑,不止這事可疑,很多事,都非常可疑!」
「還有什麼事?」永琪震動了。
「你自己去想!本來,不管發生什麼事,你都偏著小燕子,為什麼到了今天,她的傷心,你都看不見了?」晴兒看看四周,「我不能和你多說了,我得趕回慈寧宮去!你好好地想一想吧!如果想不通,就去審問杜太醫!」
晴兒說完,掉頭走了。永琪怔在那兒,陷入沉思中。晴兒走了幾步,又突然回頭。她的眼中,驀然充滿淚水,痛楚地說:「永琪!我們三對,只剩下你們這一對是團圓的,如果你再放掉小燕子,我對這個殘酷的人生,真不知道還能相信什麼?」
晴兒說完,走了。剩下永琪怔在那兒,出神了。
片刻之後,永琪回到景陽宮。他沒有進房,在大廳里走來走去,陷在深思里。
知畫抱著綿億,笑吟吟地走到他身邊,輕言細語地說:「永琪,要不要抱一抱綿億?你看,他在笑耶!他睡得那麼熟,可是,他在笑!不知道他的夢裡,有些什麼?會讓他笑得這麼甜?永琪,你認為這麼小的嬰兒,他有沒有思想?會不會做夢?」
永琪站住,心不在焉地看了綿億一眼。看到綿億那熟睡的、可愛的臉孔,他心中一跳,父愛就油然而生。不由自主地接過嬰兒,他仔細地凝視著。孩子長得好漂亮,像他也像知畫。一代一代的延續,實在是很奇異的事!
「你看,他越長越像你,你的眉毛你的嘴巴,笑起來也像你!」知畫柔聲說。
永琪看著看著,煩躁起來,一嘆說:「他來人間幹什麼?將來,他的人生,誰知道會怎樣?」
「你說些什麼?他的人生,已經註定是大富大貴了!他是銜著金湯匙出世的!」知畫說著,就依偎著永琪,笑看嬰兒,「遺傳真是好奇怪的東西,他也有幾分像皇阿瑪。怪不得中國人對於孩子這麼重視,不孝有三,無後為大!永琪,你總算交差了,不會背上不孝的罪名了!」
一聽到這「不孝有三,無後為大」,永琪的反感就來了,就是這個罪名,讓小燕子罪該萬死!讓知畫侵佔了小燕子的地位。但是,是誰給了知畫機會呢?是他啊!是這個口口聲聲說,可以拋棄江山,可以什麼都不要,只要小燕子的永琪!他心煩意亂,把孩子往前一送:「好了,抱走吧!這麼軟軟的身子,我抱起來很危險的!」
桂嬤嬤就走上前來,接過孩子。
「五阿哥,把小王爺交給我吧,我抱去房裡睡!」
桂嬤嬤抱走了孩子,知畫就凝視著他,體貼地、溫柔地、小心翼翼地說:「你是不是想著姐姐?如果是,就去接她回來吧!」
永琪瞪著她,忽然臉色一沉,嚴重地說:「知畫,我要問你一件事,你坦白告訴我!」
「是!」看到他神色不善,她緊張起來。
「是你告訴小燕子,我在新婚之夜,就和你圓房了?」
知畫不料永琪有此一問,頓時面紅耳赤起來。
「哎呀,孩子都生了,再來追究這種事,不是很多餘嗎?」她微笑的說。
永琪正視著她,神色嚴肅,好像這是一個天大的問題。
他再問一遍:「是你說的嗎?」
看他如此嚴重,她的笑容頓時不見了。抬起眼睛,她也正視著他,理直氣壯地說:「是我說的!那天,姐姐忽然談起這件事,丫頭、嬤嬤站了一房間,難道我說沒有?讓人告密到老佛爺那兒去,我們那條喜帕,豈不是犯了欺君大罪?我當然說有,反正,肚子里都有孩子了,還在乎這個嗎?姐姐是江湖俠女,應該不是小心眼兒的人吧?難道還為了七早八早的事,生氣到今天?那也太小題大做了吧?給大家知道,豈不是讓人笑掉大牙嗎?」
原來她真的這樣說了!永琪震動著,惱怒著,默然不語,看了她好一會兒。
知畫被看得有些發毛,就嘆了口氣,悲哀地說:「新婚的事,你必須體諒,我也有我的自尊和驕傲,傳出去,我怎麼做人?何況已經有孩子了,早一天圓房和晚一天圓房,怎麼說都一樣,沒圓房怎麼會有孩子呢?事實勝於雄辯嘛!姐姐生氣的,不是早晚那回事,是綿億這個事實!她眼裡和心裡,都容不下綿億!」
永琪深思地看了她一眼,背負著手,走到窗前去。他抬頭,看著窗外的天空,眼前,忽然浮起小燕子在南巡時陪乾隆逛花園,唱的一段「蹦蹦戲」:「張口啐,呸呸呸,狠心的郎君去不回,說我是鬼,我就是鬼,我那個冤家心有不軌!張口啐,呸呸呸,你要是狠心我也不回,說我不對,我就不對,誰叫你無情無義心兒黑!」
永琪心中,狠狠地一抽,痛楚迅速地擴散到四肢百骸。小燕子,小燕子,遠在那個時候,你就預感了今天?你知道我終有負你的一天!你知道我終有為了一個女人來冤枉你的一天?我竟然把你看低了,把知畫看高了!
知畫悄眼看他,被他眼神中的痛楚,弄得心慌意亂了。他忽然掉頭,眼神變得非常嚴厲,厲聲地問:「我還有一件事要問你,你生綿億那天,是我把你撞到桌子上去的,還是你自己去撞桌子的?」
知畫一聽,大驚失色,瞪大了眼睛問:「這是什麼話?哪有人拿生孩子這樣的大事來開玩笑的?你怎麼可以這樣含血噴人?我自己去撞桌子?難道我不要命了?也不要孩子了嗎?是誰跟你這樣說的?姐姐嗎?她要冤死我……而你,你也信了嗎?」
永琪一跨步,飛快地來到她身邊,一伸手,就扣住了她的手腕。他緊緊地盯著她,有力地,堅定地說:「我要一句實話,你是不是走了一步險棋?你自己去撞桌子,用生命和孩子來下賭注?你存心要我內疚,要我著急,是不是?」
「你怎麼可以這樣說?不是,不是,當然不是!」她驚喊著,心慌意亂。
「我要一句實話!」永琪厲聲喊,盯著她的眼睛里,冒著怒火,「再說一次,你有沒有故意去撞桌子?」
知畫掙扎著,要扯出自己的手腕,眼淚在眼眶中打轉。
「你要屈打成招嗎?好痛!」她淚汪汪。
他沒有被她的眼淚所打動,命令地低吼:「回答我!聽好,」他從齒縫中迸出他的問題,一個字一個字地迸出,「我,要,一,句,實,話!如果你說謊,我們的綿億會遭到報應的!」
知畫一聽,報應要到綿億身上,大驚之下,頓時崩潰了,痛喊著:「要報應就讓我報應,千萬不要說綿億!」她情急地一把抱住他的手腕,哀聲地說,「那晚,我怎麼說,你都不要留在我房裡,你那麼冷漠,我還有什麼辦法?剛好你推了我一把,我心裡想,了不起就是死!我就順水推舟地撞了桌子,我並沒有想到,那樣一撞,孩子真的撞了出來……永琪,看在我如此『拚命』的分上,看在我為你生了綿億的分上,你不要生氣!總之,是綿億選了這一天,來到人間……總之,是老天保佑,有驚無險……總之,我也受了好多苦,早就受到報應了!」
原來被小燕子說中了,原來真是這樣!永琪定定地看著她,眼神冷冽而悲痛,放開了扣住她的手。他悲切地說:「你讓我變成一個不仁不義,沒心沒肝的負心漢!」
知畫看到他這樣的眼神,聽到他這樣的句子,心驚膽戰,身子不由自主地溜下來,跪倒在他腳前,雙手抱住他的腿。她抬頭看著他,淚如雨下:「永琪,請你想一想,為我想一想,如果我不是這樣愛你,怎麼會這樣拚命呢?我也很可能一撞就撞死了!」
永琪低頭凝視她,好像不認識她,好像想弄清楚她到底是誰,他顫聲說:「你知書達禮,溫柔美麗,純潔高貴……但是,你讓我害怕!」
說完,他用力地一抽腿,掙開她的手,往門口就走。
知畫摔在地上,驚喊著:「永琪!永琪!你去哪裡?」
永琪頭也不回的走了。
知畫不禁伏在地上,痛哭起來。
永琪立刻去了學士府,他要找回他的小燕子。
福晉帶著永琪,直奔紫薇的房間,喊著:「小燕子,紫薇,你們看誰來了!是五阿哥啊!」
紫薇和小燕子正在窗前談話,聽到聲音,雙雙回頭。小燕子看到永琪,心裡一跳,余怒未消,衝口而出:「你來幹什麼?我不要見你!」
紫薇見到他,卻驚喜而激動,奔上前來,喊著:「永琪!你來得正好,我有很重要的事要問你!」
永琪顧不得紫薇的問題,眼光凝視著小燕子。他走向她,眼神里盛滿了著急,盛滿了熱愛,盛滿了歉意,盛滿了祈求,說:「小燕子……有些事情,我誤會了你,你在紫薇這兒,也住了好多天了,氣消了沒有?我承認我有錯,人,都會犯錯……我們不要把時間浪費在慪氣和分離上,我們應該珍惜能夠相聚的時光,讓我們和好吧!我來接你回家!」
小燕子猛地一退,激烈地說:「你不是說,我走了就永遠不要回去嗎?」
永琪苦澀地看著她,後悔已極。
「那是氣話,我收回!」
「你收回?」小燕子憤然大叫,「說出口的話,哪裡能夠收回?你收回我不收回!我現在明明白白的告訴你,我不回去!我再也不回去!回去幹什麼?面對一個愛著別的女人的丈夫,一個我必須稱呼為皇阿瑪的仇人!我……」
永琪四看,關於小燕子的身世,連福倫和福晉都不知道,他著急地說:「噓!你小聲一點!」
「我為什麼要小聲?」小燕子大聲嚷,「我不在宮裡,我不怕任何人知道!」
「你也不怕連累伯父伯母嗎?」永琪走近她,拉住她的手,低聲下氣地、柔聲地說,「能不能夠和你單獨談幾句話?」
小燕子用力一甩手,甩掉了他的拉扯,身子再一退。
「不能!我不會和你單獨在一起,我跟你也沒話可談!當你的心選擇了知畫,你和我就恩斷義絕,一刀兩斷了!我說過,你用八抬大轎來抬我,我也不跟你回去……」
福晉趕緊過來,拉住紫薇說:「紫薇,我們出去!讓五阿哥和小燕子單獨談談!」
小燕子閃電般沖了過來,拉住紫薇喊:「紫薇,你不要走!你做我的見證,我和永琪,不再是夫妻,連朋友都不是!這個人,他一步一步,殺掉了那個原來的我,他是個狠心的人!我再也不要為他忍氣吞聲……再也不要做他的哈巴狗……」
「小燕子,」福晉勸著,「看在五阿哥親自來接你的分上,退一步海闊天空嘛!紫薇,我們出去,出去!」
永琪心痛地看著小燕子,千言萬語,不知從何說起。紫薇一直著急地看著永琪,心思不在永琪和小燕子的戰爭上,在爾康的生死上。這時,紫薇再也忍不住,掙開了福晉的手,沖了過來,對永琪急急問:「我有緊急的事要問你,你們兩個等一下再吵架,先回答我一個問題!」她盯著永琪問,「你仔細想一想,你們帶回來的遺體,有沒有可能根本不是爾康?我現在越想越懷疑,除了爾康的服裝和身上的配件,你怎麼確定帶回來的是爾康呢?你不是說,找到他的時候,他已經面目全非了嗎?」
福晉不禁深深一嘆,看著紫薇問:「你又看到爾康了嗎?」
「我知道,你們一定說我是日有所思,夜有所夢!一定說我又在胡思亂想!我們就不要討論我看到爾康的事,就算我沒有看到他吧!」紫薇有力地問,「你,肯定你帶回的,是爾康嗎?一點懷疑都沒有嗎?」
永琪一時之間,被問住了,陷進了回憶里。記起,當爾康的遺體帶到他身邊時,他曾經否認過,他曾經說過:「不是他!不是爾康……」
永琪呆住了,認真的思考著。是的,當時他確實懷疑過。
福晉看到永琪在思考,情不自禁也跟著燃起了希望,渴盼地問:「五阿哥……你是不是想到什麼疑點了?」
「我就是想不出來,這事怎麼都說不通!」永琪嘆了口氣,說,「如果爾康沒有死,他為什麼把自己的衣服,穿在別人身上?還把自己的佩劍、同心護身符、玉佩、靴子、襪子、貼身的裡衣通通換到別人身上,然後自己消失掉?這太奇怪了吧?」
「你想想看,在戰場,有沒有碰到什麼奇怪的事?哪怕是有些不合理,也沒關係,有沒有碰到有神秘力量的人?有特異功能的人?就像含香會招蝴蝶那種?」紫薇迫切地問。
「沒有啊!我們除了行軍,就是打仗!每天都生活在刀光劍影里!哪裡有機會碰到奇人奇事呢?」
紫薇失望極了,心灰意冷地說:「好吧,我把房間讓給你們兩個,要吵要鬧,隨你們去!我去照顧東兒!」
「紫薇……你不要走!」小燕子喊。
紫薇和福晉,已經離去了,關上了房門。
永琪看到屋裡只剩下了自己和小燕子,就一衝上前,把她一把抱住,熱情地、悔恨地、一迭連聲地說:「小燕子,我錯了,我不好,我對不起你,都是我的錯!你離開的這些天,我想了好多,我也問了知畫,許多事都明白了!包括圓房那件事……我從來沒有騙過你,是知畫在耍手段……你原諒我!我真的喜歡你,愛你,要你!」
永琪這樣一說,小燕子心裡一熱,淚水就不受控制地奪眶而出,頓時淚濕衣襟。但是,她仍然高昂著頭,意志堅決地說:「沒用了!你明白得太晚了!我原諒過你幾千幾萬次,我總覺得,我的出身和一切,配不上你,處處遷就你!為了你去苦背《成語大全》,為了你去念唐詩,為了你把殺父仇人,當成阿瑪,為了你,拚命改變自己……這一切,當你愛上知畫的時候,就全體沒有意義了……」
「我沒有『愛上』知畫,只是『可憐』她而已。」他急忙打斷。
小燕子越想越委屈,越想越心痛,凄然而堅定地說:「你有!你讓她有了孩子,你守候在她床邊,你相信她的話更勝於相信我,你讓她名正言順的凌駕在我頭上,你體會不到我的感覺,疏忽我,冷落我……你有!事實就是事實,你『可憐』她到這個地步,我也決定不要你了!」
「不是的!」他急得額上冒出了汗珠,「不是的!我們之間有誤會……」
「是你讓誤會存在的!如果像以前一樣,我們之間就不會有誤會!因為你的心有了別人,才會讓誤會存在!」
「那麼,我們現在把誤會解除……」他的雙臂,情不自禁地抱緊她。
她用力一推,把他推開,堅決地說:「你所有的解釋和努力都沒有用了!我不再愛你了!」
我不再愛你了!這是多麼嚴重的宣告!如果她真的關上了她心中那道門,他就再也走不進去了!他震驚地看她,這個從小獨立,混在江湖中長大的姑娘,有她獨立的人格,叛逆的個性,強烈的是非觀,還有一顆大而化之,卻熾熱如火的心!他那麼了解她,知道哀莫大於心死,如果她真的停止愛他,他就真正地失去她,再也無法挽回了。他凝視著她,被她這句話打倒了。他啞聲說:「你口是心非!你只是生氣而已,你的心裡不可能沒有我!」
「那是你一廂情願的想法!我的心裡已經沒有你,你帶給我的都是痛苦,我最恨過痛苦的生活,我要找回我的笑,我把你開除了!」
他了解到她不單是說氣話,而是認真思考過,就冷汗涔涔了。他不知道他還能怎樣做?在他「皇子」的生涯里,本來連「認錯」兩個字都沒有!他嘆口氣,說:「我並不熟悉認錯和道歉,為了你,我都做了!我把自尊和驕傲都踩在腳底下,因為我渴望得到你的諒解,渴望回到我們以前的生活,你,真的不再愛我?不再給我機會了?」
「是!我不再愛你,也不再給你機會了!」她昂著頭,傲然地說,心裡想,小燕子要頭一顆,要命一條,就是不能在知畫的陰影下當乞兒!
永琪睜大眼睛,痛楚地凝視著驕傲的小燕子。兩人沉默著,空氣緊繃著。
這時,外面傳來一陣喧嚷和驚呼聲。接著,房門被沖開了,紫薇沖了進來,驚喜地大喊:「永琪!小燕子……趕快來,你們一定不會相信,有個『百夷人』來了!」
小燕子和永琪大驚,兩人忘了吵架,同時喊出:「什麼?百夷人?」
三人震驚地、狂喜地奔進大廳。
進了大廳,小燕子一眼看到簫劍,如玉樹臨風般站在那兒。福倫和福晉緊張地,興奮地站在一旁。
福晉對丫頭們急急地喊:「你們都下去!有事我會叫你們!」
「是!」
秀珠帶著眾丫頭出房去。
「哥!」小燕子悲喜交集地驚呼了一聲,就撲上前去,抓住了簫劍的手,一迭連聲地喊,「哥!哥!哥……」眼淚奪眶而出。
福晉和福倫,趕緊把門窗都緊緊地關上。
簫劍緊握著小燕子的手,眼睛也是濕潤的,上上下下打量她。
「小燕子,怎麼變得這麼瘦、這麼憔悴呢?」簫劍問。
小燕子心中一酸,幾千幾萬句話想告訴簫劍,告訴這個在世上唯一的親人,只是,那麼多的事,那麼多的委屈,不知從何說起。
「自從永琪帶了爾康的遺體回來……我們還會有好日子嗎?」她掉著眼淚說,「什麼叫作『笑』,我都不知道了!這幾個月來,我幾乎沒有笑過!每天都在掉眼淚!」她掏出帕子,擦乾淚水。
簫劍滿眼的震動和憐惜。
永琪生怕小燕子說出他們間的決裂,走過來,用力地拍著簫劍的肩膀,困惑而驚訝地說:「你怎麼會突然回到北京來?真是神龍見首不見尾,變化多端!」
簫劍抬眼看著眾人,眼神變得嚴肅而鄭重,說:「紫薇,伯父,伯母……我有一個驚人的消息要帶給你們!但是,希望你們不要太興奮,因為,我還沒有完全的把握,只是推測而已!」
紫薇睜大眼睛,急切地問:「是什麼?是什麼?跟爾康有關?」
「對!跟爾康有關!」簫劍有力地說,「我想,爾康沒有死!」
頓時,房中眾人大震,各種聲音同時響起。
紫薇發出一聲喜極地驚喊:「我就知道!簫劍……如果你帶了這個消息來,你不是人,你是神啊……」
「簫、簫、簫劍!趕快說,趕快說……」福晉驚得口齒不清了。
「你有什麼根據?」福倫親自搬了一張椅子給簫劍,「坐下說,坐下說!」
「怎麼可能?」永琪喊,「簫劍,當初不是我們親自給爾康收屍的嗎?」
「你們不要吵,讓我哥說清楚!哥,到底是怎麼回事?」小燕子喊。
福倫舉手說:「大家都不要說話,讓簫劍說!」
眾人都安靜了,個個仰著頭,渴盼地看著簫劍,像是看著一個神祇。
簫劍環視大家,沉穩地說:「當初,我和永琪在雲南分手,就是覺得事有可疑。我留在雲南,是想查出事情的真相。永琪,你記得嗎?當爾康的屍體被劉德成找到,放在我們面前的時候,你說了兩句話,你說『不是他,不是爾康!』可是,事實擺在我們面前,讓我們不能不信!因為不可能有人為爾康換衣服,調包一個假爾康給我們,沒有這個理由!可是,你這兩句話,一直在我腦海里響著。後來,我忽然想到一個可能性……」簫劍停住了,看著紫薇,「紫薇,不管發生了什麼事,你都希望爾康活著,是不是?」
紫薇熱烈地、堅決地說:「是!趕快說吧!沒有任何打擊會比爾康的死更大!」
簫劍看著永琪說:「永琪,你記得我們和緬甸交手時,那個緬甸王子慕沙嗎?」
「當然!我怎麼會忘掉他?這事跟他有關嗎?」
「是!有一次,我和爾康談過,都覺得這個王子怪怪的,說話行動,有些不男不女。爾康跟他,幾次正面交手,那個王子,也幾次死到臨頭,被爾康放了一馬,記得嗎?」
「當然記得,還記得他射了爾康毒針,又留下解藥救爾康的事!」
「就是這樣,」簫劍深深點頭說,「我把所有的事,仔細一想,越想越可疑。所以我沒有跟你回北京,我化裝成緬甸人,溜進了緬甸境內去打聽……打聽的結果,緬甸根本沒有一個王子名叫慕沙,卻有一位八公主,名字叫慕沙!是猛白最心愛的女兒,經常女扮男裝,跟著猛白東征西討!」
眾人大震。
紫薇急問:「你的意思是說,這位八公主俘虜了爾康?把爾康的衣服配件換到別人身上,故布疑陣,讓大家都以為爾康死了?」
「有這個可能!所以,我在三江城裡,待了三個月之久,守在緬甸宮殿外面,希望找到一些線索,卻一直沒有在緬甸看到過爾康。我的緬甸話又不靈光,生怕泄露行藏,不敢久待,但是,我買通了一個緬甸侍衛,得到了一個消息,八公主慕沙確實帶回一個身受重傷的人,名叫『天馬』,救了幾個月,還在昏迷中。天馬,這不是爾康的名字,可是,戰場上,慕沙都喊爾康駙馬!開罵時,叫他死馬!」
簫劍說到這兒,眾人面面相覷。
紫薇深吸口氣,堅信著說:「那是他!沒錯!他已經託夢給我,說他還活著,說他生不如死,我現在明白了!我去收拾東西……阿瑪,額娘,請你們照顧東兒,我要去緬甸找爾康!」
「不忙不忙……」永琪看簫劍,問,「可是,這只是一個推斷,你始終沒有確定的消息,說那人是爾康,對不對?」
「我想,現在除非見到爾康本人,沒有任何人可以確定那是不是爾康。我的故事還沒說完,我當時已經引起緬甸皇宮的注意,不敢在那兒繼續留下去。我回到雲南大理,找了一個精通緬甸話的朋友,在一個月以後,第二次溜進緬甸。這次,總算得到一些線索,那個天馬,確實是一位大清的將軍!你們想,大清的將軍,除了爾康還有誰?而且,這個天馬,已經被八公主救活了!」
簫劍說完,大家你看我,我看你,興奮得無以復加。
紫薇衝到簫劍身邊去,對他倒身就拜。
「簫劍啊……我謝謝你,謝謝你……爾康和我,前世修來的福分,才有你這種肝膽相照的朋友……我要給你磕個頭……」說著,就跪了下去。
簫劍大驚,慌忙一把拉起紫薇,說:「千萬不要這樣!我很抱歉,本來想帶著朋友去把爾康救出來,可是,我的朋友都不認識爾康,緬甸皇宮又戒備森嚴,守了一個月,生怕耽誤太久,把營救的機會都錯過了,這才決定快馬加鞭,趕到北京來!想和你們大家,研究一個救人的方案!但是,萬一我錯了,那個人不是爾康,希望你們不要太失望!」
「是爾康!是爾康!一定是爾康!」紫薇激動得一塌糊塗,抓住福晉的手搖著,「額娘啊!你現在信我了吧?爾康沒有死,我說了幾百遍,都沒有人相信我!」紫薇忽然轉頭看簫劍,問,「那個緬甸皇宮,是不是有一個名字叫『阿瓦』?」
「阿瓦?」簫劍一怔,「那是三江城的緬甸名字!你怎麼知道?」
紫薇眼中立即充淚了,堅定地說:「我說了你們也不會相信,是爾康在夢裡告訴我的!」
大家全部看著紫薇,此時,沒有人不信她了,個個臉上都帶著敬畏的神情。
半晌,小燕子才興奮地嚷:「我們趕快準備一下,帶一隊兵,打到緬甸去!救出爾康!」
永琪也積極起來,說:「我得回宮去,把這件事稟告皇阿瑪!恐怕和緬甸的戰爭,又要開始了!」
「五阿哥不要急,這事要徹底想一想!」福倫在震動驚喜之餘,還保持著理智,分析說,「帶兵到緬甸,要打到他們的都城去救人,恐怕不是這麼容易!只要我們這兒一發兵,緬甸就會得到消息,爾康在他們手裡,他們會殺爾康來泄恨!」
「伯父說得很對!」簫劍點頭,「我覺得,最好派一隊大內高手,認得爾康的人,大家喬裝打扮成緬甸人,混進三江城,想辦法進宮救人!不管怎樣,我們要好好的計劃一下!」
「但是,我們這樣研究計劃,再路遠迢迢地趕到緬甸,要浪費多少時間?他會不會在這個時間裡遇害呢?」紫薇好著急,恨不得插翅飛到緬甸去。
「他不會遇害,因為……」簫劍看著紫薇,咽住了。
「因為什麼?因為什麼?」大家七嘴八舌地急急追問。
「因為……那個八公主喜歡他,要逼他結婚!整個三江城,都在傳說婚禮的事!他們不久就要結婚了!」
紫薇一震,雖然聽到有個「八公主」,心裡已經有數,仍然震動已極地呆住了。
大家都驚怔著,室內有片刻的寧靜。
忽然,紫薇打了個寒戰,緊張地問:「如果……爾康認死扣,誓守他和我之間的諾言,抵死不從呢?」
大家被紫薇一句話提醒了,人人心懷恐懼。紫薇和爾康的故事,是大家都深知的,他們那句「山無棱,天地合,乃敢與君絕!」的誓言,人人會背。爾康在這一點上,是認死扣的,他確實可能寧死不屈!
「你們繼續討論,我要去做一件很傻的事!」紫薇說著,就匆匆跑進房去。
紫薇進了房間,就急急忙忙地點蠟燭。房裡,到處都是燭台,她把所有的蠟燭都點燃,一面點蠟燭,一面虔誠地喃喃祝禱:「爾康,希望我的思想,能夠一直傳到你的身邊。既然你的意志和靈魂,可以穿越生死和時空,好幾次跟我相會。那麼,我的呼喚和叮嚀,一定也能到達你的耳邊!請你再一次,穿過時空,來和我溝通……」
紫薇點燃了滿室的蠟燭,就走到窗前,打開窗子,對窗外喊:「爾康……不管你在哪裡,請你為我活著!只要你活著,我什麼都可以容忍!我不在乎和別的女人分享你,我不要你誓守我們的諾言,我永遠了解你的心……請你為我忍辱偷生,隨機應變!爾康……你聽到了嗎?」
室內,燭火熒熒,窗外,皓月當空。
紫薇等待著,四周靜悄悄,沒有任何人影出現。
紫薇虔誠默禱,再度對著天空,發出心靈深處地呼喚:「爾康……不要灰心,不要放棄,請為我活著!我很快就來了,等我,等我,等我……」
紫薇的聲音,穿透夜空,直入雲霄。
同一時間,爾康正在緬甸皇宮的宴會廳里,「享受」著猛白和慕沙的「款待」。
緬甸樂隊在奏著節奏強烈的音樂,許多緬甸姑娘和青年,一男一女為一組,正在熱熱鬧鬧地跳著緬甸熱舞。
慕沙、爾康、猛白和許多賓客都坐在一張長桌子後面。桌上堆滿了山珍海味,宮女們還川流不息地上菜斟酒。舞蹈者就在桌前跳舞,極盡聲色之娛。
慕沙和爾康坐在一起,爾康臉上的刀傷已經淡了,精神也恢復很多,但是,神情寥落,強顏歡笑。慕沙卻是興高采烈的。
舞蹈者跳到慕沙和爾康面前,賣力地表演。賓客們掌聲、笑聲、喝彩聲不斷。
慕沙忍不住拉著爾康的手,興緻勃勃地說:「我們去跳舞!」
「我不會跳舞!中國沒有這種舞蹈,男人也不和女人一起跳舞!」
「這不是中國!我跟你說了幾百遍,你是緬甸人,忘了你的中國吧!」慕沙喊。
「我不可能忘掉我是中國人,就像你不可能忘掉你是緬甸人一樣!」
「算了算了,忘不掉就忘不掉吧!」慕沙妥協地說,撒嬌地看他,「兩個月還沒期滿,說好的,這兩個月你都依我!我想跳舞,我們來跳舞!」
猛白看過來,對爾康大聲說:「天馬!慕沙要你跳舞,你就起來跳舞!知道嗎?」
爾康臉色猛然一沉,對猛白惱怒地說:「你少命令我!我又不是你的部下!」
「你哪有資格當我的部下?你是我的俘虜!你懂得『俘虜』是什麼嗎?在緬甸,俘虜就是『奴隸』!」猛白吼著。
「那麼,你碰到了一個永不屈服的俘虜,永不會變成奴隸的俘虜!」爾康背脊一挺,義正詞嚴,「你們唱歌跳舞、威逼利誘都沒用,最好把我放了!」
猛白一拍桌子,跳了起來:「混賬東西!你找死……」
慕沙也跳了起來,急喊:「爹!你又來了!這是我的宴會,你不要破壞我的興緻!」
「是我破壞你的興緻,還是這個『死馬』在破壞你的興緻?」猛白指著爾康怪叫,「你看他那副要死不活的樣子,對你這個宴會哪有一點興趣?」
慕沙就仔細地看爾康,問:「這樣的舞蹈,這樣的燈光,這樣的宴會……你真的一點興趣都沒有嗎?」
「如果我不是『俘虜』,或者我會有興趣!」
「你不要把我爹的話放在心上,你看看這個排場,哪有一個『俘虜』會有這種享受?好吧!你不想跳舞,就不要跳舞,喝酒吧!」
慕沙倒了一杯酒,送到爾康唇邊。
他退了退說:「我拚命想恢復武功,我想,我最好不要喝酒!」
慕沙臉色一變,有些沉不住氣了,大聲說:「我們的條件,你要不要遵守?如果你不遵守,我永遠不會放掉你!等到我對你失去耐心的時候,你就會在緬甸的苦牢里度過終身,你最好想想清楚!不要太不給我面子!我親手給你斟酒,難道你還不喝?」
爾康只得勉為其難地喝了那杯酒,心想,他怎麼會弄成這樣?現在武功全部消失,在這銅牆鐵壁里,想要脫身,實在是難上加難!如果他還想回到北京,除了忍,還是忍!慕沙又把食物送到他唇邊,他只得吃下。舞者跳到他面前,鼓聲、音樂聲囂張地響著。
忽然間,在這強烈的音樂中,夾雜著一聲穿山越雲的呼喚:「爾康……請你為我活著……我很快就來了,等我等我……」
爾康陡然一震,立刻跳起身子。
「你要幹什麼?」慕沙一驚。
「你聽到了嗎?」爾康急切地問。
「聽到什麼?」慕沙莫名其妙。
「紫薇!是紫薇的聲音……」
爾康轉身,急急衝出了大廳。慕沙趕緊跳起身子,跟著跑了出去。
爾康衝到花園裡,仰首向天,四面找尋。緬甸皇宮巍峨聳立,四周是暖暖的風,靜靜的夜,哪兒有紫薇的聲音?哪兒有紫薇的影子?但是,剛剛那聲呼喚,如此清晰,好像就在耳邊。
「紫薇!紫薇!你的靈魂也會離開身體,到這兒來嗎?」他喃喃自語。
慕沙追了過來,不可思議地看著他,生氣地喊:「你是瘋子嗎?好好的舞蹈不看,跑到花園裡來鬼叫些什麼?」
爾康再看,但見樹影參差,園中豎立著許多石雕,有的是大象,有的是飛鳥,還有許多神話人物,暗影幢幢中,絕對沒有紫薇!人家說,日有所思,夜有所夢,他已經隨時隨地,耳有所聞,眼有所見。大概,他快要瘋了!他凄然一嘆,抬眼看慕沙,這個陪伴他度過生死的女子,現在是他唯一可以傾訴的對象。他就「傾訴」起來:「慕沙,你一定不會相信,我常常看到紫薇,有時,我會夢到和她在一起,我會聽到她的聲音。明知這是不可能的,我還是會覺得像真的一樣!有一次,我看到她在幽幽谷,從懸崖上跳下去,我來不及去救她,嚇得魂飛魄散,可是,有許多蝴蝶飛去救她……大概是含香的蝴蝶,讓我有這樣瘋狂的幻想吧!說不定,是你們所謂的靈魂在救她吧!我還看到她拒絕東兒,讓我難過極了,我責備她,想盡辦法要喚醒她……」他用手抹了抹臉,「我想,我真的瘋了,我被困在這兒,什麼都不能做,只能胡思亂想!慕沙,我知道你真心的喜歡我,在我心底,也被你這種喜歡深深感動著,但是,我現在已經有點瘋,等到我完全瘋了,我對你還有什麼意義?」
慕沙深深地看著他。
「你在說些什麼,我沒有完全聽明白!但是,我知道,你一直在想你的紫薇,我答應過你的話,我不會賴!走吧,我們回到大廳去,把酒席吃完!到了七月十四日,你還是為你的紫薇這樣瘋瘋癲癲,我一定放掉你!」
爾康無奈地點頭,只得跟著慕沙回到大廳去。大廳中依舊熱鬧非凡,他們回到座位。慕沙笑著為爾康斟酒,他舉起杯子,一飲而盡。眼前,是緬甸舞娘扭動的身子。耳邊,是慕沙討好的笑聲。算了,今朝有酒今朝醉,醉里是另一種乾坤,那個乾坤里,說不定有紫薇!他酒到杯乾,來者不拒,終於大醉。
深夜的時候,喝得大醉的爾康被蘭花、桂花架進卧房來。慕沙也帶著酒意,跟在後面。爾康醉醺醺地唱著歌:「當山峰沒有稜角的時候,當河水不再流,當時間停住,日夜不分,當天地萬物,化為虛有,我還是不能和你分手,不能和你分手……」
宮女們把爾康放上床,為他脫掉鞋子、外衣等。
「好渴……」爾康掙扎著,要下床找水喝。
慕沙拿了一杯水和一包藥粉過來,笑著說:「讓我來服侍你!這兒有水……順便把這包銀硃粉吃了!要不然,等會兒又會發抖抽筋!」
宮女們扶起爾康,慕沙就給他吃藥喝水。
爾康吃完葯,喝了水,撐持著坐在床上,醉醺醺地看著慕沙笑。
「你知道嗎?中國有兩句詩寫得很好!『醉卧沙場君莫笑,古來征戰幾人回?』這正是我的寫照!你知道紫薇是個才女,對中國的詩詞,都能倒背如流……她現在會背什麼詩?上窮碧落下黃泉,兩處茫茫皆不見嗎?」
「好了好了,別談你的紫薇,我聽都聽得煩死了!如果你那麼想紫薇,就把我當成你的紫薇吧,我不在乎!」
慕沙對兩個宮女揮揮手,宮女識相地退出了房間。她緋紅著臉,開始寬衣解帶。她喝了很多酒,已經半醉了。
「來,我是你的紫薇!你在中國叫什麼名字?到了這種時刻,她會怎麼做?」她低聲問,褪去衣服,半裸著,眼光如醉地看著他。
爾康坐在床上,醉眼看慕沙,慕沙巧笑倩兮的臉孔,像水霧中的影子,搖曳著,重疊著,變幻著。無數紫薇的臉孔蓋了過來,紫薇的笑,紫薇的淚,紫薇的深情凝視,紫薇的殷勤囑咐……一張張紫薇的臉孔,取代了慕沙的臉。爾康驚疑地看著,不相信地問:「紫薇……紫薇?」他伸手去勾慕沙的脖子,「是你嗎?是嗎?」他渴求地低語,「我又陷在這樣瘋狂的夢裡了!怎麼辦?紫薇……」
紫薇的臉孔,柔情萬縷地,醉意醺然地說:「是!我是紫薇……我是紫薇……你的紫薇……」
「我不相信啊……紫薇……」
爾康昏亂地、狂喜地、熱烈地吻住紫薇,實際上是吻住了慕沙。慕沙緊緊地環抱住他的腰,熾熱地反應著他那渴切的吻。
紫薇,想你,愛你,思念你!多久沒有擁抱過你?百年,千年,幾萬年?紫薇,抱緊我,再抱緊我……他忽然覺得有些不對勁,那不是紫薇的唇,不是紫薇的手臂,不是紫薇的纏綿……他猛然一睜眼。他看到的,是另外一張臉孔!他大震,酒醒了一半,推開慕沙,直跳起來,驚喊出聲:「你不是紫薇!你是慕沙!」
慕沙睜大眼睛,凝視著他,甜甜地笑著說:「我不在乎當你的紫薇……」
爾康跳下床,踉蹌著、跌跌撞撞地退開,喊著:「我在乎!請你趕快離開這兒,不要讓我把你當成紫薇的替身,那樣,是對紫薇的不公平,是對我的不公平,也是對你的不公平!離開我!」
慕沙逼近他,用手去勾他的脖子,柔聲說:「我這樣低聲下氣,連冒充的事都幹了,你還是不要我嗎?」
爾康退到牆邊,已經退無可退,他用力把她的手腕拉了下來。
「請你不要這樣!在我心裡,紫薇真的無可取代,她沒有替身,她是唯一的!即使我醉得糊裡糊塗,吃藥吃得昏昏沉沉,眼前全是幻影……但是,只要一接觸,她的一切,仍然清晰明了,她是任何人都冒充不了的!慕沙,請你原諒我!」
慕沙放開了他,眼裡的柔情,逐漸被怒火所取代。她這樣被拒,實在太沒面子了,越想越氣,頓時怒發如狂,大喊:「你這匹死馬!病馬!醉馬!瘋馬!你氣死我了!如果我得不到你,我也不會讓那個紫薇得到你!你走著瞧!」
慕沙匆匆忙忙,穿上衣服,揚聲大喊:「來人呀!來人呀!」
侍衛乒乒乓乓地沖了進來。慕沙指著爾康命令著:「給我把他關到地牢里去!」
侍衛們衝上前來,七手八腳來抓他。爾康掄拳就打,架勢不錯,苦於失去武功,雖然拚死力戰,仍然幾下子就被制伏了。侍衛們就拖著他出門去。
從天堂到地獄,其實只有幾步路。
厚重的牢門一開,爾康被丟進去。他的身子,從一段陡峭的石階上,一路滾落下去,跌落在一堆軟軟的東西上,那些東西吱吱叫著,四散奔開。他定睛一看,居然是許多老鼠。他趕緊站起身來,只見四周陰森森、暗沉沉。牆上,有著鐵鏈和刑具。牆角,插著一枝火把,是地牢里唯一的光源。
侍衛衝過來推他打他,用緬甸話,吼著罵著。這時,猛白帶著侍衛隊,拿著火把,大步走了進來,叫著說:「哈!慕沙總算想通了,把你關到這裡來!看樣子,宴會歌舞和皇宮,你都配不上,你只配住地牢!你這匹死馬,又臭又硬,如果你再不知好歹,今天你的死期就到了!」他對侍衛喊,「把他用鐵鏈綁起來!」
幾個侍衛拉起爾康。
爾康雖然拚命抵抗,仍然徒勞無功,終於雙手高舉,被綁在牆上的鐵鏈上。
「給我一根鞭子!」猛白喊。
侍衛遞來一根長長的鞭子。
猛白拿著鞭子,惡狠狠地看著爾康,大聲地問:「下個月的燈火節,你到底要不要娶慕沙?」
爾康高高地抬著頭,悲憤而堅決地說:「頭可斷,血可流,志不可移!」
「聽不懂!再講一次!」
「不要!」爾康吼了出來。
叭的一聲,鞭子用力地抽在爾康身上,立刻帶起一片衣服的碎片。他的身子一挺,咬牙忍著。
「再問一次,你要不要娶慕沙?如果不要,我就活活把你打死!」
「你們是怎麼一回事?」爾康悲憤地喊,「你也是一個堂堂緬甸王,慕沙是一位緬甸公主,哪裡有『威逼成親』這種事?你們是佛教徒,佛教是不殺生的,你們卻如此殘暴,不怕遭到天譴嗎?你們……」
爾康話沒說完,猛白手裡的鞭子,一陣噼里啪啦,抽得他眼冒金星。他身上的衣服,抽成碎片,片片飛去。鞭子在皮膚上留下道道血痕,他痛得七葷八素,額上冒出汗珠。
這時,慕沙匆匆進來。看到這樣,就急忙喊:
「爹,讓我來問他!」她就盯著爾康問,「有溫暖的房間,有舒服的床,還有漂亮的丫頭侍候著,那麼好的日子你不過,一定要吃這種苦,你有病嗎?」
爾康渾身都痛,心也痛,到了這種時候,豁出去了。他慘然大笑,說:「是!我有病,住那樣的房子,睡那樣的床,我卻付不起房租!」
「難道,我把你辛辛苦苦地救活,你也沒有一點感動嗎?」慕沙困惑地問。
「我很感動,也很感激,但是……我不能因此而做違背良心的事!」
「不要跟他啰唆了,我來教訓他!」猛白推開慕沙。
猛白的鞭子,又一陣噼里啪啦地猛抽。鞭鞭有力,毫不留情,打得爾康的身子不斷抽動,胸前背上,到處血痕斑斑。他咬牙忍著,不哼也不叫,猛白越打越氣。
「你要不要結婚?要不要?要不要?」他一面問,一面狠狠地抽著。
「不要!不要!不要!不要……」爾康喊著。
「拿一桶鹽水來!」猛白大喊。
一個侍衛,拿了一桶鹽水過來,對著爾康一潑。什麼叫作「痛」,他這才領教了。那些傷口,一接觸到鹽水,立刻痛入骨髓。就算他是鐵漢,這時也忍不住了,發出一聲慘叫:「啊……慕沙,這種談婚事的方法,實在慘無人道!」
慕沙看著,臉上浮起不忍之色。
「你服了嗎?要不要準時結婚?你說!」猛白再問。
「如果我『屈打成親』,我活著,無法見紫薇於人間,死了,無法見紫薇於天上!對不起,我就是做不到!」
猛白大怒,噼里啪啦,又是一陣猛抽。
爾康身上皮開肉綻,臉上也挨了兩下。
「爹!」慕沙急呼,「不要打在臉上,臉打花了,又要耽誤婚期了!」
猛白停下鞭子,氣喘吁吁地,回頭瞪著慕沙,不可思議地問:「你還沒對這小子死心嗎?人家不要你呀!打死了都不要你呀!」
慕沙臉一紅,實在有氣,咬牙說:「不用打了!只要不給他吃銀硃粉,看他能夠撐幾天!爹,咱們走!讓他死在這裡!」對侍衛喊,「放他下來,不要給他東西吃!」
侍衛放下鐵鏈,一陣欽欽哐哐,爾康站立不住,癱倒在地。
慕沙狠狠地對他說:「我明天再來看你!希望你明天還活著!」
父女二人,再也不看他,兩人轉身大步而去,牢門重重地拉了起來。
爾康渾身都是血痕,蜷縮著身子,痛楚的坤吟著。陪伴著他的,是無邊的黑暗,無盡的思念,還有那些四竄的老鼠。此時此刻,他心裡竟然浮起小燕子的詩句:「走進一間房,四面都是牆,抬頭見老鼠,低頭見蟑螂!」他苦澀地笑了。小燕子,你的詩毫無詩意,卻這麼寫實!想到小燕子,種種往事,如在目前。唉!紫薇、東兒、小燕子、永琪、簫劍、晴兒、阿瑪、額娘、皇阿瑪……你們都在做什麼呢?今生今世,還能再見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