玖 NINE

玖 NINE

玖NINE

雲飛徹夜未眠,思前想後,真是後悔無比。怎樣才能讓雨鳳了解他?怎樣才能讓雨鳳重新接受他呢?他心裡翻翻騰騰,煎煎熬熬,這一夜,比一年還要漫長。

天亮沒有多久,他就和阿超駕著馬車來到蕭家門口。阿超建議,不要去敲門,因為憤怒的雨鵑絕對不會給雲飛任何機會。不如在巷口轉彎處等著,伺機而動。或者雨鳳會單獨出門,那時再把她拖上車,不由分說帶到郊外去說個明白。如果雨鳳不出門,小四會上學,拉住小四,先打聽一下姐妹兩個的情形再做打算。雲飛已經心亂如麻,知道阿超比較理智,就聽了他的話。

果然,在巷口沒有等多久,就看到小四匆匆忙忙地向街上跑。

阿超跳下馬車,飛快地撲過去,一手蒙住小四的嘴,一手將他整個抱起來。小四拚命掙扎,阿超已經把小四放進馬車。

雲飛著急地握住小四的胳臂,喊著:「小四!別害怕,是我們啊!」

小四抬頭看到雲飛,轉身就想跳下車。

「我不跟你講話,你是世界上最壞的大壞蛋!」

阿超捉住了小四,喊:「小四!你看看我們,這些日子以來,我們一起練功夫,一起出去玩,一起做了好多的事情,如果我們是大壞蛋,那麼,大壞蛋也不可怕了,對不對?」

小四很困惑,甩甩頭,激動地叫著:「我不要跟你們說話,我不要被你們騙!你們是展家的人,展家燒了我們的房子,殺了我爹,是我家最大最大的仇人……」

雲飛抓住他,沉痛地搖了搖。

「一個城裡,有好人,有壞人!一個家裡,也有不同的人呀!你想想看,我對你們做過一件壞事嗎?有沒有?有沒有?」

小四更加困惑,掙扎著喊:「放開我,我不要理你們!我今天連學校都不能去了,我還要去找大姐!」

雲飛大驚:「你大姐去哪裡了?」

小四跺腳。

「就是被你害的!她不見了!今天一早,大家起床就找不到大姐了!二姐說就是被你害的!我們去珍珠姐那兒,月娥姐那兒,還有待月樓金大姐那兒,通通找過了,她就是不見了……小五現在哭得不得了……」

雲飛腦子裡,轟地一響,整顆心都沉進了地底。

「小四!想想看,她昨天晚上有沒有說什麼?」

「她和二姐說了大半夜,我只看到她一直哭,一直哭……」

雲飛眼前,立即浮起雨鳳用頭撞柱子的慘烈景象。

「你們什麼時候發現她不見的?她走了多久了?」

「二姐說,她只睡著了一下下,大姐一定是趁二姐睡著的時候走的……可能半夜就走了……」

雲飛魂飛魄散了。

「小四!你先回去,在附近盡量找!我們用馬車,到遠一點兒的地方去找!」雲飛喊著,急忙打開車門,小四跳下了車子。

「阿超!我們快走!」雲飛急促地喊。

「去哪兒找?你有譜沒有?」阿超問。

「去她爹娘的墓地!」

阿超打了個冷戰,和雲飛一起跳上駕駛座。不祥的感覺把兩個人都包圍得緊緊的。阿超一拉馬韁,馬車向前疾馳而去。

賓士了二十里,他們到了鳴遠的墓地,兩人跳下車,但見荒煙蔓草,四野寂寂,鳴遠和妻子的墓冷冷清清地映在陽光下,一片蒼涼。他們四面找尋,根本沒有雨鳳的影子。

阿超說:「她不在這裡!你想想看,這兒離桐城有二十里,她又沒有馬,沒有車,怎麼會走到這麼遠的地方來?我也被你搞糊塗了,跟著你一陣亂跑!」

雲飛在山頭上跑來跑去,五內如焚。不住地東張西望,苦苦思索。

「怎麼會不在這裡呢?她受了這麼大的打擊,她這麼絕望,這麼無助……除了找尋爹娘之外,她還能找誰?」他忽然想了起來,「還有一個可能!寄傲山莊!」

兩人沒有耽誤一分鐘,跳上車,立刻向寄傲山莊狂奔。

沒錯,雨鳳在寄傲山莊。

她從半夜開始走,那時,雨鵑哭累了,睡著了。她先去廚房找了一把最利的尖刀,放在衣服口袋裡。然後,她就像一個遊魂,一直走,一直走,一直走……在那黑暗的夜色里,在那不熟悉的郊野中,她一路跌跌沖沖,到底怎麼走到寄傲山莊的,她自己也不明白。當她到達的時候,太陽已經升得很高。她一眼看到山莊那燒焦的斷壁殘垣,無言地、蒼涼地、孤獨地聳立在蒼天之下,她的心立刻碎得像粉,碎得像灰了。她走到廢墟前的空地上,對著天空直挺挺地跪下了。

她仰頭向天,迎視著層雲深處。陽光照射著她,她卻感覺不到絲毫的溫暖。她的手腳都是冰冷冰冷的,冷汗還一直從額上滾落。這一路的跌跌沖沖,早已撕破了她的衣服,弄亂了她的髮絲,她帶著一身的憔悴,滿心的凄絕,跪在那兒,對著天空絕望地大喊:「爹!我當初在這兒跪著答應你,我會照顧弟弟妹妹,可是,我現在已經痛不欲生了!如果你看到了這些日子我所有的遭遇、所有的經過,請你告訴我,我要怎樣活下去?爹!對不起,我再一次跪在你面前向你懺悔,我是那麼愚蠢,敵友不分,弄得自己這麼狼狽,請你原諒我,我沒有辦法再照顧弟弟妹妹了,我要來找你和娘,跟你們在一起,我要告訴你們,你們錯了,人間沒有天堂,沒有,沒有……」

雲飛和阿超,駕著馬車奔來。

雲飛一眼看到跪在廢墟前的雨鳳,又驚又喜又痛,對阿超喊著說:「她果然在這兒,你先不要過來,讓我跟她單獨談一談!」

「是!你把握機會,難得只有她一個人!」阿超急忙勒住馬車。

雲飛跳下了車,直奔雨鳳,嘴裡,瘋狂般地大喊著:「雨鳳……」

雨鳳被這喊聲驚動了,一回頭,就看到雲飛直撲而來。

「雨鳳……雨鳳……」雲飛奔到雨鳳面前,撲跪落地,一把抱住她,心如刀割,「快起來,跟我到車上去,這廢墟除了讓你難過之外,對你一點兒好處都沒有!」

雨鳳一見到雲飛就眼神狂亂,她激烈後退,掙扎著推開他,崩潰地喊:「我的天!我要瘋了!為什麼我走到哪裡,你就走到哪裡?」她的力道那麼大,竟然掙脫了他,跌在一地的殘磚破瓦里。她就像逃避瘟疫一樣,手腳並用地爬開去,嘴裡凄厲地喊,「不要碰我!不要碰我!」

雲飛站起身來,急忙追上前去,把她從地上扶起來,激動地嚷:「你這樣糟蹋你自己,半夜走二十里路過來,一定沒吃沒睡,還要跪在這兒讓日晒風吹,你要把自己整死嗎?」

雨鳳拚命掙扎,用力推開了他,昏亂地後退。

「我要怎麼樣是我的事,不要你管!你為什麼不放掉我?為什麼要跟著我?為什麼?為什麼?」

雲飛大聲喊:「因為我喜歡你,因為我要你,因為我離不開你,因為我無法控制自己……因為我要娶你!」

雨鳳又哭又笑,淚與汗,交織在臉孔上。她轉臉向天空。

「爹!你聽到了嗎?他就是這樣騙我,他就是這樣把我騙得團團轉!」

雲飛激動極了。

「原來你在跟你爹說話,你有話跟你爹說,我也有話跟你爹說!」他也仰頭向天,大叫,「蕭伯伯!如果你真的在這兒,請你告訴她,我對她的心有沒有絲毫的虛情假意?我瞞住我的身份,是不是出於不得已?是不是就是為了怕她恨我?在我和她交朋友的這一段時間,是不是我幾次三番要告訴她真相,話到嘴邊又說不出口?告訴她!我是怎樣一個人,你告訴她呀!」天地茫茫,展雲飛卷,除了風聲,四野寂寂。

雨鳳瘋狂地搖頭,眼睛里,閃耀著悲憤和怒火。

「我不要聽你,你只會騙我,你還想騙我爹!你這個魔鬼,你走開!走開……不要來煩我……我恨你!我恨你……」

雨鳳邊說邊退,雲飛節節進逼。

「你冷靜一點,你這樣激動,我說的任何話,你都聽不進去,你不聽我解釋,誤會怎麼可能消除呢?」他眼看她向一根傾圮的柱子退去,不禁緊張地喊:「不要再退了,你後面有一根大木頭,快要倒塌了……」

雨鳳回頭看看,已經退無可退,頓時狂怒鑽心,腦子昏亂,尖銳地喊:「你不要過來!不要碰我!你聽到沒有?不要過來!不要靠近我……」

雲飛往前一衝,堅決地說:「對不起,我一定要過來,我們從頭談起……」

他衝上來,就迅速地張開雙手去抱她。

倏然之間,雨鳳從口袋裡抽出利刃,想也不想就直刺過去,嘴裡狂喊著:「我殺了你……」

雲飛完全沒有料到有此一招,還來不及反應,利刃已經從他的右腰,直刺進去。

雨鳳驚慌失措地拔出刀來,血也跟著飛濺而出。

雲飛怔住,抬起頭來,睜大眼睛,不敢相信地瞪著她。

「當」的一聲,雨鳳手中的刀落地。她臉孔蒼白如死,眼睛睜得比雲飛的還大,也死死地瞪著雲飛。

在遠遠觀望的阿超,這時才覺得情況不對,趕緊跳下馬車,撲奔過來。等他到了兩人面前,一見血與刀,立即嚇得魂飛魄散。

「天啊!」阿超大叫,一把扶住了搖搖欲墜的雲飛,氣急敗壞地瞪著雨鳳,「你做什麼?你這是做什麼?他這樣一心一意地待你,你要殺他?」

雲飛用手壓住傷口,血像泉水般往外冒,他根本不看傷口,眼光只是一瞬也不瞬地盯著雨鳳,裡面閃著痛楚、迷惘和驚愕。

「你捅了我一刀?你居然捅了我一刀?」他喃喃地問,「你有刀?你為什麼帶刀?你不知道我會來找你,所以,你的刀絕不是為了對付我而準備的……」他心中一陣絞痛,驚得滿頭冷汗,「你為什麼帶刀?難道,預備自尋了斷?如果我不及時趕到,你是不是預備一死了之?」

雨鳳哪裡還能回答,眼看著鮮血一直從雲飛指縫中湧出,她腦子裡一片空白,心中一片劇痛,痛得神志都不清了,她淚如雨下,泣不成聲。

「我不是要殺你……我不是要殺你……你為什麼要過來?」她昏亂地看阿超,「怎麼辦?怎麼辦?」

阿超嚇得心慌意亂,扶著雲飛大喊:「快上車去,我們去找大夫……」

雲飛掙扎了一下,不肯上車,眼光仍然死死盯著雨鳳,被自己醒悟到的那個事實驚嚇著,震動地說:「這麼說,我代你挨了這一刀……」

「快走啊!」阿超扶著雲飛,急喊,「不要再說了!」

雲飛踉蹌後退。

「不忙,我跟雨鳳的話還沒有談完……」

阿超大急,憤然狂喊:「雨鳳姑娘,你快跟著上車吧!再談下去他這條命就沒有了!你一定要他流血到死,你才滿意嗎?」

雨鳳獃獃地愣在那兒,完全昏亂了。

雲飛這時已經支持不住,頹然欲倒。阿超什麼都顧不得了,扛起他飛奔到馬車那兒。雲飛在他肩上,仍然掙扎地喊著:「雨鳳!你不能丟下雨鳳……她手上有刀……她會尋死呀……」

阿超把雲飛放進車裡,飛躍而回,把雨鳳也扛上了肩,腳不沾塵地奔回馬車,把她往車上一推,對她急促地大喊:「求求你,別再給我出事,車上有衣服,撕開做繃帶,想辦法把血止住,我來駕車!送他去醫院!」

阿超跳上駕駛座,一拉馬韁,大吼著:「駕!駕……」

馬車向前疾駛而去。

雨鳳看著躺在座位上臉色慘白的雲飛,心裡像撕裂一樣地痛楚著。此時此刻,她記不得他姓展,記不得他的壞,他快死了!她殺了他!這個在水邊救她,在她絕望時支持她,愛護她的男人,這個她深愛的男人……她殺了他!她心慌意亂地四面找尋,找到一件衣服,就一面哭著,一面手忙腳亂地撕開衣服試圖綁住傷口。但是,她不會綁,血又不斷湧出,布條才塞過去,就迅速染紅了。她沒辦法,就用布條按住傷口,淚水便點點滴滴滾落。

「天啊!怎麼辦?怎麼辦?」她惶急地喊。

雲飛伸手去按住她的手。

「聽我說……不要去管那個傷口了……我有很重要的話要告訴你……」

雨鳳拚命去按住傷口:「可是……我沒辦法止住血……怎麼辦?怎麼辦?」

「雨鳳!」雲飛焦急地喊,「我說不要管那個傷口了,你聽我說,等會兒我們先把你送回家,你回去之後,不要跟任何人說這件事,如果瞞不住雨鵑他們,也要讓他們保密……」他說著,傷口一陣劇痛,忍不住吸氣,「免得……免得有麻煩……你懂嗎?我家不是普通家庭,他們會小題大做的,你懂嗎?懂嗎?」

雨鳳怎麼聽得進去,只是瞪著那個傷口,瞪著那染血的布條,淚落如雨,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聽我說!」雲飛伸手,搖了搖她,「我回家之後什麼都不會說,所以你千萬別張揚出來,我會和阿超把真相隱瞞住,不會讓家裡知道我受傷了……」

雨鳳的淚,更是瘋狂地墜落。

「你流這麼多血,怎麼可能瞞得住?」

雲飛盯著她的眼睛,眼底,是一片溫柔;聲音里,是更多的溫柔。

「沒有很嚴重,只是一點小傷,等會兒到醫院包紮一下就沒事了,你放心……我向你保證,真的沒有很嚴重!過兩天,就又可以來聽你唱歌了。」

雨鳳「哇」的一聲,失聲痛哭了。

雲飛握緊她的手,被她的痛哭搞得心慌意亂。

「你別哭,但是要答應我一件事,算是我求你!」

她哭著,無法說話。

「不可以再有輕生的念頭,絕對絕對不可以……我可能這兩天不能來看你,你別讓我擔心,好不好?不看在我面上,看在你弟弟妹妹面上,好不好?如果他們失去了你,他們要怎麼辦?」雲飛的聲音,已經變成哀求。

她崩潰了,哭倒在他胸前。他很痛,已經弄不清楚是傷口在痛,還是為了她而心痛。他也很急,有一肚子的話要說,很怕自己會撐持不住暈過去,他拚命要維持自己清醒,固執地說:「答應我……請你答應我!」

雨鳳好害怕,怕他死去,這個時候,他說什麼她都會聽他的。她點頭。「我……答應你!」她哽咽著。

他吐出一口長氣。

「這樣……我就比較放心了,至於其他的事,我現在說不清楚,請你給我機會,讓我向你解釋……我並不是壞人,那天在亭子里,我差一點兒都告訴你了,可是,你叫我不要說,我才沒說,真的不是安心欺騙你……」

雨鳳看到手裡的布條全部被血浸濕了,自己的血液好像跟著流出,連自己的生命都跟著流失。

車子駛進了城,雲飛提著精神喊:「阿超!阿超……」

阿超回頭,喊著:「怎樣?你再撐一會兒,我馬上送你去醫院!」

「先送雨鳳回去……」

「當然先送你去醫院!」

雲飛生氣地叫:「你要不要聽我的?」

阿超無可奈何,只得把車子駛向蕭家小院門口。

車子停了,雨鳳慌亂地再看了一眼雲飛,轉身想跳下車。他看著她,好捨不得,握著她的手一時之間不曾鬆開。

她回頭看他,淚眼凝注。千般後悔,萬斛柔情,全在淚眼凝注里。

他好溫柔好溫柔地說:「保重!」

雨鳳眼睛一閉,一大串的淚珠撲簌滾落。她怕耽誤了醫治的時間,抽手回身,跳下車去。

阿超急忙駕車離去了。

雨鵑聽到車聲,從小院里直奔而出,一見到雨鳳又驚又喜,「你到哪裡去了?小三、小四都去找你了,我把小五托給珍珠,正預備去……」忽然發現雨鳳一身血跡,滿臉淚痕,大驚失色,驚叫,「你怎麼了?你受傷了?」

雨鳳向房裡奔去,哭著喊:「不是我的血,不是我!」

雨鵑又驚又疑,跟著她跑進去。雨鳳衝到水缸旁邊,舀了水就往身上沒頭沒腦地淋去。雨鵑瞪大眼睛看著她,趕緊去拿了一套乾淨的衣服出來。

片刻以後,雨鳳已經梳洗過了,換了乾淨的衣服,含淚坐在床上。面頰上,一點血色都沒有。她幽幽地簡單地述說了事情的經過。

雨鵑聽著,睜大眼睛看著她,震驚著,完全無法置信。

「你就這樣捅了他一刀?他還把你先送回家?」

雨鳳拚命點頭。

「你覺得那一刀嚴重嗎?有沒有生命危險?」

雨鳳痛楚地吸氣。

「我覺得好嚴重,可是,他一直說不嚴重,我也不知道真正情況是怎樣。」

雨鵑又是震撼,又是混亂。

「你帶了刀去寄傲山莊,你想自殺?」一股恐懼驀然捉住了她,她一唬地站起身來,生氣地喊,「你氣死我了!如果你死了,你讓我一個人怎麼辦?不是說好了一個報仇,一個養育弟妹嗎?你這樣做太自私了!」

「誰跟你說好什麼?不過……我還活著呀!我沒死呀!而且,我以後也不會再做這種事了!」雨鳳痛定思痛地說。

雨鵑想想,心亂如麻,在室內走來走去。

「如果這個展雲飛死了,警察會不會來抓你?」

雨鳳驚跳起來,心驚膽戰,哀求地喊:「求求你,不要說『死』字,不會的,不會的……他一路都在跟我說話,他神志一直都很清楚,他還能安排這個,安排那個,他還會安慰我……他怎麼會死呢?他不會!一定不會!」

雨鵑定定地看著她。

「你雖然捅了他一刀,可你還是愛著他!」

雨鳳的心,一絲絲地崩裂,裂成數不清的碎片。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是愛還是恨,可是,我並沒有要他死啊!平常,我連一隻小螞蟻都不殺的……可現在我會去殺人,我覺得我好可怕!我怎麼會變成這樣呢?」

雨鵑振作了一下,拍拍她的肩。

「不要那麼自責,換作我,也會一刀子捅過去的!我覺得好遺憾,為什麼捅的不是展雲翔呢?不過,他們展家人不論誰挨了刀子,都是罪有應得!你根本不必難過!他會跑到寄傲山莊去挨你一刀,難道不是爹冥冥中把他帶去的嗎?」

雨鳳打了一個冷戰,這個說法讓她不寒而慄。

「不會的!爹不會這樣的!」

「我認為就是這樣的!」雨鵑滿屋亂繞,情緒激動而混亂,忽然站定,看著雨鳳說,「不管這個展雲飛的傷勢如何,展家不會放過我們的!說不定,會把我們五個人都關到牢里去!我看,我們去找金銀花商量一下吧!」

「可是……可是……他跟我說要我們保密,不要告訴任何人,說是張揚出去就會有麻煩……他還說,他和阿超會掩飾過去,不會讓家裡的人發現他受傷……」

雨鵑抬高眉毛。

「這可能嗎?你相信他?」

「我相信他,我真的相信他。」雨鳳含淚點頭。

「可是,萬一他傷勢沉重,瞞不過去呢?」

「我覺得,他會千方百計瞞過去!」

「那萬一他死了呢?」

雨鳳的眼淚,又奪眶而出。

「你又來了,為什麼一定要這樣說呢?不會不會嘛……」

雨鵑還要說什麼,小三和小四回來了,一見到雨鳳就興奮地奔進門來。「大姐!你去那裡了?我們把整個桐城都找遍了!大廟小廟全都去了,我連鞋子都走破了!」小三喊。

雨鳳看到弟妹,恍如隔世,一把摟住小三,痛楚地喊:「對不起,對不起。」

小四忍不住報告:「早上,慕白大哥……不,展渾蛋有來找你耶!」

雨鳳心中一抽,眼淚又落下。

雨鵑忽然想起:「我去把小五叫回來!」

一會兒,小五回來了,立即就衝進了雨鳳懷裡,尖叫著說:「大姐!大姐!我以為你和爹娘一樣,不要我們了!」

小五一句話使雨鳳更是哽咽不止,雨鵑想到可能已經失去她了,也不禁濕了眼眶。雨鳳伸手將弟弟妹妹們緊緊摟住,不勝寒瑟地說:「抱著我,請你們抱著我!」

小三、小五立刻將雨鳳緊緊摟住。雨鵑吸了吸鼻子,伸手握緊雨鳳的手。「無論如何,我們五個還是緊緊靠在一起,不管現在的情況多麼混亂,我們先照舊過日子,看看未來的發展再說!最重要的,是你再也不可以鑽牛角尖了!」

雨鳳掉著眼淚,點著頭,緊緊地摟著弟妹,想從弟妹身上找到支持住自己的力量。心裡卻在輾轉呼號著:「蒼天啊!幫助我忘了他!幫助他好好活著!」

雲飛和阿超回到家裡的時候,已經是黃昏了。傷口縫了線,包紮過了,醫生說是必須住院,雲飛堅持回家,阿超毫無辦法,只得把他帶回家。一路上,兩人已經商量好了如何「混進」家門。

馬車駛進了展家庭院,一直到了第二進院落,阿超才把車子停在一棵隱蔽的大樹下。他跳下車子,打開車門,小心翼翼地扶住雲飛。雲飛早已換了乾淨的長衫,身上的血跡全部清洗乾淨了。但是,畢竟失血太多,他雖然拚命支撐,仍然站立不穩,臉色蒼白。阿超幾乎是架著他往裡走。他的頭靠在阿超肩上,走得東倒西歪,嘴裡有一句沒一句地唱著平劇《上天台》,裝成喝醉酒的樣子。

老羅和幾個家丁急忙迎上前來。老羅驚訝地問:「怎麼回事?」

阿超連忙回答:「沒事沒事,喝多了!我扶他進去睡一覺就好了,你可別驚動老爺和太太!」

「我知道,我知道,我來幫忙!」老羅說,就要過來幫忙扶。

「不用了,我一個人來就行了,你忙你的去!」阿超急忙阻止,對家丁們揮手,「你們也去!人多了,反而礙手礙腳!」

「是!」老羅滿面懷疑地退開。

阿超扶著雲飛快步走進長廊。兩個丫頭迎上前來,伸手又要扶。

「去去去!都別過來,他剛剛吐了一身,弄髒我一個人就算了!」阿超說著,架著雲飛就匆匆進房。

他們兩個誰都沒有注意,遠遠的一棵大樹後面,天虹正隱在那兒,驚疑不定地看著他們,整個人都緊繃著。

好不容易進了房間,雲飛就失去了所有的力氣。阿超把他一把抱上了床,拉開棉被把他密密地蓋住。

「總算把老羅他們唬過去了!」阿超驚魂稍定,一直揮汗,「以後,二少爺又可以說了,大白天就醉酒,荒唐再加一條。」低頭看他,「你覺得怎樣?」

雲飛勉強地笑笑。

「大夫不是都說了,傷口長好,就沒事了嗎?」

阿超好生氣。

「大夫不是這樣說的,大夫說,刀子再偏半寸,你就沒命了!說你失血過多,一定要好好休息和調養!現在我得去處理車上那些染血的臟衣服,你一個人在這兒有沒有關係?」

「你趕快去,處理乾淨一點兒,別留下任何痕迹來!」雲飛揮手說。

阿超轉身要走,想想不放心。

「我把齊媽叫來,好不好?你傷成這樣,想要瞞家裡每一個人,我覺得實在不可能,何況,你還要換藥洗澡什麼的,我可弄不來,齊媽口風很緊,又是你的奶媽,我們可以信任她!」

「就怕齊媽一知道,就會驚動娘!」雲飛很猶豫。

「可是,你還要上藥換藥啊!還得燉一點補品來吃才行啊!」

雲飛嘆氣,支持到現在已經頭暈眼花了,實在沒有力氣再深思了。

「好吧!可是,你一定要盯著齊媽代我保密……要不然,雨鳳就完了……還有,叫丫頭們都不要進房……」

「我知道,我知道,你就別操心了!」

阿超急急地走了。

雲飛頓時像個氣已泄盡的皮球,整個人癱瘓下來。閉上眼睛,他什麼力氣都沒有了。

一聲門響,天虹冒險進來,四顧無人,就直趨床邊,她低頭看他。雲飛的蒼白震撼了她。她驚恐地看著他,害怕極了,擔心極了,低聲問:「雲飛,雲飛,你到底怎樣了?你不是醉酒,你……」

雲飛已經快要昏迷了,聽到聲音,以為是齊媽,就軟弱地叮囑:「齊媽,千萬別讓老爺和太太知道……我好渴……給我一點水……」

天虹衝到桌前,雙手顫抖地倒了一杯茶,茶壺和杯子都碰得叮噹響。她奔回床邊,扶著他的頭,把杯子湊到他嘴邊。雲飛睜開眼睛一看,見到天虹,大吃一驚,差點兒從床上彈起來,把天虹手裡的杯子都撞落到地上去了。

「天虹……你怎麼來了?」

「我看到你進門,我不相信你醉了,我必須弄清楚你是怎麼了?」

雲飛有氣無力地說:「你出去,你快走!你待在這兒,被雲翔知道了,你的日子更難過了,快走,不要管我,忘記你看到的,就當我醉了……」

天虹盯著雲飛,心裡又急又怕。忽然間,她什麼都不管,就伸手一把掀開棉被,雲飛一急,本能地就用手護住傷口,天虹激動地拉開他的手,看到染血的繃帶。她立即眼前發黑,快暈倒了,喊:「啊……你受傷了!你受傷了……」

雲飛急壞了,低喊:「求求你,不要叫……不要叫……你要把全家都吵來嗎?」

天虹用手堵住了自己的嘴,激動得一塌糊塗。

「是雲翔!是不是?雲翔,他要殺你,是不是?是不是?」

「不是!不是!」雲飛又急又衰弱。

這時,齊媽和阿超急急忙忙地進來,一看到天虹,齊媽和阿超都傻了。齊媽回過神來,就慌忙把天虹往門外推去。

「天虹小姐,你趕快回去,如果給人看到你在這兒,你就有幾百張嘴,都說不清了!二少爺那個脾氣,怎麼會放過你,你在玩命呀!」

天虹抓著門框,不肯走。

「可是雲飛受傷了,我要弄清楚是怎麼回事……我要看看嚴重不嚴重,我不能這樣就走……」

雲飛忍著痛,喊:「天虹,你過來!」

天虹跑回床邊盯著他。他吸口氣,看著她,真摯地說:「我坦白告訴你,請你幫我保密……我受傷和雲翔有間接關係,沒直接關係,刺我一刀的是雨鳳,那個我要娶的姑娘……這個故事太複雜,我沒有力氣說,我讓阿超告訴你……請你無論如何緊守這個秘密,好嗎?我現在無法保護雨鳳,萬一爹知道了,她們會遭殃的……我在這兒謝謝你了……」他說著,就勉強支撐起身子,在枕上磕頭。

齊媽又是心痛又是著急,急忙壓住雲飛,哀求地說:「你就省省力氣吧!已經傷成這個樣子了,還不躺著別動!」她抬頭對天虹打躬作揖,「天虹小姐!你快走吧!」

天虹震撼著。如此巨大的震動,使她連思考的能力都沒有了。

阿超把她胳臂一拉。

「我送你出去!」

她就怔怔地、獃獃地、被動地跟著阿超出去了。

雲飛虛脫地倒進床,閉上眼睛,真的一點兒力氣都沒有了。

雨鳳神思恍惚地過了兩天,覺得自己已經病了。

展家那兒一點消息都沒有。雲飛不知怎樣,阿超也沒出現,好在雲翔也沒再來。雨鳳和雨鵑照常表演,可是,雨鳳魂不守舍,怎樣也沒辦法集中精神。站在台上,看著雲飛空下的位子,簡直心如刀絞。連著兩天,姐妹倆只能唱《樓台會》,兩人站在那兒邊唱邊掉淚。金銀花看在眼裡,嘆在心裡。

這晚,金銀花到了後台,對姐妹倆鄭重地說:「關於你們姐妹倆的事,我和鄭老闆仔細地談過了。你們或者不知道,這桐城的兩大勢力,一個是控制糧食和錢莊的展家,一個是大風煤礦的鄭家,平常被稱為『展城南,鄭城北』。兩家各做各的,平常井水不犯河水。現在,為了你們姐妹兩個,鄭老闆已經交代下去,以後全力保護你們,這個風聲只要放出去,展家就不敢隨便動你們了!」

雨鵑有點懷疑。

「我覺得那個『展夜鴞』是天不怕,地不怕的!」

金銀花搖搖頭。

「沒有人是天不怕,地不怕的!何況他有爹有娘,還有個嬌滴滴的老婆呢!總之,我要告訴你們的,就是不必怕他們了。以後,我猜他們也不敢隨便來鬧我的場!但是,你們兩個怎樣?」

雨鵑一愣。

「什麼我們兩個怎樣?」

金銀花加重了語氣。

「你們兩個要不要鬧我的場呢?會不會唱到一半,看到他們來了,就拿刀拿槍地衝下台去呢?如果你們會這樣發瘋,我只有把醜話說在前面,你們就另外找工作吧,我待月樓不敢招惹你們!」

雨鵑和雨鳳相對一看。

「我懂了,我答應你,以後絕對不在待月樓裡面跟人家起衝突,但是,離開了待月樓……」

金銀花迅速地介面:「離開了待月樓,你要怎樣鬧,要殺人放火,我都管不著!只是,你們還年輕,做任何事情以前先想想後果是真的!這桐城好歹還有王法……」

雨鵑一個激動,憤怒地說:「王法!王法不是為我們小老百姓定的,是為他們有錢有勢的人定的……」

「哈!你知道這一點就好!我要告訴你的也是這一句,你會有一肚子冤屈,沒地方告狀,那展家可不會!你們傷了他一根寒毛,五百個衙門都管得著你!」金銀花挑起眉毛,提高聲音說。

雨鵑一驚,不禁去看雨鳳。雨鳳臉孔像一張白紙,一點血色都沒有。她心裡這才明白,雲飛千叮嚀萬囑咐要她守口如瓶,不是過慮。

「反正,我這兒是個酒樓,任何客人來我這兒喝酒吃飯,我都不能拒絕,何況是他們展家的人呢!所以,下次展家的人來了,管他是哥哥還是弟弟,你們兩個小心應付,不許出任何狀況,行不行?」

雨鵑只得點頭。

金銀花這才嫣然一笑,說:「這就沒錯了……」她看著雨鵑,語重心長地說,「其實,要整一個人,不一定要把他殺死,整得他不死不活,自己又沒責任,那才算本領呢!」

這句話,雨鵑可聽進去了。整天整夜,腦子裡就在想如何可以把人「整得不死不活,自己又沒責任」。至於雨鳳那份凄惶無助、擔心痛楚,她也無力去安慰了。

夜裡,雨鳳是徹夜無眠的。站在窗子前面,凝視著窗外的夜空,她一遍又一遍祈禱:讓他沒事,讓他好起來!她也一遍又一遍自言自語:「不知道他怎麼樣了?流那麼多血,一定很嚴重,怎麼可能瞞住全家呢?但是,到現在還沒有任何動靜,大概他真的瞞過去了……那麼深的一刀,會不會傷到內臟呢?一定痛死去……可是,他沒有叫過一聲痛……天啊……」她用手捧著頭,衷心如搗,「我好想知道他好不好?誰能告訴我,他好不好?」

床上,雨鵑翻了一個身,摸摸身邊,沒有雨鳳,嚇得一驚而醒。

「雨鳳!雨鳳!」

「我在這兒!」

雨鵑透口氣。

「你昨晚就一夜沒睡,你現在又不睡,明天怎麼上台?過來,快睡吧,我們兩個都需要好好地睡一覺,睡足了,腦子才管用!才能想……怎樣可以把人整得不死不活,又不犯法……」

雨鳳心中愁苦。

「你腦子裡只有報仇嗎?」

雨鵑煩躁地一掀棉被。

「當然!我沒有空餘的腦子來談戀愛,免得像你一樣,被人家耍得團團轉,到現在還頭腦不清,顛三倒四!」

雨鳳怔住,心臟立即痙攣起來。

雨鵑話一出口,已是後悔莫及,她翻身下床,飛快地跑過來,把雨鳳緊緊一抱,充滿感情地喊:「我不是有意要刺激你,我是在代你著急啊!醒過來吧,醒過來吧!不要再去愛那個人了!那是一隻披著人皮的狼啊!」

雨鳳眼淚一掉,緊緊地依偎著雨鵑,心裡輾轉地呼號:我好想好想那隻披著人皮的狼啊!怎麼辦?怎麼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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蒼天有淚(全二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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玖 NIN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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