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不見的城市
看不見的城市
一三二四年,馬可波羅七十歲了。由於病魔纏身,身體日益衰弱,生命的火花漸漸熄滅。他的朋友為了讓他的靈魂可以安寧,請他取消遊記中說的「一些似乎不可相信的事」。他的答覆是:我還沒有說出自己所見所聞的一半。
十三世紀時,威尼斯和熱那亞這兩個義大利城邦,因為商業利益的衝突,常常發生戰爭。一二九八年,威尼斯遭到熱那亞的進攻,馬可波羅出錢裝備了一艘戰艦,並親自擔任艦長,參加對熱那亞作戰,結果,威尼斯艦隊全軍覆沒,馬可波羅不幸被俘,進了監獄。
是在監獄里,馬可波羅把他的見聞口述給獄中的難友聽,由這個來自比薩的魯思梯謙後來筆錄下來。誰知道在他們共同合作的書本里,是馬可波羅的回憶強些呢,還是魯思梯謙的想象力豐富些呢?
馬可波羅說得不錯,他還沒有說出自己所見所聞的一半,世界上還有那麼多的地方,那麼多的城市。馬可波羅在他的遊戲里記述了東方的見聞,這些經歷,許多人都已經閱讀過了,不過,有些人可能不知道,馬可波羅還敘述過一些西方的見聞哩。
每當離開上都一段時期,馬可波羅就回到京城去了,回到京城之後,他就把他最新的見聞一一向忽必烈報告,然後在空閑的時刻,他對大汗一個一個地描述他所見過的城市,那些都是奇異的城市,忽必烈從來沒有聽見過,許多人也沒有聽見過。譬如,有一個城市,是一個有上千的井的城市,據說,這城市是從一個地下的湖中升起來的,在城內無論什麼地方,人們只要在地上掘一個洞,就可以引出泉水。這個城市曾是東方的濟南嗎?《馬可波羅遊記》里並沒有記載,馬可波羅卻說,那個城市,名叫伊蘇拉。
《馬可波羅遊記》是馬可波羅的敘述,由比薩小說家魯思梯謙筆錄的,至於他對忽必烈敘說的見聞,卻由義大利小說家卡爾維諾筆錄下來,書本的名字,叫做《看不見的城市》。
里安尼亞城每天都裝扮自己:每天早上,人民從新鋪換的床單上醒來,用剛拆開來的肥皂梳洗,穿上新衣服,打開最時款的冰箱,取出未開的罐頭,扭開最現代的收音機聽最新的節目。
在街道旁邊,里安尼亞城昨日的殘屑,已被包裏在清潔的塑膠袋內,等待垃圾車來收集。垃圾的內容不單是擠用過的牙膏、燒壞的燈泡、新聞紙、容器、包裝紙,甚至有鍋子、百科全書、鋼琴、瓷餐具等。要了解里安尼亞城的新姿,不是要去看看它每天出產了多少東西,售出了多少東西,而該看看它每天有多少東西扔掉,讓新的物件有立足的地方。因此,你真要懷疑,這個城的人的熱忱,到底是在享受新物品還是對拋棄廢垃圾這件事充滿了歡樂。事實上,街道上的清潔工人像天使一般備受歡迎,他們清理垃圾時,都受到沉默的尊敬,一如虔誠的典儀。
沒有人感到奇怪,清潔工人每天把垃圾搬到哪裡去。當然,搬到城外去啰,所以,城市每天都在擴展,清潔工人帶著垃圾愈走愈遠了。里安尼亞城的新產品愈多,城外的廢物也相對增加,於是,這城就被一道棄置品的城堡包圍了,彷彿城外有一座山似的。
里安尼亞城的廢物一點一點地向外界各地進攻,而其他城市的清潔工人也把他們的廢物朝城外堆,這樣,整個世界上的城市,都被垃圾圍著了。而且,垃圾愈堆愈高,就有傾塌的危險,一個鐵罐,一個舊車輪,一個纏著繩子的酒瓶,如果滾下來,朝里安尼亞城滾去,就會牽連更多的垃圾,像山崩地裂那樣,陳年的日曆啦,配不成對的鞋子啦,枯萎了的花啦,把整個城市淹沒。而城市,對這股力量是無能抗絕的,就被城市自己的過往加上鄰城的歷史陳跡,把它埋葬了。一次大災難可以把一個城市填平,把一個常常裝扮入時的大都會抹掃得不露一絲痕迹。在它鄰近,別的城市正在虎視眈眈,早已準備好了鏟泥機,好把土地剷平,成為新領域,然後也會把城市擴展,漸漸地,把新的街道清潔工人逼驅到城外更遠的地方。
從那裡起程,經過六日七夜,你抵達了索比迪,白色的城市,顯露在月色之下。這裡的街道互相糾纏在一起,彷彿一團亂線。據說,城市所以會建成這樣,有一個原因。當初人民曾經做過一個夢,夢見一名婦人,晚上在一個不知名的城市中奔跑,人們只看見她的背影,披長頭髮而且赤裸。所有的人都夢見追蹤過她,但他們在街道上左旋右轉,終於失去了她的影跡。自從有了這樣的夢之後,人們開始出發去尋找那個不知名的城市。
沒有人找到夢中的城市,城市有很多,但沒有一個是夢中的那個,於是,人們決定由自己來建築他們夢中見到的城市。興建街道的時候,每一個人依據自己在夢中經過的街道作出藍圖,記憶起在哪一條街上跑過,又在哪一條街道上把她拋失。然後,到了真正築路的時候,人們把空間和牆壁安排成與夢中所見的另一個樣子,婦人是在這條街道上消失的嗎?那麼,在這條街道上築起牆來,再把街尾堵塞,這樣,婦人就不能逃脫了。
索比迪城的街道是這樣建成的。大家都把自己經過的街道建築起來,又把重要的通道堵塞,然後,等待將有一個晚上,夢中見過的情景會重現。可是,不管是睡著了的人或者是醒著的人,沒有再見到夢中的女子。城市中的街道是居民每天經過的地方,和夢中街道已經不再相通,然後漸漸的,追逐婦人的往事也已經被人忘記了。
新的居民進入索比迪時,也會做同樣的一個夢,他們在城中依稀認出某些夢中的街道,也同樣地在這個地方或那個地方改道或攔截,使那些街道沒有空隙可以讓一個人逃脫。於是,索比迪的街道更混亂了,通道與通道都糾纏在一起。陌生的旅人剛抵達這個城市,一點兒也不明白根源,不知道為什麼這個城市的人會建築如此醜陋的一個城市,一座陷阱。
忽必烈有一次問馬可波羅,當你回到西洋去,會把對我講述過的故事對他們陳說嗎?馬可波羅答:我會講了又講,不過,統領故事的不是聲音,而是耳朵。
如果你相信我的話,好,我且告訴你奧大維亞這個城市的建設。這是一個蜘蛛網城市。
在兩山之間,有一個深淵,兩座山都非常陡削。奧大維亞城就建在兩座山之間的空中。城市全由繩索和鐵鏈相結而成,到處是狹窄的通道,遠看過去,就是一個懸在空中的蜘蛛網。
在這個城市中走路當然要很小心,否則的話,一腳踏空,就會弔在半空,或者,掉到懸崖底下去,那裡什麼也沒有,只有一些飄蕩的白雲浮過,數百尺與數百尺之下,你看見的只是深淵。
城市的基礎是一個網,既是通道,也是城市本身的支柱。其他的一切,並不是朝上建造,而是向下垂掛,像繩梯、吊床、花灑、繩籃、上下升降的輸送食物機、吊燈、纜車、藤攀的植物等。房子像一個個袋,陽台像鳳尾船,兒童最好的遊戲就是空中飛人了。
懸挂在深淵上面,奧大維亞的居民比其他城市的居民更不安定,他們都知道網到底能夠維持多久。
忽必烈並不需要相信馬可波羅所描述的城市,但每次回來,馬可波羅必定把他的見聞告訴大汗,一個一個不同的城市,他都對他報導。有一次,馬可波羅描述了一道橋,他是很少描述一道橋的。
描述一道橋的時候,馬可波羅講得非常詳細,他一塊一塊石頭地講述。一道橋有多少石頭呢?然而他不厭其詳,說完了一塊又一塊。或者,忽必烈也有點不耐煩起來。大汗問:哪一塊石頭才是支撐橋樑的呢?
馬可波羅回答:橋並不是由這塊石頭或者那塊石塊支撐的,而是由它們組成的橋拱。忽必烈沉默了一陣,思想。然後他說:那麼,你為什麼只說些石頭呢?我所注重的只是橋拱而已。馬可波羅答:沒有石頭就沒有橋拱了。
閱讀一本書,也應該是這樣的吧,打開一本書,且去看看那些石頭,而不是只關心它的橋拱。
阿美拉到底是一座沒造好的城市,是遭到破壞的城市,還是受到妖術的困鎖,變成這個樣子,那是叫人不明白的。這個城市既沒有牆,沒有天花板,也沒有地板;無論怎樣看,阿美拉都不像是城市,除了那些水管,豎立在該有房子的地方。
阿美拉沒有房子,沒有門沒有窗,只有水管,到處都是水管,簡直是水管的森林了。而這些水管,有的橫在地面,有的向高空豎立,水管的末端是水龍頭和花灑,水就從水龍頭和花灑里冒出來。
就在潔白的天空底下,那種盥洗室的白鮮明地呈現出來,這裡是一個浴缸,那裡是一些瓷盆,彷彿一棵樹木懸著剛結實的果子。看起來,這個地方就像有一群水喉匠,幹完了活都離去了,而他們的工作,卻比泥水匠的工作做得還要早;泥水匠還沒把房子的磚砌起來,水喉匠都把水管先完成了。或者,是這些水喉匠的技術好,水管又堅固又耐用,經過了一場地震,一切都倒塌了,只剩下水管安然無恙。
阿美拉就是這樣的一個城市。但它可不是沒有人煙的地方,無論在什麼時刻,只要張開眼睛看看,朝那些水管的所在看過去,你就會看見一個年輕婦女的身影,或者是許多年輕婦女,瘦削的,並不高大的,奢華地躺在浴缸中,或者在花灑下面彎著腰,在那裡淋浴、揩抹、給自己塑香水,或者對著鏡子梳理頭髮。在陽光底下,花灑的水閃閃生光,水喉管的水水花四濺,到處散滿了水和肥皂的泡沫。
也許可以作出這樣的解釋吧:阿美拉城的水管和水流是小仙子的,她們習慣了在地底下的水道中旅行,覺得這是一種新鮮的遊戲,就從地底下跑出來,冒出噴泉。那麼多的水管,也可能是人類對小仙子的奉獻吧,好讓她們歡喜,因為人們總是把水用錯了。
不管怎樣,小仙子們似乎是滿意的,因為一早開始,你就可以聽見她們在唱歌了。
華德拉達的初民把他們的城市建築在一個湖的岸邊,但他們並不是沿著湖一直把他們的房舍的建築地點延伸到更遠的平原去,而是把房子在湖邊一層層疊建起來,房子建在房子上,陽台建在陽台上,那麼一層一層地建上去,甚至街道和那些護牆的欄杆也都就在湖上面。
到華德拉達來的旅人於是看見了兩座城市,一座,是湖上的城市;另一座是湖下的城市。水中的城市剛好是湖上城市的倒影,當然,那城市是倒轉了的。因為有了一座湖中的城市,而湖是一面鏡子,華德拉達城市無論發生了什麼事,水中的城市就把事情立刻反映出來了,而這樣的事,當地的居民是沒有一個不知道的。
湖最特別的地方,是它不但反映了城市的外貌,還有反映城市內在的能力,譬如說,湖反映了一切房舍的外表,這裡是窗子,那裡是門扇,但,湖還可以反映房子的裡面,不但是天花板、地板、廳堂,甚至衣櫥的鏡子,都會在湖中反映出來。
戀人們赤裸地糾纏在一起,殺人者把刀插入別人的頸項,血流滿地,都會在湖中的城市重現一次。華德拉達的湖就是這樣冷冷地反映湖上城市中的一切事件。不過,有時候,湖會增加一件事的價值,有時候又否認它。在湖上發生的事,似乎很有價值,當湖反映的時候,它卻又會顯得沒那麼重要了,兩個城市其實是不相等的。
湖裡的城市是倒轉了的,兩個城市看來相似,其實存在的事實與發生的事件並不對稱。在鏡中,每一張臉和每一個動作被反映了出來,可是,反映出來的臉和動作卻是掉轉了的。華德拉達兩個城市的居民為彼此而活,眼睛相連,但他們之間並沒有愛。
馬可波羅對忽必烈大汗已經描述過許多許多城市了。某天傍晚,大汗說:再講一個城市吧。馬可波羅說:君王,我已經把所知道的城市都告訴你了。還有一個,大汗說,威尼斯呢?這時,馬可波羅微笑了,他說:每次我描述一個城市,其實都提到了威尼斯。
你指責我,因為我的故事每一次都把你帶到城市的中心去,而沒有告訴你城與城之間的空間。關於城的延伸,圍繞著它們的,究竟是海,是田野,是森林,還是沼澤?啊啊,我就用一個故事來答覆你吧。
在思齊利亞城的街道上,那是一個著名的城市,有一次,我遇見了一名牧羊人,沿著牆壁趕著一群羊,他停下來對我說:上天保佑的人兒呀,可不可以告訴我,我們現在站在裡邊的城市叫什麼名字呢?我聽了大叫起來:願主與你同在,你竟認不出這是著名的思齊利亞城么?牧羊人說,我是一個隨水草而居的牧人,我和羊群要到處走,我們常常經過城市,都不能把城市辨別。如果你問我草原的名字,那我可在行啦,我全都知道,像「懸崖間的草原」、「綠色斜坡」、「蔭蔽的草地」等等。對於我來說,城市是沒有名字的,它們是沒有樹葉的地方,又把牧野與牧野隔開。羊群在轉角驚慌散失,我要和狗只花好多功夫才把它們趕回來。
我說,那麼,我和你剛好相反,我只認識城市,不能辨別城外的地方,我把所有的石頭和不同的草混淆在一起。於是,許多年過去了,我到過許多別的城市,遊歷過各大洲,有一天,我在一列房子旁邊經過,忽然迷失了。於是我問一名過路人:讓永恆的靈魂保佑你,可以告訴我,我們是在哪裡呢?那人答:真不幸,是在思齊利亞哩,我和我的羊群一直在這裡打轉,就是找不到路走出城去。
我認出對我說話的人了,他就是我以前碰見過的牧羊人,如今已經長了長長的白鬍子,身後跟著幾隻羊,又瘦又丑,在垃圾堆中翻廢紙吃。這是不可能的呀,我叫了起來,我那次是跑進了一座城市,卻愈走愈深入,但一直沒離開過,怎麼竟會在思齊利亞城裡呢。
牧羊人說:如今,城市和城市都擴張得連在一起了,到處都是思齊利亞城了。這個地方,以前一定就是「洋蘇葉草原」,我的羊群認識那個小島上的草。
城市真是愈來愈多,愈來愈胖了。
經過了七天之後,穿逾林木地帶,旅人朝著保息斯城前行。當他抵達該城,卻看不見城市,只見一支支高豎的支撐物,從地面一直向上延伸,伸到雲端里。保息斯城就建築在這些高蹺似的無數支柱上。你必須攀登梯級才能走到城上去。在地面上,居民極少露面,他們已經把一切必需品儲備在城中,所以,他們就不到地面上來了。城市的地面上什麼也沒有,除了火鶴那樣長腿般的支柱外,就只有晴天時由陽光投下來的影子了。
人們對保息斯城居民的生活方式有三種假設:其一,他們憎恨土地。其二,他們尊敬土地,由於太過尊重的緣故,所以避免任何的接觸。其三,他們喜歡土地它原來的樣子。所以,人民一直用望遠鏡、窺測鏡對著地面瞭望,樂此不疲,一片一片樹葉地看,一塊一塊石頭地看,一隻一隻螞蟻地看,對他們遠離的土地充滿迷惑地沉思。
由於馬可波羅講過了許多的城市,漸漸的,忽必烈自己也開始在腦中建築起城市來。他會對馬可波羅說:讓我來描述一些城市吧,然後再由你告訴我它們存不存在。於是忽必烈描述了一個他夢見過的城市:面向北方,處於陰暗中的港口,船塢在黑水之上,小艇正在等待離去的乘客。人們和親友道別,彼此沉默但充滿淚水,天氣很冷,他們都用披肩裹著頭。旅人乘上小艇,登上了另一艘起錨的船,生鏽的鐵鏈拔起來了,岸上的人目擊大船繞過海岬,揮動一方白布。忽必烈說:起程吧,去找找這一個城市,看看我的夢和現實是否相符。馬可波羅答:這個城市我遲早都要去的,但我將不會回來向你報導,因為這個城市是確存的,而人們只可出發,無法回航。
忽必烈的心中有一個「看不見的城市」,那是一個實存的城市,它在前面,在遠方。世界上也有不少的城市,活在人們的心中,它們曾經是實存的城市,可是現在我們卻看不見了,它們在我們的背後,愈離愈遠,成為另一種「看不見的城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