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回 初議佳期快談銀幕下 又蒙厚惠釋慮白鏹中

第十九回 初議佳期快談銀幕下 又蒙厚惠釋慮白鏹中

第十九回初議佳期快談銀幕下又蒙厚惠釋慮白鏹中燕西到了落花衚衕,已是日落西山。因在院子里散步,順腳就走到冷宅這邊來。冷太太和冷清秋各端了一張藤椅傍著金魚缸乘涼,一見燕西來了,都站立起來。燕西道:「這個時候了,宋先生怎樣還沒有回來?」冷太太道:「承你的情替他薦了一個館,就忙了一點。況且他又愛喝兩杯,保不定這又到什麼地方喝酒去了。」韓媽看見燕西來了,早給他端一張藤椅,讓他坐下。燕西一看清秋,今天改梳了一條松辮,穿著白紗短褂,映出裡面水紅色襯衫。她手上執著一柄白絹輕邊團扇,有一下沒一下地搖著,看那背影,越發楚楚有致。恰好冷太太有事,偶然走了。燕西望著她微微一笑,輕輕地說道:「這會子怎樣忽然改裝來了?」清秋將口咬著團扇邊,只對燕西看了一眼,沒說什麼。燕西道:「今天晚上沒事嗎?一塊兒去看露天電影,好不好?」清秋對上面屋裡一望,見母親還沒有出來,笑道:「你請我母親,我就去。」燕西道:「老人家是不愛看電影的,不要請吧。」清秋道:「沒有的話,你就說不願請她就是了。但是你不請她,我不好對她說。」燕西道:「我有個主意,我就說有張電影票,自己不能去,轉送給你。那麼,你就可以一個人去了。你先去,回頭我們在電影院屋頂上相逢,你看好不好?」清秋道:「我不做那樣鬼鬼祟祟的事,瞞著母親去。」燕西還要說時,冷太太又已出來了。燕西道:「伯母要看電影嗎?」冷太太笑道:「戲倒罷了,電影是不愛看。因為那影子一閃一閃的,閃得人眼花,我實在不大喜歡。」燕西道:「我這裡有一張電影票,是今天晚上的,今天晚上不去,就過了期了。我自己既不能去,放在家裡,也是白扔了。我倒想做一個順水人情,請伯母去,偏是伯母又不愛看電影。」冷太太笑道:「沒有扔掉的道理,請你送給我,我自有用處。」於是笑著對清秋道:「你拿去看,好不好?」清秋道:「我一個人,不去。」冷太太道:「那什麼要緊,一個人去玩,多著呢。」燕西道:「可以去,到了散場的時候,我叫汽車去接密斯冷,好不好?」冷太太道:「不用得,雇車回來就是了。」燕西說著,便走過自己那邊去,把自己買的電影票本子,撕了一張,拿了過來,就交給清秋道:「可惜我只有一張,若有兩張,連伯母也可以請的了。」清秋用扇子托著那張票,微笑了一笑。燕西道:「今天的片子很好,你去,准沒有錯。他們是九點鐘開演,現在還只七點多鐘,吃完飯去,那是剛剛好的了。」冷太太道:「既然這樣,我們就快點吃飯吧,別耽誤了你。」燕西再說幾句閑話,也就走開。

這裡清秋吃了晚飯,從從容容地換了衣服,然後雇了一輛車上電影院來。燕西是比她性子更急,回家之後,早就坐了汽車先到電影院來。這個時候,夕陽西下,暑氣初收,屋頂花園上各種盆景新灑了一遍水,綠葉油油,倒也有一陣清香。燕西在後面高台上,揀了一個座位坐下,沏了一壺茶,臨風品茗,靜靜地等著清秋。不多大一會兒工夫,清秋果然走上屋頂來。她只剛上扶梯,轉身一望,燕西就連忙招手道:「這裡這裡!」清秋走過來,在燕西對面坐了,笑道:「這還沒有幾個人,早著啦。」燕西道:「我們原不在乎看電影,找這一個地方談談罷了。」說時,燕西斟了一杯茶,放在清秋面前,又把碟子里的陳皮梅剝開兩小包,送了過來。清秋笑道:「為什麼這樣客氣?」燕西道:「現在我們還是兩家,為尊重女權起見,當然我要客氣些。將來你到了舍下,你要不客氣,就由著你吧。或者有點小事,我要相煩的時候,我也不會客氣的。」清秋端起杯子,緩緩地呷著茶,望著燕西微笑了一笑。燕西道:「笑什麼?我這話不對嗎?」清秋笑道:「對是對,可惜你這話說的太早了。聽你這話,倒似乎預備管我似的。」燕西笑道:「這可是你說的。我的意思,是誰也不要管誰。」清秋笑道:「你不是說了嗎?你幾個哥哥都有些怕嫂嫂。」燕西笑道:「據你這樣說,我是應該學我哥哥的了?」清秋道:「我也沒有叫你學哥哥,是你自己這樣告訴我的,那個意思就是兄弟之間,並不會有什麼分別。」燕西笑道:「像你這樣繞著彎子說話,我真說你不贏,我不和你談這個了。我問你,今天為什麼改梳著辮子?」清秋道:「因為洗了頭,梳辮子好晾頭髮。你真愛管閑事。」燕西道:「似乎沒有幾天你洗了頭似的,怎樣又洗頭?」清秋道:「這樣的熱天,頭上晝夜地出汗,還能隔好幾天嗎?」燕西笑道:「說起這件事,我倒很替你為難起來。」清秋道:「你怎樣為難呢?我倒要請教。」燕西笑道:「若為著美麗起見,你這一頭漆黑的頭髮,越發可以把皮膚又嫩又白襯托出來,於是我主張你保留。若要說到你幾天洗一回,熱天里又受熱,我就主張你剪掉!」清秋道:「你也主張我剪掉嗎?」燕西笑道:「我不能說絕對主張剪掉,覺得保留也好,不保留也好。」清秋道:「你這是什麼菩薩話?哪有兩邊好的?」燕西道:「那個理由,我已經先說了,怎樣是菩薩話呢?」清秋道:「你以為剪髮不好看嗎?」燕西道:「剪髮也有剪得好看的,也有剪得不好看的。」

清秋笑道:「聽你這話音,大概我是剪了不好看。」燕西道:「我可不是那樣說,我以為你若是剪了,就很可惜的。」清秋道:「這有什麼可惜哩?又不是丟了什麼東西。」燕西笑道:「又烏又長又細含有自然之美的東西,積一二十年的工夫,才保留到這個樣子。現在一剪刀把它斷了,怎樣不可惜呢?」清秋道:「據你這樣說,也不過好看而已。好看不是給自己看的,是給人家看的。剪了頭髮,可是給自己便利不少。」燕西道:「你果然要剪,我也贊成。但是你母親對於這事,怕不能答應吧?」清秋道:「也許對她說了,她會答應的。我真要剪,她不答應也不成。」燕西道:「在這上頭,我要看看你的毅力怎樣了?你這回事做成了功,我們的事,就可公開地對你母親說。」清秋道:「你放心,我這方面不成問題。還是要你先回去,通過你那個大家庭。」燕西道:「我那方面,不成問題。只要你母親答應了,我就可以對我父親說明。」清秋道:「我說我這方面不成問題,你說你那方面也不成問題。大家都不成問題,就是這樣按住不說,就過去了嗎?」燕西笑道:「你還有許久畢業?」清秋道:「還有兩個學期。」燕西道:「我的意思,是讓你畢業了,再把我們的問題解決。若是說早了,我就不便在落花衚衕住,要搬回家去了。」清秋笑道:「原來你是這一個計劃。但是我在高中畢了業,我還打算進大學本科啦,日子還遠著呢。」燕西道:「你還要大學畢業做什麼?像咱們家裡,還指望著你畢業以後,去當一個教授,掙個百十塊錢一月嗎?那自然不必。若說求學問,我五姐六姐,都是留學回來的,四姐還在日本呢,也沒看見她們做了什麼大事業。還不是像我一樣,不是在家裡玩,就是在外頭玩,空有一肚子書,能做什麼用呢?」清秋道:「照你這樣說法,讀書是沒用的了,無論是誰,也應該從小玩到老。可是這樣玩法,要像你家裡那樣有錢才可以。若是大家都由你這一句話做去,那麼,世界上的事,都沒有人做了,要吃飯沒人種田,要穿衣沒人織布,那成個什麼世界呢?」燕西道:「你誤會了我的意思了。我不是說世界上人都應該玩,不過有一班女子,她無非只要主持家政,管理油鹽柴米小事,何必費上許多金錢,去研究那高深的學問?」清秋笑道:「據你這樣說,我不必求高深的學問,將來也是管理油鹽柴米小事的角色。」燕西道:「我的話,算說錯了,成不成?我的意思,原不在此,因話答話,就說到讀書這個問題上去了。你老釘著這一句話問我,我就越說越僵了。」清秋見燕西宣告失敗,笑了一笑,也就沒有往下追著問。

這時,天色已漸漸地昏黑了,天上的亮星,東一顆,西一顆,緩緩地冒了出來。看電影的人也就紛至沓來,客座位上,男男女女,都坐滿了。忽然一陣很濃厚的香味,直撲將過來。接上有人叫了一聲燕西,回頭看時,乃是烏二小姐穿著袒背露胸的西服,正站在椅子旁邊。燕西連忙站起,她已伸過手來,燕西只得握著她的手道:「我們好久不會。」烏二小姐道:「你就是一個人嗎?」燕西道:「還有一位朋友。」便給清秋介紹道:「還有這位密斯冷。」清秋聽說,也就站起來和烏二小姐點頭。燕西道:「密斯烏和誰來的?」烏二小姐道:「原約了一位朋友在這裡相會,可是他並沒有來。」燕西身邊,正有一個空位子,烏二小姐就毫不客氣地挨著身子坐下了。燕西心裡雖然十二分不願意,但是既不能叫她不坐,自己也不好意思就和清秋一塊兒走開,只得默默地坐著等電影開映。烏二小姐向來沒有聽見說燕西有姓冷的密友,自然也沒有加以注意,她卻沒有料到在這裡坐著,阻礙人家的情話。不多大一會兒,電影已開映了。燕西和清秋談電影上的情節,越談越親熱,一到了後來,兩個人真成了耳鬢廝磨,就到了一塊兒去說話,把身邊有位烏二小姐,兩個人都忘記了。這時烏二小姐看到他兩人這種情形,就恍然大悟。坐在一旁,且不去驚動他,讓他二人綿綿情話。過了一會兒,電影休息,四周電燈一亮,烏二小姐這才和他們說話。因問清秋道:「冷小姐現在在哪個學校讀書?」清秋笑道:「可笑得很,還在高中呢。」烏二小姐道:「府上現住在什麼地方?到學校去上課,不大遠嗎?」清秋道:「不遠,舍下就住在落花衚衕,只有一點路。」烏二小姐一想,這落花衚衕的地名,耳朵里好像很熟,怎樣她住在那裡?燕西聽到清秋說出地名來,就對她望了一望,好像很詫異似的。清秋見燕西如此,臉色也就動了一動。偏是烏二小姐對這事是留了心的,見他二人目挑眉語,越發奇怪。當時放在心裡,且不做聲,只裝並沒有注意。一直到電影散場,烏二小姐先下樓去了。燕西對清秋道:「門口亂七八糟的全是車子,雇車也不好雇,就同坐我的車回去吧。」說著一路下樓,只見那花枝招展的女賓,衣服華麗的男賓,上汽車的上汽車,上馬車的上馬車,差不多的,也有一輛人力包車。自己也是這樣風度翩翩的,當街雇起車子來,未免相形見絀,因此不知不覺地就和燕西一路坐上車去。車子先到了冷家門口,就停了。韓媽出來開門,見清秋是和燕西同車來的,沒有做聲,就引清秋進去。

這個時候,冷太太還在院子里乘涼,見清秋進來,便問道:「你是坐人家汽車回來的嗎?」清秋只哼著答應了一聲,卻進房更換衣服去了。冷太太見她許久沒有出來,便喊道:「這樣熱天,在屋裡待著做什麼?還不出來乘涼。」清秋道:「電影看得頭暈,我要睡了。」冷太太道:「外面有竹床,就是要睡,也可以到外面來睡,為什麼在裡面睡?」清秋被母親再三的催促,只得到外面來。冷太太先是和她說些閑話,後來便問她今天是什麼電影?好看嗎?清秋道:「片子倒也不壞,是一張家庭片子,大意是叫人家家庭要和睦。」冷太太道:「不用提,這一定是一男一女,先搗亂了一陣子,後來就結婚。」清秋道:「大概是這樣吧。」冷太太道:「我就討厭那外國電影,動不動就抱著頭親嘴。」清秋笑道:「那是外國的風俗如此,有什麼奇怪的?」冷太太道:「那也罷了,為什麼到了後來,總是結婚?」清秋道:「這一層倒讓你老人家批評得對了。但是據演電影的人說,若不是結婚,就沒有人來看。」冷太太道:「難道咱們中國人,也歡喜看這種結婚的事情嗎?」清秋笑道:「結婚的事,也不見得張張片子有。就是有,也不過最後一幕才是。為了那一點子,我們就全不看嗎?」冷太太道:「這些新鮮玩意兒,我們年輕的時候,是沒有的,就是有,我們上人,也不會讓你去看。輪到你們,真是好福氣,花花世界,任憑你們怎樣玩。」清秋笑道:「看一看電影,怎麼就算到了花花世界?而且也是你老人家叫我去的呀。」冷太太道:「不是我說你不該去,我是說只有你們才可以去呢。」清秋笑道:「我聽你老人家說話,倒好像發牢騷似的。」冷太太道:「發什麼牢騷呢?只要不焦吃,不焦穿,常讓你出去玩玩,我也是願意的。這又說到金家七少爺,難得他很看得起我們,送吃的送穿的,又替你舅舅找了一個事,這日子就過得寬餘了。我看他那意思……」冷太太說到這裡,說不下去了,清秋也不便接嘴。大家沉默著坐了一會兒,冷太太道:「這是你常對我說的,現在男女社交公開,男女一樣地交朋友,所以我也往寬處看,男女交朋友,這也不算什麼。不過……不過……」說到「不過」二字,又沒有什麼名詞可以繼續了,只是含混著咳嗽了兩聲,將這話掩飾過去。清秋極力地揮著扇子,沒有做聲。冷太太也把手上的扇子拍著腿上的蚊子,啪啪地作響。大家又沉默一會子,清秋突然地對冷太太道:「媽!梳著辮子熱死了。」

冷太太不等她說完,便道:「明天你還梳頭得了。」清秋笑道:「梳辮子熱,梳頭就不熱了嗎?」冷太太道:「那有什麼辦法呢?除非剃了頭髮當姑子去,那就不熱了。」清秋道:「剪頭髮的,現在多著呢。要當姑子,才能剪頭髮嗎?媽!我也剪了去,好不好?」冷太太道:「胡說!好好的頭髮,長在頭上,礙你什麼事?」清秋道:「我不是說了,熱得很嗎?」冷太太道:「從前的女人,都不剪頭髮,怎樣地過了熱天呢?」清秋笑道:「那是從前的人,不敢打破習慣,不曉得享這個福。現在有了這個便宜事,就落得佔便宜的了。譬如從前走旱道沒有火車,走水路沒有輪船,那是多麼不便利!現在有了火車,有了輪船,有不願意坐的嗎?」冷太太道:「那不過多花倆錢,又不割掉身上一塊肉,怎樣能打譬呢?」清秋笑道:「這就算不能打譬,從前的男子,腦袋後面,都拖著一條辮子,怪不好受的。現在都剪了發,又便利又好看,這總是一個證據吧?」冷太太笑道:「你倒越說越有理。但是我以為女子剪髮,總不大好看。」清秋道:「那是你老人家沒有看慣,看慣了,就不覺得寒磣了。」冷太太道:「你真要剪,我也沒法子,可仔細你舅舅要罵你。」清秋道:「我自己頭上的頭髮,要剪就剪,要留就留,舅舅怎樣管得著?」冷太太道:「你只要不怕他啰嗦,你就儘管去剪。」清秋道:「給他四兩酒喝,那就天倒下來,他也不問了,怕他啰嗦什麼?」冷太太道:「看你這話,是剪定了,好,就讓你自己去剪,我不管。」清秋笑道:「你老人家可是說了不管,就別再問我了。」冷太太道:「你當真要剪嗎?」清秋道:「自然是真的。」冷太太道:「我先總沒有聽見你說過,怎樣今天你看電影回來,突然提起這件事哩?」清秋道:「還不是我看見剪髮的人多,想起了這件事。」冷太太道:「剛才你回家,他們的車子,早就在電影院門口等著你嗎?」清秋和她母親,好好地談著剪髮問題,不料突然又轉到汽車上面去了,她心想,母親對於這事,怎麼一再的注意?她向來對於我和燕西的事,只是裝著糊塗,並不過問,現在只管追究,這是什麼用意?難道她老人家要變卦嗎?就在她這樣沉思之間,一刻兒工夫,並沒有把這話答應出來。冷太太見她說話是默默的,越發有些疑心。當晚也沒有說什麼,各自歸寢。

次日清晨起來,冷太太臉上,卻有些不悅的顏色。她兄弟宋潤卿口裡銜著一支煙捲,慢慢地踱到上房裡來,就對冷太太道:「我手下現缺少兩百塊錢使用,若是哪裡能移挪一下子,那就好了。」冷太太道:「二舅舅有了館事以後,手上應該寬餘些了,何至於還這樣鬧飢荒呢?」宋潤卿道:「怎麼著?這件事,你會忘了嗎?南邊老太太早就來信,說是今年秋天,做七十整壽,派我們出個二三百塊啦。現在日子一步近一步,不能不先為設法。昨天是衙門裡一個司長老太太的生日,大家湊份子,我為這事,就勾起了一肚子心事。不說二三百元吧,就是弄個數十元敷衍一下,我看都不能夠。」冷太太道:「這事我倒是一向忘了。真是湊不出來的話,清秋還有幾件首飾,可以拿出去換了,總可以湊上一點款子。」宋潤卿道:「外甥姑娘她肯嗎?這事我看是不提的好。我的意思,想和燕西兄商量商量,移挪個兩百元,到了年冬,我再還他。」冷太太道:「人家幫我們的忙太多了,不好意思老去求人。況且他和我們非親非故,老去找人,也不應該。」宋潤卿道:「朋友互通有無,那也是很平常的事,有什麼應該不應該?」冷太太道:「你要借錢,你到別處借去,不要問金家借。」宋潤卿看冷太太的顏色,似乎有些不然的樣子,也就沒有往下說。

這一天過去了,晚上韓媽送了幾隻空碟子到燕西那邊去,原是燕西送點心過來的。正好燕西在院子里閑步,看見韓媽,便叫住她道:「忙什麼?幾隻空碟子,放在你那裡使用,也不要緊,何必一定送過來?」韓媽道:「就是你送這些東西,我們太太還不過意呢,怎好意思把碟子都收下來?」燕西道:「你們小姐,今天一天也沒看見出來,早出去了嗎?」韓媽周圍一望,然後低著聲音說道:「娘兒倆慪氣哩。」燕西道:「什麼事慪氣?為著昨夜回來晏了嗎?」韓媽道:「那是昨夜晚上說的事,今天不是為的那個。」因把宋潤卿想借錢,冷太太不肯,要換清秋首飾的話,說了一遍。燕西笑了一笑,說道:「就是為這個事嗎?那沒有什麼難的,明天就解決了。」到了次日,燕西拿出自己的支票簿,就叫金榮到銀行里去支三百塊錢,而且叮囑三百塊錢都要現洋。不到一個鐘頭,金榮已把三百塊現洋取來。燕西便把韓媽叫過來,將那三百塊錢一齊交給她,說道:「你對冷太太說,宋先生也曾提過,說是缺少兩三百塊錢用。我因為事多,把它忘了。這是三百塊現洋,請你太太收下。」韓媽道:「我家太太就是不好意思和你借錢。這倒好,你先就拿出來了。」燕西道:「不要緊的,你只管請你太太收下,什麼時候手邊寬餘,什麼時候再還,我並不等候這款子用的。」韓媽見了這白花花的許多現洋,哪有不拿走的道理?便說道:「我拿去試試看,我們太太不受,我就再拿回來。」說著,她把兩隻手捧著三大包現洋,一直往冷太太屋子裡走,笑著向桌上一放,說道:「這東西真沉。」冷太太道:「這裡面是什麼?」韓媽笑道:「是現洋!」冷太太道:「你以為我這兩天正在打錢的主意呢,你就說是錢來饞我嗎?」韓媽道:「你不信,我打開來你看。」說著,便連忙透開一個紙包。一把沒有捏住,紙漏了一個大窟窿,嘩啦啦一聲,撒了滿桌子的洋錢。還有十幾塊錢,叮叮噹噹一陣響,滾到地下去。冷太太道:「嘿!真的!你是在哪裡弄了許多錢來?」韓媽笑道:「我會變戲法兒,聽說太太要用錢,我就變這些個錢來了。」冷太太道:「不用說,這一定是清秋二舅在隔壁借來的。」韓媽一面在地下撿錢,一面說道:「錢倒是金少爺的錢,可是舅老爺並沒有過去借。」撿起錢來,韓媽又把撒開的一百元現洋,顛三倒四地數著。冷太太笑道:「你就這樣沒有見過錢,叫人見了笑話。這個人的手,實在是松,人家還沒有和他借,他就先送來。我是收下來好呢?還是不收好呢?」韓媽道:「為什麼不收下來?錢還會咬人的手嗎?」冷太太拿著兩包未打開的洋錢,掂了一掂,又把打開的數了一數,沉默了一會兒,說道:「錢我是收下了,你去對金少爺說,暫且和舅老爺說,只送來二百塊。將來這個錢,由我去籌還他。」韓媽道:「就叫他不要對舅老爺說就是了,何必繞著彎子說?」冷太太道:「瞞著他倒不好。他沒有錢,還是要去向人家借的呢。」

冷太太收了這三百元現洋,自然痛快些,心裡那一層積憂,倒解除了許多。清秋說道:「媽!現在手邊下有錢了,我可以剪頭髮了吧?」冷太太道:「這孩子說話很奇怪,我有錢沒錢,和你剪髮有什麼相干?」清秋笑道:「你老人家,不是因為沒錢,老對我發愁嗎?因為你老人家發愁,我怕剪了發,格外惹你生氣,所以不敢下手。」冷太太道:「我早就說,我不管,還問什麼呢?」韓媽道:「可不是!我聽見金少爺說,他們一家人,都剪髮的。」清秋道:「我剪我的發,他家裡人剪髮不剪髮,和我什麼相干?」韓媽道:「我是這樣說,現在太太小姐剪髮的多著呢。」冷太太且不理她,對清秋道:「剪可是剪,別剪著那樣禿頭禿腦的,那也寒磣。」清秋笑道:「你老人家不是說不管嗎?」冷太太道:「我管是不管,但是剪得同爺兒們似的,穿女人的衣服,不嫌不好看嗎?」清秋道:「自然不會弄得那樣子。東交民巷有一家外國人開的理髮館,他那裡剪得很好。我好多同學,都是在那裡剪的發。」說到這裡,只聽見外面有人笑道:「密斯冷,真闊呀,還要上東交民巷去剪髮。」說著話,有兩個女子走進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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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回小說大師張恨水精選全集(套裝二十四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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