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在冬夜一個旅人

如果在冬夜一個旅人

如果在冬夜一個旅人

你將開始閱讀伊塔洛·卡爾維諾的新小說,《如果在冬夜,一個旅人》。且鬆弛下來,集中精神,排除一切雜念,讓你四周的世界隱退。最好關上門,老是扭開的電視應在鄰室。立刻告訴其他人:「不,我不要看電視!」提高你的聲音——否則他們聽不見——「我正在閱讀,不想受到干擾!」那麼喧鬧,或者他們真沒聽見,大聲些,喊喊好了:「我正在開始讀伊塔洛·卡爾維諾的新小說!」或者,你寧願什麼也不說,就希望他們別理你。

上面這段文字,是卡爾維諾新小說的第一章第一小段。那是一本有趣的小說,講的是一個人讀書的故事,作者用了第二身描述,書里的「你」到書店裡去買了一本書回來,書名叫做《如果在冬夜,一個旅人》。作者呢,就是伊塔洛·卡爾維諾自己。小說一共分為十二章,每一章後面附一個標題的短篇。小說似乎沒有從第一章開始,因為整個的第一章,作者只是對「你」說應該怎樣作好閱讀一本書的準備。

該怎樣準備閱讀一本書呢?作者說:該鬆弛下來,集中精神,不要看電視,然後是選擇最適合你的、舒服的或坐或卧或俯伏的位置,在椅中、在沙發上、在吊床里,隨你的意。光線當然是重要的,該把燈光調整好。需要一面閱讀一面抽煙嗎?那麼,香煙放在伸手可觸的地方,煙灰缸也一樣。要小便嗎?那麼,先去小便然後回來。

「你」並不期望這本書有什麼特別的地方,「你」是那種已經不對任何事物期望任何殊異之處的人,有許多人,仍生存於期待奇殊的經驗之中:對書本、對人、對旅程、對事件、對明天的內涵,但你不是。你知道,你所期望的最好的事,就是避免最壞的事。「你」在報紙上看到伊塔洛·卡爾維諾新小說出版的消息,他已經有幾年沒有出版書本了,你於是到書店去買了一本回家。

「你」打開第一頁,準備認識這位作者的語調,但你竟不認識他了。他是一個從一本書到另一本書變化多端的作家。你該從這些改變中去認識他。

「你」開始讀小說,題目是《如果在冬夜,一個旅人》。小說敘述的是在一個冬天的晚上,有一位旅人,抵達了一個火車站。他提著一個四方形有輪子的手提箱。旅人並不是到這個城市來旅遊的。在這個火車站,當他抵達之後,應該有一個他不認識的人來接見他,那個人,也提著一個和他一模一樣的四方形有輪子的手提箱,當他們相遇,陌生人會說一句暗語,然後,他們相互迅速而自然地交換手提箱,然後各走各路。這,就是旅人到火車站來的目的。可是,旅人並沒有見到前來晤面的人,他等了很久,只好走進附近的酒吧去。是在酒吧里,警長看見了他,對他說了一句暗語,然後說:快走吧,他們已經殺掉他了。乘十一點的快車走吧,手提箱已經沒有用了。於是,冬夜旅人提著手提箱到火車站去了。

「冬夜旅人」的故事到此為止。「你」把書翻到另一頁繼續閱讀,發現小說並沒有進展,只是剛才讀過的文字的重複,你讀了大約三十頁,而你一直讀下去,來來去去都是那三十頁。一定是書本訂裝錯了,你想。於是,你把書拿到書店去換,書商說,今天已經有許多人來換書了,出版社剛寄到一封信,說是書弄錯了,把一本波蘭小說和卡爾維諾的書訂了在一起,所有的書都要收回來哩,將來,等新書到了,再換吧。這時,你卻被「波蘭小說」這幾個字吸引住了,你是一個喜歡讀書的人,何不就讀波蘭小說呢?你於是把訂裝錯了的書換了本波蘭小說。那小說名叫《在馬布克鎮外》。

「你」回家展讀《在馬布克鎮外》,這是一本你必須用裁紙刀割切紙頁的書,你讀了一陣,發現裁來的書頁中間竟是空白的,而且,你又發現,這小說根本不是波蘭小說,從書中主角的名字來看,這顯然是本辛馬利亞小說。辛馬利亞是希臘語,指的是住在永恆黑暗的民族。這樣,又引起你對辛馬利亞語言的興趣了,只有請教專家才行啦。大學里的辛馬利亞語言教授特別為你找到了辛馬利亞詩人的作品,而且即席為你口譯了一段文字。

「你」本來是到書店去選購卡爾維諾的新小說回家來看的,結果,你讀了一段波蘭小說,然後又聽了一段辛馬利亞作品的朗譯,於是,你離開原來購買的書本愈來愈遠了。事實上也的確如此,因為,辛馬利亞那段小說又據稱本來並不是用辛馬利亞文所寫,而是另一種文字,題目和作者也都是另外一個人。就這樣,曲曲折折地,你一直追溯下去,一共讀了十篇不同的獨立的短篇,而且都是不完整的,只有起始,沒有延續和結局。

卡爾維諾的《冬夜旅人》全書分為十二章,由第一章至第十章每章之後附一個短篇,就是「你」所遇到的獨立故事,各章的本身才是「你」這個人物追溯「冬夜旅人」的過程。

《如果在冬夜,一個旅人》是一個比較複雜的小說,和卡爾維諾別的作品顯然很不相同,譬如他的三部曲《我們的祖先》,其中的故事都是直線敘述的,而且脈絡連貫,章節的剪裁也沒有採用大幅度的交替,那些小說比較特別的地方,反而是人稱的隨意轉變,小說的「他」,忽然會變了「我」。譬如在《分為兩半的子爵》那故事裡,書中描述一個提著籃子收集蘑菇的男孩,過了一會兒作者筆法一轉,說「這個男孩就是我」,於是,就此通過男孩的主觀感覺去描寫事件。《冬夜旅人》這部小說,雖然穿插了十個短篇,若把十個短篇的題目文字合起來,正是一個小說的開始,那麼,小說的延續呢?書中的一個人物這樣說:你相信每一個故事都該有一個開始和終結嗎?古代故事的結局只有兩種方式:經過所有的試探,英雄與美人結婚了,或者,他們死亡。所有的故事最終也只有兩種面貌:生命的延續或無可避免的死亡。

一切的意義不在起始與終結,而在過程吧。讀《如果在冬夜,一個旅人》,很容易想起秘魯作家巴爾加斯·略薩的《胡利亞姨母與劇作家》,彼此的結構竟十分相似哩。

有那麼的一位大學教授,總是受到電話鈴聲的折磨,因為他常常聽到附近的電話鈴響,許久也沒有人接聽,於是,他陷於一種既欲接聽而又無能為力的痛苦。

每天早上,教授在授課之前,總到外面的山坡上去作一小時的緩步跑,山坡上建了些兩層樓高的房子,四周是小小的庭園。教授跑步經過這些房子時,常常聽到電話的鈴聲,這就使教授的神經緊張起來了,他的步伐更慢了,一面豎直了耳朵聽聽有沒有人接電話。但電話卻不停地響。教授繼續自己的跑步,經過另外一所房子,這房子的電話竟也在響。他想:電話是在追逐他吧,一定有一個人查遍了附近房子的電話,又知道他每天必定跑步經過,於是,一個一個電話撥下去,看看能否趕上他。

許多房子看來寂靜而荒蕪,松鼠在樹枝上跳躍,然而,隱隱地傳來電話的鈴聲。教授的腦子充滿問號,如果沒有人接電話,屋子裡一定沒有人了,那麼,撥電話的人還等待什麼,期望什麼呢?或者,屋子裡住的是一個聾子,那麼,撥電話的人堅持要使聾子聽見嗎?或者,屋子裡住的人是癱瘓的病者,那麼,需要等待很長的時間,讓他爬到電話旁邊?又或者,屋子裡住的人要自殺了,而電話不停地響,有可能阻止他做那件極端的行為?教授常常想,或者他可以幫幫他們的忙,而這樣,他還可以荒謬地作個結論,電話不是找他的。

因為電話的鈴聲,教授的跑步不再前行而變成繞圈了,他常常為了追蹤鈴聲而圍繞屋子打圈,繞了三次了,電話仍在響。事實上他是可以接聽的,因為他繞到屋后就看見電話了,在車房後面,經過工具小屋和狗舍,一面敞開的窗戶里,電話就在桌上,伸手可及,鈴聲仍不停地響著。但,這個電話和他有什麼相干呢?

《如果在冬夜,一個旅人》里有這樣的一篇文字,它不是和抵達火車站提著手提箱的男子那篇,彼此是不同的故事嗎?「冬夜旅人」中的「你」追溯到的就是這樣的一個個故事。

卡爾維諾筆下有一個人物,厭倦於這個如此擠逼而又喧鬧的世界,漸漸地在心理上形成了一種「視而不見」的能力,當他走到大街上,見到不想見的建築物或者人群,他就自動把它們在眼前「抹掉」,看不見了。譬如說,前面有一座行政大樓,樓前是雕飾的石柱、石欄和石階,他覺得該把這些裝飾削減成為一個較樸實簡潔的平面,於是,他眨一眨眼,把它們一掃而空,石柱、石欄、石階都消失了。甚至他並不喜歡行政大樓本身,也可以把它整座抹去。

他的這種抹除外景的本領使他把一切的物體都凈化了,在他的面前,愈來愈多的物體一一消失。像這次,他在街上走,抹掉了五座行政大樓,三間銀行,一系列摩天大廈。世界真複雜呀,各種各類的部門真繁多呀,最好的方法就是像裁剪植物一般把它們修葺一番。把哪一些物體抹掉,哪一些人群留存,似乎是由他自己的喜好來決定,但他卻遵照一個自己訂立的原則:為大眾著想。起初,他的確是基於自己的喜惡來選擇,後來,他就為大眾設想了。譬如建築物的那些長廊、接待室、許許多多的樓梯等等,而人物方面,部門的主管、經理、總裁、副主任,他都把他們抹掉了,因為那些都是不受大眾歡迎的。

他只要眨一眨眼,就把不想見、不願意它們存在的事物抹掉了。他認為軍營、兵房、警署不好,把它們抹掉;他認為穿制服的人和一般人不調協,把他們抹掉。他認為街道太擁擠,於是把貨車、公車、汽車抹掉,這樣,整條馬路清清靜靜的,彷彿保齡球場的軌道。他甚至抹掉醫院、診所、醫生、護士、病人。他認為大學、理科、文科、博物館、圖書館、戲院、電視、報紙都是多餘的,也把它們抹掉,他說:別以為文化就可以例外。商店、漁獵、農耕,他也抹掉。眼前是多麼乾淨呀,睜開眼睛,視程那麼遙遠,可以看見更廣闊的天空和足下無垠的土地。那麼,人物呢?他把各種各樣的人也抹掉許多,看他們不見。他只看見她,他常常在街上遇見的一個朋友,看見她,就在前面,朝他的方向走來。

法蘭納利已經出版過不少作品了,現在,有一名女學生來見他,因為她要寫一篇論文,研究他的作品。顯然,她知道他的小說,不過,從他們的談話中,他發覺,女學生所以選擇了他的作品去寫論文,只不過它們剛好配合她自己的一套理論罷了。他把自己的意見提出來,女學生說:一般的讀書方法,其實是消極的、逃避的、退化的,譬如說,像她姊姊那樣,只是捧著一本書一本書看下去,跟著作者走。

女學生向法蘭納利借了他的作品回去,但她並沒有讀。她對作者說,她沒有讀是因為她還沒有電腦的裝備。她還解釋,利用電腦的話,幾分鐘就可以把一本小說看完了,而且可以把整本書內詞語出現的頻率記錄下來,這樣子,可以節省不少的時間。閱讀一本書,其實是讀些什麼呢?她說,不過是些主題、體裁和含義罷了,利用電子閱讀法,很快就可以列出答案,只需一瞄就清清楚楚,電腦提供人們各種需要的評論和資料。當然,電腦記錄了無數的代名詞和冠詞出現的頻率,但她才不去理它們,她會直接去看那些最富意義的字,它們能給她整本書內容頗準確的概念。女學生帶了一些樣本來給作者看:這裡是一本約五萬至十萬字的小說,依據電腦的記錄,出現過十九次的字是:血、槍帶、統帥、立即、生命、射擊、哨站、蜘蛛、牙齒、一起……出現十八次的字是:男孩、帽子、死亡、吃、足夠、傍晚、法文、英俊、新、經過、馬鈴薯、直至……女學生說,看了這些電腦記錄的數字,你是否有了一個概念呢?毫無疑問,那是一本戰爭小說,全是動作,充滿暴力。至於另外一本書,記錄的字則是:車站、早晨、睡床、手、窗門、單獨、丈夫、回答、回來,看起來……而這,就是另一類的小說了。女學生認為用這樣的方法來讀書寫論文最快也最易收效。

伊塔洛·卡爾維諾,義大利作家。若依電腦的資料,會把他歸納為哪一類的作者呢?

《如果在冬夜,一個旅人》裡面,有一個出版商。為了追溯書本的來源,尋找小說的延續,「你」到出版社去找到了他。那是一個矮小、瘦削的人,他才忙呢,許多的工作都堆在他的案前:五年之內的出版計劃要訂出來了,印好了名字的目錄要改過所有書頁的號碼,杜斯托也夫斯基[陀思妥耶夫斯基]的舊版得重新排字出版,因為裡邊的名字一直弄錯了,等等。當「你」去找到他時,他還以為又是一位作者為了出版的事去找他,而「你」說:我是讀者,只是讀者,不是作者。他顯得又友善又感激,快樂地說,真的?太好了,多令人歡喜呀,我是愈來愈少遇見讀者了。

出版商在出版社工作許多年了,無數的書本經過他的雙手,但他讀書嗎?不。他說,當他年輕時,住在鄉下,那裡只有很少的書本,可是,那時候,他讀書;現在呢,不讀,面對許多的書,反而不讀了。他一直想,到了退休,就回到鄉下去像以前那樣讀書吧,他不時把一本本的書放在一邊,說,退休了就讀這本吧,可是,他知道,讀書的景況不會像以前一樣了。

「你」問起他一本書的來源,到底誰是真正的作者。他說:封面上作者的名字打什麼緊呢,讓我們把時間推后三千年,誰曉得我們這時代的什麼書會留下來,什麼作者的名字將被記憶?有些書本著名,都不知道確實的作者,有些作者著名,卻沒有作品流傳。或者,所有流傳的書本都歸納於一個神秘的作者譬如荷馬。出版商整日和書本為伍,眼看書本的製作,他每天目擊書本的誕生和死亡,而作者對他來說,不過是封面上的一個名字,成為如同題目一部分的一個字而已。作者已變成他作品中的人物,書本中敘述的地方,既存在,又不存在,作者隨著書本隱隱而來,仿如在虛幻中旅行的幽靈。追索小說的根源和延伸或者是不重要的吧。卡爾維諾小說中,另有一個人物這樣說:許多年來我一直到這間圖書館來,探索每一本書和每一個書架,但我可以告訴你,我什麼也沒有做,只是繼續在讀一本書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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