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鴛鴦連環
哈爾濱,道外十六道街,東興旅店。
這是洛海川遇刺后的第三天。
沈驥和欒挺兄弟兩人,清晨五點就早早起身,練了兩趟拳之後就出了門,到正陽大街一個早點攤草草吃了根油條,就和前兩天一樣,來到位於北五道街附近的同記商場一帶,和一群衣衫襤褸的窮漢子一起等活兒干。
正陽街,是道外最繁華的商業街和中心街道。
哈爾濱本是一座新城,隨著1898年中東鐵路的修建,俄國人大量進入這座城市,鐵路成了哈爾濱的命脈,使這座城市從原本的江邊小漁村,一天天鮮活起來,慢慢發展成了一座號稱「東方莫斯科」的名城。
中東鐵路從南到北延伸過松花江,路西為道里區,路東為道外區,當時的道里區一度是中東鐵路當局的管轄區,聚集了十幾萬洋人,而道外區,才是中國人的地盤。
此時是1931年,民國二十年,道外區的正陽街,已經發展成一條繁榮的商業大街,大小商號幾百家,百貨商店出名的有同記商場、大羅新商場,老鼎豐的甜食、世一堂的中藥、亨得利的鐘錶眼鏡,毛皮行,飯店,旅館,官辦的民辦的銀行錢莊,還有許多從外國舶來的洋貨,什麼洋布洋鐵,洋釘洋蠟,洋火洋腸……
沈驥和欒挺,三天前的那個晚上,來到距離正陽街不遠的東興旅館求宿,因為身上沒有銀錢,沈驥如實相告,店主是個好心人,看兩人相貌端正,穿著乾淨,知道這是闖關東遭了難的,於是收了兩人住下,還指點兩人一個謀生的辦法---到腳行當苦力。
起初的時候,欒挺對這種苦力活很是排斥,他覺得以自己的一身本事,居然要靠去給人扛包推車謀生,豈不是侮辱了師父多年的心血調教?
沈驥倒是豁達,他勸欒挺大丈夫能屈能伸,闖關東路上沒吃沒喝,半塊鍋巴兩人能推讓一天,現在到了這隻要肯賣力氣就能吃飽飯的地方,還矯情什麼?
欒挺雖不情願,還是聽了師哥的話,兩人來到了正陽街上,有那位好心店主的推薦,倒是還算順利的進了腳行,也沒受到什麼排擠,但由於人生路不熟,口音還有些障礙,這兩三天的時間裡,兩人每天賺的一點錢也僅能糊口而已,連旅館的房錢都付不起。
所以這一天,兩人早早就起身,期待著今天的活計能多一些。
但天不遂人願,兩人剛站到正陽街上,天就蒙蒙的下起了細雨,直到上午十點多才停,沈驥和欒挺在細雨里瑟瑟的站了一個上午,也沒等到什麼活兒,直到雨停了之後,那些販貨的客商多了起來,兩人才接了幾個活,賺了點零錢。
轉眼到了正午時分,兩人的肚子又咕嚕咕嚕叫了起來,眼看沒什麼活兒了,兩人只好收拾了幫人幹活的繩索和挑桿,準備去北市場那邊吃點東西,填填肚子,下午再繼續來等活兒。
洛海川遇刺一事疑雲密布,八卦門風雨飄搖,師父柳泉下落不明,可現在這些事對於兄弟倆來說,一件也出不上力,他們所面臨的最大問題,是先吃飽飯,立穩腳,讓自己活下去。
道外的北市場距離正陽街不遠,這裡是五行八作薈萃之地,遍地是飯館小吃,雜耍魔術,相聲大鼓,也有一些拳師為了糊口,當街打拳賣藝。
當時有句行話,叫做:人貧當街賣藝,虎瘦攔路傷人。說的就是這些打把式賣藝的人。
兩人來到北市場,便看到一群人圍在一起,高聲叫好,中間圈子裡有人不斷呼喝,夾雜著使器械的風聲,好不熱鬧。
同為習武之人,兩人一見有拳看,頓時來了興緻,擠進人群看了幾眼,便發現這只是個普通江湖把式,那打拳賣藝的兩人,一個把大刀掄的眼花繚亂,另一個打的羅漢拳,也是虎虎生風,但明眼人一看就知道,這都是花架子,唬人的。
真要動手的話,沈驥在一個照面之中就能將那把大刀奪下來,捎帶腳把另一人摔個狗啃泥。
兩人看了一會,就覺得沒什麼意思了,轉頭離去,繼續往前走。
路邊有個麵攤,沈驥當先尋個座位坐下,抬頭喊道:「掌柜的,兩碗光面。」
光面,就是只放幾粒鹽沒有任何作料和配菜的麵條,清湯清水,又叫陽春麵。
這種面差不多是窮人最常吃的東西了,沒什麼滋味,果腹而已。
兩人都是練武的身子,飯量本來就大,今天又起的早,此時唏哩呼嚕連湯帶面下了肚,才稍覺有些墊底,沈驥放下了筷子,正琢磨著下一步該如何做,才能儘快在哈爾濱立足,欒挺剛好喝了麵湯,一抹嘴,對沈驥說:「師哥,咱們這麼著干苦力,也就能糊口,這得什麼時候能立足?」
沈驥嘆口氣:「不然還能怎麼辦,咱們又不會做別的,總不能去偷去搶吧?或者,那些打把式賣藝的,賺的比我們多,可是咱這是真功夫,不能輕露的。」
欒挺嘿嘿一笑:「但是你想一想師哥,咱們的功夫要是不露,怎麼能在哈爾濱真正立足?又怎麼能有機會幫洛師叔報仇?再說,那些干苦力的都是跑腿子,吃了上頓沒下頓,過了今天沒明天,咱跟那些人混在一起,能有啥出息?」
沈驥搖頭道:「話不是這麼說,飯要一口口吃,路要一步步走,以你的性子,真要當街賣藝,只怕三天不到就露了八卦掌,別忘了,謝清秋說不定還在盯著咱們,他分明就是不想讓咱們用八卦掌傳人的身份,以免誤了他的好事,如果咱們在沒立穩腳跟的時候,暴露了,你猜他會怎麼對付咱們?」
「嗯,你說的也有道理,我也覺得那個謝清秋不像好人,說不定他就是覬覦洛師叔的位子,但是我不明白,他既然不會八卦掌,就只能是個挂名的長老,他憑什麼接八卦門?」
「那個人心機深沉,老謀深算,行事又果斷,現在我們必須小心謹慎,否則,在這個地方,我們是待不下去的。」
欒挺若有所思的點點頭,卻又苦著臉說:「師哥,我好像……沒吃飽。」
沈驥無奈要吐,道:「咱們習武之人,不能貪食,你吃那麼多幹啥,須知我們練的那是一口清氣,飯食是濁氣,少吃最好。」
「可是……我餓啊……」
欒挺叫著苦,忽然在麵攤對面,一群人圍攏一起,不住大聲叫好,兩人抬頭看去,好像又有人擺了個攤子,在那打拳賣藝。
見到又有打把式賣藝的,欒挺喜歡熱鬧,眼前一亮說:「師哥,要不要去看看?」
沈驥搖頭道:「算了,都是些走江湖的,無非打打拳賣賣葯,沒什麼好看的。」
他說著起身就要和欒挺離開,此時對面人群中忽然爆發出一陣叫好,就見有人往半空丟起數個蘋果,緊接著一個身影凌空掠起,雙腿閃電般連環踢出,那幾個蘋果竟在眨眼之間,被紛紛踢得粉碎,四下飛出。
剛巧小半塊蘋果向兩人飛來,欒挺手疾眼快,探手抓住,隨即卻是面色微變。
「師哥,這人好大的力道。」
沈驥也發現不對了,凌空踢蘋果不算什麼本事,可同時踢中幾個蘋果就難了,尤其那人出腿迅快無比,又力道不小,看欒挺接蘋果時的表情就能猜到,前面人群中那個人,本事不弱。
「走,去看看。」
沈驥本是武痴的性格,當下不等欒挺回話,第一個跑了過去。
費力擠開人群,兩人來到場中,就見場子里卻是個十七八歲的少年,一身衣衫鬆鬆垮垮,補丁摞補丁,人生的濃眉大眼,頗為精神,他也不說話,就在場子上下翻飛,踢開了一路腿法。
這少年武功著實不弱,就見他腿法施展開來,大開大闔,氣勢連貫,腿法多變,迴環轉折,進退有法,手眼身法步無一不是上乘。
「腿出如彈,鴛鴦連環,這是少林譚腿。」
沈驥脫口而出,聲音卻很小,欒挺也已看出來了,這個少年施展的腿法,可不是剛才那種江湖把式能比的,正如沈驥所言,這是正宗的少林譚腿。
八卦掌雖然已掌見長,但祖師爺有句話,叫做「練拳不練腿,如同冒失鬼」,又有句話「手是兩扇門,全憑腿打人。」
所以各家各派的路子里,腿上功夫是必不可少的,正所謂雙腿是根,人要是沒了根,下盤虛浮,腰也沒勁,什麼功夫都用不出來。
但這譚腿一家,卻重點練的就是腿功。
柳泉曾經和師兄弟兩人講過譚腿的要訣,正是:頭路出馬一條鞭,二路十字鬼扯鑽,三路劈砸車輪勢,四路斜踢撐抹攔,五路獅子雙戲水,六路勾劈扭單鞭,七路鳳凰雙展翅,八路轉金凳朝天,九路擒龍奪玉帶,十路喜鵲登梅尖,十一路風擺荷葉腿,十二路鴛鴦巧連環。
譚腿本十路,少林譚腿則在原來的基礎上加了兩路,也就是風擺荷葉和鴛鴦連環,稱之為十二路少林譚腿。
剛才這少年踢蘋果的招式,正是鴛鴦連環。
「師哥,這個不賴,你看那些打賞的,夠咱干幾天的了啊……」
的確,這少年腿踢的好看,一招一式都是真功夫,一會鷂子翻身,一會鳳凰展翅,一會喜鵲登枝,看的人眼花繚亂,周圍也是叫好聲不斷,那少年放在地上的一個破舊氈帽里,很快就堆滿了零錢。
沈驥也是看的心癢,如果不是情況特殊,他都想下場和這少年比試比試了,當下摸了摸兜里,剛才吃完面之後還剩下一點零錢,他用手掂著,彎下腰就往氈帽里放去。
要說天下這些練武的,雖然互相不服,但遇到有真本事的人,還是打心眼裡尊重,所以沈驥沒有像其他看客一樣把錢丟進去,而是彎腰放了進去。
他剛放了錢,退步回來,那少年一路腿法踢完,收了功,也不急著收錢,站在場子中間給周圍行了個羅圈揖,他鼻尖微微帶汗,呼吸略有些急促,顯然剛才是真賣力氣了,不過他似乎有些靦腆,也許是初走江湖,只會作揖,不懂說什麼。
作揖之後,他就要去取錢,誰知剛動腳,人群外忽然浪翻一般闖進來幾個人,就在少年彎腰要取錢的時候,其中一個身穿灰布短褂,滿臉橫肉的人搶先一步將那頂破氈帽抄在手中。
搶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