捌 EIGHT
捌EIGHT
雲翔鬱悶極了。
一連好多天,他做什麼都不順心,看到天虹就生氣。
怎麼也想不明白,祖望為什麼會把溪口的地給了雲飛?他幾年的心血、一肚子計劃全部泡了湯!連紀總管也見風轉舵,不幫他忙,反而附和著祖望。他那一口悶氣憋在心裡,差點沒把他憋死。他知道紀總管老謀深算,說不定是以退為進,只好放下身段低聲下氣去請教他。結果,紀總管給了他一大堆警告:不能欺負天虹,不能對天虹疾言厲色,不能讓天虹不快樂,不能讓天虹掉眼淚……如果他都能做到,才會幫他。好像天虹的眼淚是為他流的,真是搞不清楚狀況!他心裡慪得要命,卻不得不壓抑自己,一一答應。紀家父子這才答應「全力協助」。要對天虹好,但是,那個天虹就是惹他生氣!
這天,雲翔要出門去,走到大門口,就發現天虹和老羅在那兒好熱心地布施一個來化緣的老和尚。那個和尚敲著木魚,嘴裡念念有詞,天虹就忙不迭把他的布施口袋裝得滿滿的。雲翔一看就有氣,衝上前去大聲嚷嚷:「老羅,我說過多少次了,這和尚尼姑一概不許進門!怎麼又放人進來?」忍不住對天虹一瞪眼,「你閑得沒事做嗎?」
和尚抬眼看見雲翔,居然還不逃走,反而重重敲著木魚,嘴裡喃喃地念:「一花一世界,一木一菩提,回頭才是岸,去去莫遲疑!」
雲翔大為生氣,把和尚往外推去。
「什麼花花世界,不提不提!走走!你化緣也化到了,還在這裡念什麼經?去去!去!」
和尚一邊退出門去,一邊還對雲翔說:「阿彌陀佛,後會有期!」
雲翔怒沖沖地喊:「誰跟你後會有期?不要再來了,知道不知道?」
和尚被推出門外去了。
雲翔還在那兒咆哮:「老羅!你注意一點門戶,我今天還計劃要去賭個小錢,你弄個光頭上門是什麼意思?」
「是是是!」老羅一迭連聲認錯。
天虹忍不住說:「一個和尚來化緣,你也可以生一場氣!」
「怎麼不氣?什麼事都不做,一天到晚『沿門托缽』,還一副很有學問的樣子,說些玄之又玄的話,簡直和我家老大異曲同工,我聽著就有氣!他們會上門,就因為你老是給錢!」
「好了好了,我不惹你!」天虹聽到這也扯上雲飛,匆匆就走。
雲翔看著天虹的背影,真是氣不打一處來,還想追上去理論。幸好,天堯正好回來,一把拉住了雲翔。
「你別找天虹的麻煩了!走!有天大的新聞要告訴你!包你會嚇一大跳!」
「什麼事?不要故弄玄虛了!」
「故弄玄虛?」天堯把他拉到無人的角落,盯著他,「想知道雲飛在做些什麼嗎?想知道『待月樓』的故事嗎?」
雲翔看著天堯的臉色,立即明白天堯已經抓到雲飛的小辮子了。不知怎的,他渾身的細胞都開始跳舞,整個人都陷進莫名的亢奮里。
這晚,待月樓中,依舊燈燭輝煌,高朋滿座。
雲飛和阿超也依舊坐在老位子上,一面喝酒,一面全神貫注地看著姐妹倆的表演。這天,她們唱了一首新的曲子,唱得非常熱鬧。
「你變那長安鐘樓萬壽鍾,我變槌兒來打鐘……」
「打一更噹噹叮……」
「打二更叮叮咚……」
「打三更咚咚當……」
「打四更噹噹咚……」
「旁人只當是打更鐘,」
「誰知是你我鐘樓兩相逢!」
「自己打鐘自己聽……」
「自己聽來自打鐘……」
「你是那鍾兒叮叮咚……」
「我是那槌兒咚咚當……」
「沒有鍾兒槌不響……」
「沒有槌兒不成鍾……」
下面,兩人就合唱起來:「叮叮咚來咚咚當,咚咚當來噹噹咚,咚咚叮叮噹噹當,噹噹叮叮咚咚咚……」越唱越快,越唱越快,一片叮叮咚咚,咚咚噹噹的聲音,繚繞在整個大廳里。
觀眾掌聲如雷,瘋狂叫好。雲飛和阿超也跟著拍手,叫好,完全沒有注意到待月樓的門口,進來了兩個新的客人!那兩人戳在門口,瞪著台上,驚奇得眼珠都快掉出來了!他們不是別人,正是雲翔和天堯!
小范發現有新客人來到,急忙迎上前去。
「兩位先生這邊請!前邊已經客滿了,後邊擠一擠好不好?」
雲翔興奮極了,眼睛無法離開台上,對小范不耐地揮揮手。
「不用管我們!我們不是來吃飯的,我們是來找人的……」
又有客人到,小范趕緊去招呼,顧不得他們兩個了。
雲翔看著正在謝幕的雨鳳和雨鵑,震驚得不得了。
「這是蕭家那兩個姑娘嗎?」
「據我打聽的結果,一點兒也不錯!」
「怪不得雲飛會被她們迷住!帶勁!真帶勁!那個扮男裝的是不是那天搶我馬鞭的?」
「不錯,好像就是她!」
「怎麼想得到,那蕭老頭有這樣兩個女兒!簡直是不可思議!那麼,雲飛迷上的是哪一個?」
「這個,我就不清楚了!」
雲翔四面張望,忽然看到雲飛和阿超了。
「哈哈,這下可熱鬧了!我渾身的寒毛都立正了,不是想打架,是太興奮了!」指著,「看!雲飛在那兒,我們趕快湊熱鬧去!」
天堯拉住他。
「慢一點!讓我們先觀望觀望再說!」
雨鳳雨鵑謝完了幕,金銀花對姐妹倆送去一個眼色。兩姐妹便熟練地下台來,走到鄭老闆那桌旁。和上次的彆扭已經完全不一樣,雨鵑自動地倒了酒,對全桌舉杯,笑吟吟地說:「我乾杯,你們大家隨意!」她舉杯乾了,就對那個胖子許老闆嫵媚地一笑,唱到他眼前去,「前面到了一條河,漂來一對大白鵝,公的就在前面走,母的後面叫哥哥……」唱完,就膩聲說,「嗯?滿意了吧?這一段專門唱給你聽,這聲『哥哥』我可叫了,你欠我三天酒席!」她掉頭看鄭老闆,問,「是不是?」
「是是是!」鄭老闆笑著,伸手拉雨鵑坐下,喜愛地看著她,再看金銀花,「這丫頭,簡直就是一個『小金銀花』,你怎麼調教的?真是越來越上道了!」
「你們當心喲,這個『小金銀花』有刺又有毒,如果被她傷了,可別怪我沒警告你們啊!」金銀花笑著說。
一桌子的人,都大笑起來。
雨鳳心不在焉,一直悄眼看雲飛那桌。
金銀花看在眼裡,就對雨鳳說:「雨鳳,你敬大家一杯,先告退吧!去幫我招呼招呼蘇先生!」
雨鳳如獲大赦,清脆地應著:「是!」
她立刻斟滿了杯子,滿面春風地笑著,對全桌客人舉杯。
「希望大家玩得痛快,喝得痛快,聽得痛快,聊得痛快!我先走一步,等會兒再過來陪大家說話!」她一口乾了杯子。
「快去快回啊,沒有你,大家還真不痛快呢!」高老闆說。
在大家的大笑聲中,雨鳳已經溜到了雲飛的桌上。
雨鳳坐定,雲飛早已坐立不安,盯著她看,心痛得不知道如何才好。
「看你臉紅紅的,又被他們灌酒了嗎?」他咬咬牙,「雨鳳,你在這兒唱一天,我會短命一天,我就不明白,為什麼你到現在還不肯接受我的安排,離開這個地方?」
「你又來了!我和雨鵑,現在已經唱出心得來了,至於那些客人,其實並不難應付,金銀花教了我們一套,真的管用,只要跟他們裝瘋賣傻一下,就混過去了!」
「可是,我不捨得讓你『裝瘋賣傻』,也不捨得讓你『混』。」
雨鳳瞅著他。
「我們不要談這個了,好不好?再談下去,我會傷心的。」
「傷心?」雲飛一怔。
「就是我們上次在山上談的那個問題嘛,最近,我也想了很多,我知道我像個鴕鳥,對於不敢面對的問題,就一直逃避……有時想想,真的對你什麼都不知道……」
話說到這兒,忽然有一個陰影遮在他們的頭頂,有個聲音大聲地,興奮地介面了:「你不知道什麼?我對他可是熟悉得很!你不知道的事,我全體可以幫你弄清楚!」
雨鳳覺得聲音好熟,猛然抬頭,赫然看到雲翔!那張臉孔,是她變成灰、磨成粉、化成煙也忘不掉的!是每個噩夢裡一再重複出現的!她大驚失色,這個震動實在太大,手裡的杯子就砰然落地,打碎了。
雲飛和阿超也大驚抬頭,震動的程度不比雨鳳小。雲飛直跳起來,臉色慘白,聲音顫抖。
「雲翔!是你?」
雲翔看到自己引起這麼大的震動,太得意了。伸手重重地拍著雲飛的肩。
「怎麼?看到我像看到鬼一樣,你反應也太過度了吧?」他盯著雨鳳,「有這樣的姑娘,你怎麼一個人在這兒獨樂樂,也不告訴我一聲,讓我們兄弟眾樂樂不好嗎?」
雨鳳面如白紙,重重地吸著氣,身子搖搖欲墜,似乎快要昏倒了。
「你們認識?你們兩個彼此認識……」她喃喃地說。
雲翔好驚愕,接著就恍然大悟了,怪叫著說:「我就說呢,蕭家的姑娘也不過如此!有點錢就什麼人都跟!搞來搞去,還是落到姓展的手裡!原來……」他瞪著雨鳳,伸手就去抬雨鳳的下巴,「你根本不知道他是誰?哈哈哈哈!太好笑了……」
阿超看到雲翔居然對雨鳳動手,一躍而起,伸手就掐住了雲翔的脖子。
「你住口!否則我讓你永遠開不了口!」阿超暴怒地喊。
「你反了嗎?我好歹是你的主子,你要怎樣?」雲翔掙扎著。
天堯過去拉住阿超的胳臂,喊著:「阿超!不得無禮,這兒是公共場合啊,你這樣幫不了雲飛,等到老爺知道他們兄弟兩個為了唱曲兒的姑娘在酒樓里大打出手,你以為老爺還會偏著雲飛嗎?」
雨鳳越聽越糊塗,眼睛越睜越大,嘴裡喃喃自語:「兄弟兩個……兄弟兩個……」
這時,整個酒樓都驚動了,大家都圍過來看。有的客人認識雲翔,就議論紛紛地爭相走告,七嘴八舌地驚喊:「是展家二少爺!這展城南,居然也到鄭城北的地盤上來了!」
雨鵑早已被雨鳳那桌驚動,本來以為有客人鬧酒,這是稀鬆平常的事了。心想有雲飛阿超在,雨鳳吃不了虧,沒有太在意。這時,聽到「展家二少爺」幾個字,就像有個巨雷在她面前炸開。她跳起身子,想也不想就飛快地跑了過來,一看到雲翔,她的眼睛就直了。
同時,鄭老闆、金銀花都驚愕地跑了過來,金銀花一眼看到阿超對客人動粗,就尖叫著說:「哎喲,阿超小兄弟,你要是喜歡打架,也得出去打!這兒是待月樓,你敢砸我的場子,得罪我的客人!以後你就不要想進待月樓的大門了!」阿超見情勢不利,只得放手。
雲翔咳著,指著阿超。
「咳咳……阿超!你給我記著,總有一天,我要讓你連自己是怎麼死的都弄不清楚!」一抬頭,他接觸到雨鵑那對燃燒著烈火的眸子,「喲!這不是蕭家二姑娘嗎?來來來!」大叫,「小二!我要跟這位姑娘喝酒!搬凳子來,拿酒來……」
雲飛睜大眼睛看著姐妹兩人,一時之間百口莫辯。心裡又驚又急又怒又痛,這個場面根本不是說話的場合,他急急地看雨鳳。
「雨鳳,我們出去說話!」
雨鳳動也不動,整個人都傻了。
「出去?為什麼要出去?好不容易,這哥哥弟弟姐姐妹妹全聚在一塊兒了,簡直是家庭大團圓,幹什麼還要出去談呢?」雲翔對雨鳳一鞠躬,「我來跟你好好介紹一下吧!在下展雲翔,和這個人……」指著雲飛,「展雲飛是親兄弟,他是哥哥,我是弟弟!我們住在一個屋檐底下,共同擁有展家龐大的事業!」
客人們一陣驚嘆,就有好幾個人上去和雲翔打招呼。雲翔一面左左右右招呼著,一面回頭看著雨鵑。
「來來來!讓我們講和了吧!怎樣?」
雨鵑端起桌上一個酒杯,對著雲翔的臉潑了過去。
雲翔猝不及防,被潑了滿臉滿頭,立刻大怒,伸手就抓雨鵑。
「你給我過來!」
雨鵑反身跑,一面跑,一面從經過的桌子上端起一碗熱湯,連湯帶碗砸向雲翔,雲翔急忙跳開,已經來不及,又弄了一身湯湯水水。這一下,雲翔按捺不住了,衝上前去,再追。雨鵑一路把碗盤砸向他。
客人躲的躲,叫的叫,場面一片混亂。金銀花跺腳。
「這是怎麼回事!來人啊!」
待月樓的保鏢沖了進來,很快地攔住了雲翔。
雨鵑就跑進後台去了。
雨鳳看到雨鵑進去了,這才像大夢初醒般站了起來,跟著雨鵑往後台走。雲飛慌忙攔住她,祈求地喊:「雨鳳,我們必須談一談!」
雨鳳站住,抬眼看雲飛。眼底的沉痛和厭惡,像是一千萬把冰冷的利刃,直刺他的心臟。她的聲音中滴著血,恨極地說:「人間,怎麼會有像你們這樣的魔鬼?」
雲飛大震,被這樣的眼光和聲音打倒了,感到天崩地裂。
雨鳳說完,一個轉身跟著雨鵑,飛奔到後台去了。
雨鵑奔進化妝間,就神情狂亂地在梳妝台上翻翻找找,把桌上的東西推得掉了一地,她顧不著掉落的東西,打開每一張抽屜,再一陣翻箱倒櫃。雨鳳跑進來,看到她這樣,就獃獃地站在房中睜大眼睛看著。她的神志已經被展家兄弟砍殺得七零八落,只覺得腦子裡一片零亂,內心裡痛入骨髓,實在顧不得雨鵑在做什麼。
雨鵑找不到要找的東西,又煩躁地去翻道具箱,一些平劇用的刀槍滾了滿地。
雨鵑看到有刀槍,就激動地拿拿這樣,又拿拿那樣,沒有一樣順手。她轉身向外跑,喊著:「我去廚房找!」
雨鳳一驚,這才如夢初醒,伸手抓住了她,顫聲問:「你在做什麼?」
「我找刀!我去一刀殺了他!」她兩眼狂熱,聲音激烈,「機會難得,下次再見到他,不知道又是什麼時候!我去殺了他,我給他償命,你照顧弟弟妹妹!」說完,轉身就跑。
雨鳳心驚肉跳,攔腰一把抱住她。
「不行!你不許去……」
雨鵑拚命掙扎。
「你放開我,我一定要殺了他!我想過幾千幾萬次,只要被我碰到他,我就要他死!現在,他在待月樓,這是上天給我的機會,我只要一刀刺進他的心臟,就可以給爹報仇……」
「你瘋了?」雨鳳又急又心碎,「外面人那麼多,有一半都跟展家有關係,怎麼可能讓你得手?就是金銀花也不會讓你在待月樓里殺人,你根本沒有機會,一點機會都沒有……」
「我要試一試,我好歹要試一試……」雨鵑哀聲大喊。
雨鳳心裡一陣劇痛,喊著:「你別試了!我已經不想活了,你得照顧弟弟妹妹……」
雨鵑這才一驚,停止掙扎,抬頭看雨鳳。
「你說什麼?」
「我不想活了,真的不想活了……」
雨鵑跺腳。
「你不要跟我來這一套,你不想活也得活!是誰在爹臨終的時候答應爹要照顧弟弟妹妹?」她吼到雨鳳臉上去,「我告訴你!你連不想活的資格都沒有!你少在這兒頭腦不清了!報仇,是我的事!養育弟妹,是你的事!我們各人干各人的!我走了!」她掙脫雨鳳,又向門口跑。
雨鳳飛快地追過去,從背後緊緊地抱住她。
「我不讓你去!你這樣出去,除了送死,什麼便宜都占不到……你瘋了!」姐妹兩個正在糾纏不清,金銀花一掀門帘進來了。看房間里翻得亂七八糟,東西散落滿地,姐妹兩個還在吵來吵去,生氣地大嚷:「你們姐妹兩個,這是在幹什麼?」
雨鵑喘著氣,直直地看著金銀花,硬邦邦地說:「金大姐,對不起,我必須出去把那個王八蛋殺掉!我姐和我的弟妹托你照顧了!你的大恩大德,我來生再報!」
金銀花稀奇地睜大眼睛。
「嚯!你要去把他殺掉?你以為他是白痴?站在那個大廳里等你去殺?人家早就走掉了!」
雨鵑怔住。
「走掉了?」她回頭,對雨鳳跺腳大喊,「都是你!你攔我做什麼?難道你不想報父仇嗎?難道你對他們展家動了真情,要哥哥弟弟一起保護嗎……」
雨鳳一聽雨鵑此話,氣得渾身發抖,臉色慘白,瞪著雨鵑說:「你……你……你這麼說,我……我……」
雨鳳百口莫辯,抬頭看著房中的柱子,忽然之間,一頭就對柱子撞去。金銀花大驚,來不及阻攔,斜刺里一個人飛躥過來,攔在柱子前面。雨鳳就一頭撞在他身上,力道之猛,使兩人都摔倒於地。
金銀花定睛一看,和雨鳳滾成一堆的是雲飛。阿超接著撲進門來,急忙攙起雲飛和雨鳳。
雲飛被撞得頭昏眼花,看著這樣求死的雨鳳,肝膽俱裂。心裡是滾鍋油煎一樣,急得六神無主。還來不及說什麼,雨鳳抬眼見到他,就更加激動,眼神狂亂地回頭大喊:「雨鵑,你去拿刀,我不攔你了!走了一個,還有一個,你放手干吧!」金銀花忍無可忍,大喊一聲:「你們可不可以停止胡鬧了?這兒好歹是我的地盤,是待月樓!你們要殺人要放火要發瘋,到自己家裡去鬧,不能在我這兒鬧!」
金銀花一吼,姐妹倆都安靜了。
雲飛就上前了一步,對金銀花深深一揖。
「金銀花姑娘,真是對不起,今晚的一切損失,我都會負擔。我和她們姐妹之間,現在有很深很深的誤會,不知道可不可以讓我向她們解釋一下?」金銀花還沒有回答,雨鳳就急急一退。她悲切已極、痛恨已極地看著雲飛,厲聲地問:「我只要你回答我一句,你姓展還是姓蘇?」
雲飛咬咬牙,閉閉眼睛,不能不回答。
「我告訴過你,我還有一個名字叫雲飛……」
雨鳳凄厲地喊:「展雲飛,對不對?」
雲飛痛楚地吸了口氣。
「是的,展雲飛。可是,雨鳳,我騙你是因為我不得不騙你,當我知道雲翔做的那些壞事以後,我實在不敢告訴你我是誰,那天在山上,我已經要說了,你又阻止了我,叫我不要說……」
雨鳳悲極地用手抱著頭,大叫:「我不要聽你,不要見你!你滾!你滾!」
金銀花大步走上前去,把雲飛和阿超一起往門外推去。
「對不起!她們蕭家姑娘的這個閑事,我也管定了!你,我不管你是蘇先生還是展先生,不管你在桐城有多大的勢力,也不管你什麼誤會不誤會,雨鳳說不要聽你不要見你,就請你立刻離開我們待月樓!」
雲飛還要掙扎著向裡面走,阿超緊緊拉住了他,對他說:「我看,現在你說什麼,她們都聽不進去,還是先回去面對家裡的問題吧!」
雲飛哪裡肯依,可是,金銀花怒目而視,門口保鏢環伺,鄭老闆在外面踱步。一切明擺在面前,這不是談話的時候。他無可奈何,心亂如麻,雙眼哀傷地看著雨鳳,茫然失措地被阿超拉走了。
雲飛和阿超一去,金銀花就走到兩姐妹身邊,把姐妹二人一手一個地擁住。
「聽我說!今天晚上,為了你們姐妹兩個,我關上大門不做生意了!鬧成這個樣子,我都不知道我的待月樓會不會跟著你們兩個遭殃!這些也就不管了,我有兩句知心話跟你們說,我知道你們現在心裡有多恨,可是,那展家財大勢大,你們根本就鬥不過!」
雨鵑激動地一抬頭。
「我跟他拚命,我不怕死,他怕死!」
「你這樣瘋瘋癲癲,能報什麼仇?拚命有什麼用?他真要整你,有幾百種方法可以做,管保讓你活不成,也死不了!」
雨鵑昏亂地嚷:「那我要怎麼辦?」
「怎麼辦?不怎麼辦!你們對展家來說,像幾隻小螞蟻,兩個手指頭一捏,就把你們全體捏死了!不去動你們,去動你的弟弟妹妹可以吧?」金銀花聳了聳肩,「我勸你們,不要把報仇兩個字掛在嘴上了,報仇,哪有那麼簡單!」
雨鳳聽到「動弟弟妹妹」,就睜大眼睛看雨鵑,眼裡又是痛楚,又是恐懼。
雨鵑也毛骨悚然了。
「唱本里不是有一句話嗎?君子報仇,十年不晚!真要報仇,也不急在這一時呀!」金銀花又說。
雨鵑聽進去了,深深地看金銀花。
「現在,最重要的,還是幾個小的,是不是?你們姐妹要有個三長兩短,讓他們怎麼辦呢?所以,回去吧!今晚好好休息,明晚照樣表演!暫時就當他們兄弟兩個不存在,日子,還是要過下去,對不對?弟弟妹妹還是要穿衣吃飯,是不是?」
姐妹兩個被點醒了,彼此看著彼此,眼光里都盛滿了痛楚。然後,兩人就急急地站起身來,畢竟是在大受打擊之後,兩人的腳步都踉踉蹌蹌的。
「我們快回去吧!回去再慢慢想……回去看著小三、小四、小五……」雨鵑沉痛地說,「要提醒他們小心……」
「是的,回去再慢慢想……回去看小三、小四、小五……」雨鳳心碎地重複著。
姐妹倆就彼此扶持著,腳步蹣跚地向外走,一片凄凄惶惶。
金銀花看著她們的背影,也不禁跟著心酸起來。
這晚,蕭家小屋裡是一片絕望和混亂。雨鵑在裡間對小三、小四、小五警告又警告,解說又解說:蘇大哥不是好東西,他是展家的大少爺,是我們的敵人,是我們的仇人,以後,要躲開他們,要防備他們……三個孩子眼睛瞪得大大的,滿臉的困惑,沒有人聽得懂,沒有人能接受這個事實!
雨鳳站在外間的窗前,看著窗外,整個人已被掏空,如同一尊雕像。時間不知道過去了多久,雨鵑筋疲力盡地走了過來。
「他們三個,都睡著了!」
雨鳳不動,也不說話。
「我已經告訴他們,以後見到那個蘇……渾蛋,就逃得遠遠的,絕對不可以跟他說話,可是,他們有幾百個問題要問,我一個也答不出來!我怎麼說呢?原來把他當作是大恩人的人,居然是我們的大仇人!」
雨鳳還是不說話。
「呃……我快要發瘋了,仇人就在面前,我卻束手無策,我真的會瘋掉!弟弟殺人,哥哥騙色,這個展家怎麼如此惡毒?」雨鵑咬牙切齒,握緊拳頭。
雨鳳神思零亂,眼光凄然,定定地看著窗外。雨鵑覺得不對了,走過去,激動地抓住她,一陣亂搖。
「你怎麼不說話?你心裡怎麼想的,你告訴我呀!剛剛在待月樓,我說你對展家動了真情,你就去撞頭……可是,我不能因為你撞頭就不問你!雨鳳!你看著我,你還喜歡那個蘇……不是蘇,是展渾蛋!你還喜歡他嗎?」
雨鳳被搖醒了,抬頭看著雨鵑,慘痛地說:「你居然這樣問我!我怎麼可能『還喜歡』他?他這樣欺騙我,玩弄我!我恨他!我恨死他!我恨不得剝他的皮!吃他的肉!砍他,殺他……我……我……」
雨鳳說不下去,突然間,她就一下子撲進雨鵑懷裡,抱著她痛哭失聲,邊哭邊說:「我怎麼辦?我怎麼辦?我愛他呀!他是蘇慕白……在水邊救我,在我絕望的時候幫助我、保護我、照顧我……我愛他愛得心都會痛……突然間,他變成了我的仇人……怎麼會這樣?怎麼會這樣……」
雨鵑緊緊地抱著雨鳳,眼中也含淚了,激動地喊:「可是,你千萬要弄清楚呀,沒有蘇慕白,只有展雲飛!他就像《西遊記》里的妖怪,會化身為美女來誘惑唐僧!你一定要醒過來,沒有蘇慕白!那是一個幻影,一個偽造的形象……知道嗎?知道嗎?」
雨鳳哭著,哭得心碎腸斷。
「他怎麼可以這樣殘忍?展雲翔殺了爹,但他擺明了壞,我們知道他是壞人,不會去愛他呀!這個蘇……蘇……天啊!我每天晚上想著他入睡,每天早上想著他醒來,常常做夢,想著他的家、他的父母親人,害怕他們不會接受我……結果,他的家是……展家……」她泣不成聲了。
雨鵑第一次聽到雨鳳這樣的表白,又是震驚,又是心碎。
「我怎麼會遇到這樣一個人?我怎麼會上他的當?他比展雲翔還要可惡一百倍……現在,我該把自己怎麼辦?我心裡煎熬著的愛與恨,快要把我撕成一片一片了!」
雨鳳的頭埋在雨鵑肩上,哭得渾身抽搐。
雨鵑緊擁著她,眼淚也紛紛滾落,此時此刻,唯有陪她同聲一哭了。
就在雨鳳雨鵑姐妹同聲一哭的時候,雲飛卻在家裡接受「公審」。
祖望已經得到雲翔繪聲繪色、添油加醋的報告,氣得臉色鐵青,瞪著雲飛,氣急敗壞地問:「雲飛!你告訴我,雲翔說的是事實嗎?你迷上了一個風塵女子?每天晚上都在待月樓花天酒地!你還花了大錢,包了那個唱曲的姑娘,是不是?」
雲飛抬頭看著祖望,面孔雪白,沉痛地說:「雲翔這麼說的?很好!既然他已經說得這麼難聽,做得這麼惡劣,我再也不必顧及兄弟之情了!」他走向雲翔,怒氣騰騰地逼問,「你還沒有夠嗎?你燒掉了人家的房子,害死了人家的父親,逼得五個孩子走投無路,逼得兩姐妹必須唱曲為生……現在,你還要糟蹋人家的名譽!你這樣狠毒,不怕老天會劈死你嗎?」
雲翔暴怒,挑起了眉毛,老羞成怒地吼:「你說些什麼?那蕭家的兩個姑娘,本來就是不正不經的,專門招蜂引蝶,早就風流得出了名!要不然,怎麼會一下子就成了待月樓的台柱?怎麼會給金銀花找到?怎麼會說唱曲就唱曲?哪兒學來的?你看她們那個騷樣兒,根本就是經驗老到嘛……你著了人家的道兒,還在這裡幫人家說話!」
雲飛氣得眼中冒火,死死地看著他。
「你真的一點良心都沒有了?你說這些話,不會覺得臉紅心跳?蕭鳴遠雖然死了,他的魂魄還在!半夜沒人的時候,你小心一點!壞事做絕做盡,你會遭到報應的!」
雲翔被雲飛氣勢凜然地一吼,有些心虛,為了掩飾心虛,大聲地嚷著:「這……這算幹嗎?你自己在外面玩女人,你還有理!弄什麼鬼神來嚇唬我,你當我三歲小孩呀!什麼鬼呀魂呀,你讓他來找我呀!」
「你放心,他會來找你的!他一定會來找你的!」
「你渾蛋!我一天不揍你,你就不舒服……」
祖望往兩人中間一插,又是生氣又是迷惑。
「到底這是怎麼一回事?我不要聽你們兄弟吵架,我聽膩了!雲飛,你老實告訴我,你每天晚上都去了哪裡?」
雲飛看看祖望,再看夢嫻,看著滿屋子的人,仰仰頭,大聲說:「對!我去了待月樓!對,我迷上了一個唱曲的姑娘!我一點都不覺得我有什麼不可告人的地方!但是,你們要弄清楚,這個姑娘本來過著幸福快樂的生活,可是,雲翔為了要他們的地,放火燒了他們的房子,燒死了他們的父親,把她們逼到待月樓去唱歌!我會迷上這個姑娘,就是因為展家把人家害得那麼慘,我想贖罪,我想彌補……」
大家都聽傻了,人人盯著雲飛。天虹那對黝黑的眸子,更是一瞬也不瞬地看著他。祖望深吸口氣,眼神陰鬱,嚴肅地轉頭看雲翔。
「是嗎?是嗎?你放火?是嗎?」
雲翔急了,對著雲飛暴跳如雷。
「你胡說!你編故事!我哪有放火?是他們家自己失火……」
「這麼說,失火那天晚上,你確實在現場?」雲飛大聲問。
雲翔一愣,發現說溜口了,迅即臉紅脖子粗地嚷:「我在現場又怎麼樣?第二天一早我就告訴你們了,我還幫忙救火呢!」
「對對對!我記得,雲翔說過,雲翔說過!」品慧急忙插嘴說。
祖望對品慧怒瞪一眼。
「雲翔說過的話,一句也不能信!」
品慧生氣了。
「你怎麼這樣說呢?難道只有雲飛說的話算話,雲翔說的就不算話?老爺子,你的心也太偏了吧!」
夢嫻好著急,看雲飛。
「你為什麼要攪進去呢?我聽起來好複雜,這個唱曲的姑娘,不管她是什麼來歷,你保持距離不好嗎?」
雲飛抬頭,一臉正氣地看著父母。
「爹,娘!今天我在這兒正式告訴你們,我不是一個玩弄感情,逢場作戲的人,我也不再年輕。映華去世已經八年,八年來,這是第一次我對一個姑娘動心!她的名字叫蕭雨鳳,不叫『唱曲的』,我喜歡她,尊重她,我要娶她!」
這像一個炸彈,滿室驚動。人人都睜大眼睛瞪著雲飛,連雲翔也不例外。天虹吸了口氣,臉色更白了。
「娘!你應該為我高興,經過八年,我才重新活過來!」雲飛看著夢嫻。
品慧弄清楚了,這下樂了,忍不住笑起來。
「哎,展家的門風,是越來越高尚嘍!這酒樓里的姑娘,也要進門了,真是新鮮極了!」
祖望對雲飛一吼:「你糊塗了嗎?同情是一回事,婚姻是一回事,你不要混為一談!」
雲翔也樂了,對祖望勝利地嚷著:「你聽,你聽,我沒騙你吧?他每天去待月樓報到,據說,給小費都是一出手好幾塊銀元!在待月樓吃香極了,我親眼看到,酒樓里上上下下,都把他當小祖宗一樣看待呢!天堯,你也看到的,對不對?我沒有造謠吧!」
祖望被兩個兒子弄得暈頭轉向,一下子接受了太多的信息,太多的震驚,簡直無法反應了。
雲飛傲然地高昂著頭,帶著一股正氣,朗聲說:「我不想在這兒討論我的婚姻問題,事實上,這個問題根本就言之過早!目前,拜雲翔之賜,人家對我們展家早已恨之入骨,我想娶她,還只是我的一廂情願,人家,把我們一家子都看成蛇蠍魔鬼,我要娶,她還不願意嫁呢!」
夢嫻和祖望聽得一愣一愣的。雲翔怪笑起來。
「爹,你聽到了嗎?他說的這些外國話,你聽得懂還是聽不懂?」
雲飛抬頭,沉痛已極。
「我今天已經筋疲力盡,沒有力氣再聽你們的審判了,隨便你們怎麼想我,怎麼生氣,但是,我沒有一點點慚愧,沒有一點點後悔,我對得起你們!」他轉頭指著雲翔,「至於他!他為什麼會被人稱為『展夜鴞』?晚上常常帶著馬隊出門,到底做了多少傷天害理的事?用什麼手段掠奪了溪口大片的土地?為什麼人人談到他都像談到魔鬼?展家真要以『夜鴞』為榮嗎?」他掉頭看祖望,語氣鏗然,「你不能再假裝看不到了!人早晚都會死,但是,天理不會死!」
雲飛說完,轉身大踏步走出房間。
祖望呆著,震動地看著雲飛的背影。
天虹的眼光跟著雲飛,沒入夜色深處。
雲翔恨恨地看著雲飛的背影,覺得自己又糊裡糊塗被雲飛倒打一耙,氣得不得了。一回頭,正好看到天虹那痴痴的眼光跟著雲飛而去,心裡更是被亂刀斬過一樣,痛得亂七八糟了。他不想再在這兒討論雲飛,一把拉住天虹,回房去了。
雲翔一進房間就脫衣服、脫鞋子,一屁股坐進椅子里,暴躁地喊:「天虹!鋪床,我要睡覺!」
天虹一語不發,走到床邊,去打開棉被鋪床。
「天虹!倒杯茶來!」
她走到桌邊去倒茶。
「天虹!扇子呢?這個鬼天氣怎麼說熱就熱?」
她翻抽屜,找到摺扇,遞給他。
他不接摺扇,陰鬱地瞅著她,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腕,將她拖到面前來。
「你不會幫我扇扇嗎?」
她打開摺扇,幫他拚命扇著。
「你扇那麼大風乾什麼?想把我扇到房間外面去嗎?」
她改為輕輕扇。
「這樣的扇法,好像在給蚊子呵癢,要一點技術,你打哪兒學來的?」
天虹停止扇扇子,抬頭看著他,眼光是沉默而悲哀的。他立刻被這樣的眼光刺傷了。
「這是什麼眼光?你這樣看著我是幹嗎?你的嘴巴呢?被『失望』封住了?不敢開口了?不會開口了?你的意中人居然愛上了風塵女子,而且要和她結婚!你,到頭來還趕不上一個賣唱的!可憐的天虹……你真是一個輸家!」
她仍然用悲哀的眼光看著他,一語不發。
「你又來了?預備用沉默來對付我?」他站起身來,繞著她打轉,眼光陰惻惻地盯著她,「我對你很好奇,不知道此時此刻,你心裡到底是怎麼一種感覺?心痛嗎?後悔嗎?只要不嫁給我,再堅持半年,他就回來了,如果他發現你還在等他,說不定就娶了你了!」
她還是不說話。他沉不住氣了,命令地一吼:「你說話!我要聽你的感覺!說呀!」
她悲哀地看著他,悲哀地開口了。
「你要聽,我就說給你聽!」她吸口氣,沉著地說,「你一輩子要和雲飛爭,爭爹的歡心,爭事業的成功,爭表現、爭地位、爭財產……爭我!可是,你一路輸、輸、輸!今晚,你以為得到一個好機會可以扳倒他,誰知道,他輕而易舉就扭轉了局面,反而把你踩得死死的!你……」她學他的語氣,「可憐的雲翔,你才是一個輸家!」
雲翔舉起手來,給了她一耳光。
天虹被這一耳光打得撲倒在桌子上。她緩緩地抬起頭來,用更悲哀的眼神看著他,繼續說:「連娶我,都是一著臭棋,因為我在他心中居然微不足道!你無法利用我讓他嫉妒,讓他痛苦,所以,我才成了你的眼中釘!」
雲翔喘著氣,撲過去還想抓她,她一閃,他抓了一個空。她警告地說:「如果你還要對我動手,我會去告訴我爹和我哥,當你連他們兩個也失去的時候,你就輸得什麼都沒有了!」
雲翔瞪著天虹,被這幾句話真正地震動了。他不再說話,突然覺得筋疲力盡。他乏力地倒上了床,心裡激蕩著悲哀。是的,自己是個輸家,一路輸輸輸!父親重視的是雲飛,天虹真正愛的是雲飛,連那恨他入骨的蕭家的兩姐妹,都會對雲飛動情!雲飛是什麼?神嗎?天啊!他痛苦地埋著頭,雲飛是他的「天敵」,他要贏他!他要打倒他!展雲翔生存的目的,就是打倒展雲飛!但是,怎麼打倒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