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寞的春朝
寂寞的春朝大約是年齡大了一點的緣故吧?近來簡直不想行動,只愛在南窗下坐著晒晒太陽,看看舊籍,吃點容易消化的點心。
今年春暖,不到廢歷的正月,梅花早已開謝,盆里的水仙花,也已經香到了十分之八了。因為自家想避靜,連元旦應該去拜年的幾家親戚人家都懶得去。飯後瞌睡一醒,自然只好翻翻書架,檢出幾本正當一點的書來閱讀。順手一抽,卻抽著了一部退補齋刻的陳龍川的文集。一冊一冊的翻閱下去,覺得中國的現狀,同南宋當時,實在還是一樣。外患的迭來,朝廷的蒙昧,百姓的無智,志士的悲哽,在這中華民國的二十四年,和孝宗的乾道淳熙,的確也沒有什麼絕大的差別,從前有人吊岳飛說:「憐他絕代英雄將,爭不遲生付孝宗!」但是陳同甫的《中興五論》,上孝宗皇帝的《三書》,畢竟又有點什麼影響?
讀讀古書,比比現代,在我原是消磨春晝的最上法門。但是且讀且想,想到了後來,自家對自家,也覺得起了反感。在這樣好的春日,又當這樣有為的壯年,我難道也只能同陳龍川一樣,做點悲歌慷慨的空文,就算了結了么?但是一上書不報,再上,三上書也不報的時候,究竟一條獨木,也支不起大廈來的。為免去精神的浪費,為避掉親友的來擾,我還是拖著雙腳,走上城隍山去看熱鬧去。
自從遷到杭州來后,這城隍山真對我發生了絕大的威力。心中不快的時候,閑散無聊的時候,大家熱鬧的時候,風雨晦暝的時候,我的唯一的逃避之所就是這一堆看去也並不高大的石山。去年舊曆的元旦,我是上此地來過的;今年雖則年歲很荒,國事更壞,但山上的香煙熱鬧,綠女紅男,還是同去年一樣。對花濺淚,怕要惹得旁人說煞風景,不得已我只好於背著手走下山來的途中,哼它兩句舊詩:
大地春風十萬家,偏安原不損繁華。
輸降表已傳關外,冊帝文應出海涯。
北闕三書終失策,暮年一第亦微瑕。
千秋論定陳同甫,氣壯詞雄節較差。
走到了寓所,連題目都想好了,是《乙亥元日,讀陳龍川集,有感時事》。
一九三五年二月四日
(選自《閑書》,上海良友圖書印刷公司1936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