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回 傳字粉奩會心還密柬 藏身花架得意聽嬌聲
第二十回傳字粉奩會心還密柬藏身花架得意聽嬌聲清秋掀開一幅窗帘,向外看去,卻是她的兩個同學,一個是華竹平,一個是劉玉屏,正都是剪髮的人。清秋便隔著玻璃招手道:「請進來坐,請進來坐。」華劉二人走進來,冷太太客氣了兩句,便走開去。華竹平道:「密斯冷,怎樣談到剪髮的事,也打算剪髮嗎?」清秋道:「可不是!我自己不能剪,別人又剪不好,只好多花兩個錢,上外國理髮店去了。」劉玉屏道:「那何必呢?你瞧瞧我這個樣子,就是密斯華給我剪的,你看好不好?」說著,把頭一偏,讓清秋看。清秋笑道:「這樣子是很好,密斯華就給我剪剪吧。」華竹平道:「你得了伯母的同意嗎?這東西剪了下來,可沒法子再接上去。」清秋道:「自然商量好了。不商量好了,難道還要你從中為難嗎?」華竹平道:「還是不能剪,你這裡沒有推頭的剪子,也沒有剪長發的剪子,怎麼樣剪?就把平常的剪子剪一剪就成嗎?」清秋道:「請你在這兒等一等,我叫人去借去,整套的剪髮東西都有呢。」於是便告訴韓媽,讓她到燕西那裡去告訴一聲,請燕西派人到家裡去拿。
燕西聽到清秋要剪髮,忙打了一個電話回去,和玉芬去借,而且說等著用,即刻就要。玉芬也不知道什麼用意,果然就派人把東西送了來。這原是一個雕漆木匣子盛著的,燕西性急,也來不及看裡面是些什麼東西,將原匣子就派人送到清秋那邊去。韓媽接著,要遞給清秋,劉玉屏伸手先接著,笑說:「好漂亮的匣子,這一定是一個愛修飾的人的東西。」說著,將匣子打開,先就有一個信封放在上面。信封寫道:老七笑展,玉芬緘。劉玉屏道:「密斯冷,你排行是第七嗎?這是誰寫給你的?怎麼這樣稱呼?這個寫信的人名字叫玉芬,一定是個女的,大概沒有什麼看不得的,我要拆開來看看,上面說些什麼?」清秋知道這一封信是燕西三嫂寫給他的,上面明明白白寫了「笑展」兩個字,裡面不定有什麼笑話。連忙伸手將信搶過來,說道:「我自己還沒有看,知道信里的話能公開不能呢?」華竹平道:「這人怎麼稱呼你老七?」清秋道:「這本來是我一個舊同學,口頭上拜姊妹,老六老七,叫得好玩。我就是一個人,怎樣會排行第七?」清秋說著話,便將信向身上一揣。劉玉屏笑道:「既然這樣,以後我們也叫你老七吧。」清秋道:「胡說!原來人家叫我這個名字,我就不答應呢,哪裡還能要你們再叫。不要鬧了,替我剪髮吧。」說時,搬了一張方凳,對著梳妝桌坐下,用腳跺著地,道:「來來來。」華竹平道:「我有言在先,剪了下來,可就接不上去的。」清秋笑道:「那不成,你能剪下來,我還要你替我接上去。」華竹平一看那木匣子里,果然剪髮的東西,樣樣都有,而且有些東西,自己還不知要怎樣的用法。便問道:「你有白布的圍襟沒有?」清秋道:「我們又不是開理髮館,要個什麼講究。隨便用一塊圍住脖子就得了,為什麼一定還要白布圍襟?」華竹平道:「你知道什麼?圍襟不圍襟,倒不在乎,可是圍著衣服,必定要白布。因為頭髮落在白布上,才掃得乾淨,有顏色的布,上面很容易藏短頭髮。」清秋笑道:「看你不出,你對於剪髮問題上,倒有很深的學問呢。」於是便開了衣櫥,找了一方白竹布交給華竹平。華竹平道:「這還沒有辦完全,還差一條圍住脖子的綢手絹呢。」清秋笑道:「你越說越充起內行來了。還應該替你鼓吹鼓吹,讓哪家理髮館,請你去當超等理髮匠。」華竹平笑道:「若有人請,我真就去,當勞工那也不是什麼下賤事。」劉玉屏道:「你們兩人,就這樣談上吧。」清秋聽了,這才掉過臉去。華竹平給她披上白布,又把紐扣上的綢手絹抽下來,給她圍上脖子,然後將清秋的頭髮解開來。手上操著一柄長鋒剪子,用剪子刀尖,在頭髮上畫了一道虛線,隨著張開剪子,把流水也似的一綹烏絲髮,放在剪子口裡。
對著鏡子里笑道:「我這就要剪了!剪了以後,可沒法子再接上去。」清秋道:「你現在多大年紀了!啰里啰嗦,倒像七老八十歲似的。」華竹平笑道:「既然如此,我就動手剪了。」一語方了,只聽那剪子吱咯吱咯幾聲,已經把一綹髮絲剪下。然後把推發剪子拿起,給她修理短髮,不到半小時,已經把頭剪畢。劉玉屏笑道:「密斯冷,本來就很漂亮,這一剪頭髮,格外地俏皮了。」清秋拿著一把長柄小鏡,照著後腦,然後側著身軀,對著面前大鏡子,左右各看了幾看,笑道:「果然剪得怪好的。聽說這頭髮還剪得有各種名色呢,這叫什麼名字?」華竹平道:「這名色太好了,叫著瘦月式。」清秋笑道:「不要自己太高興了。不剪頭的人,他可罵這個樣子是茅草堆,鴨屁股呢。」劉玉屏道:「密斯冷,你今天新剪髮,是一個紀念,應當去照一張相片。」清秋道:「這是什麼大不了的事,值得紀念?」華竹平道:「雖然不必紀念,你剪了發的確漂亮些,總算改了個樣子,你何妨照一張相自己看看。」清秋經不住她兩個人的慫恿,果然和她兩人到照相館里去照了相。照相回來,這才把先收的那一封信,拆開來一看。信上寫的是:
你為什麼借理髮的剪子?而且等著要,是你那位好女朋友要剪髮嗎?秀珠妹妹來了,她說對你的事,完全是誤會,很恨孟浪。你願不願和她言歸於好?你若願意,我願做一個和事佬,請你們二位吃一餐小館子。烏二小姐也要來呢,可以請她作陪。我想你要掛上那塊尊重女權招牌的話,恐怕不好意思不來吧?順便敲你一個小竹杠,你回來的時候,把飲冰齋的酸梅湯帶些回來。此致燕西弟。
玉筆
清秋將這信一看,好生疑惑。心想,從來也沒有聽見燕西說,有什麼秀珠妹妹,看這信上說,倒好像兩人的關係,非同等閑。而且這種關係,是十分公開,並不瞞著家裡的人,這不很是奇怪嗎?不過裡面又提到了烏二小姐,不就是在電影院遇到的那個人嗎?信拿在手上,將牙咬著下嘴唇,沉沉的思索。先本想把這信扔了,免得燕西回家,和什麼秀珠妹妹言歸於好。轉身一想,這事不妥。他的三嫂既然寫了信給他,一定很盼望他回去的。他要不回去,一問起來,說是沒有接到信,顯然是我把信藏起來。這樣辦,倒顯得我不大方,我且佯作不知道,依舊把信放在裡面,看他怎麼樣。因此把信照原封起來,放在匣子里,便對韓媽道:「你把匣子送給金少爺的時候,你對他說,這裡面有一封信,想是他沒有知道。因為信是封口的,我們依然放在裡面,不敢給丟了呢。」韓媽將匣子送還燕西的時候,自然照著話說了一遍。燕西也很是詫異,心想,怎樣會弄出一封信來?打開信來一看,所幸還沒有怎樣提到這邊的事。不過自己又疑惑起來,這上面的話,是不能讓清秋看見的,若是讓她看見,她不明白這上面的情由,一定會產生許多誤會。而且她沒有看見,我要和她解釋,她不免生一種疑障。她要是看見了,我和她解釋,又揭破了她的隱私,這事實在不好辦。無論她看見沒看見,最好我是今天不回家,那就和信上的約會無關,她的疑團,不攻自破了。燕西這樣想著,所以他這天下午,弄了一管洞簫,不時地嗚嗚咽咽吹起來,故意讓清秋那邊聽見,表示並沒有出去。
不想到了四點鐘的時候,梅麗來了電話,笑道:「七哥快回來吧,你的事情發作了。」燕西聽了,心裡嚇了一跳。問道:「什麼事情發作了?」梅麗道:「爸爸陡然想起這件事情來了。你猜這是什麼事呢?」燕西道:「我猜不到,你告訴我,究竟是什麼事?你說。」梅麗道:「我不知道,我只看見爸爸很生氣,叫我打電話給你,叫你快些回來。」燕西道:「你又胡說!你是冤我回來的,你怕我不知道嗎?」梅麗道:「翠姨在這裡呢,請她和你說話,你問她,看我撒謊不是?」說到這裡,電話停了一停,已經換了一個人,果然是翠姨的聲音,說道:「你回來吧。醜媳婦總要見公婆面,你躲得了今天,你還躲得了一輩子嗎?」燕西聽了,越是著急,問道:「究竟是什麼事呢?你總應該知道一點。」翠姨道:「我是剛回來,我哪裡知道。你回來吧,大不了挨幾句罵,還有什麼大事發生嗎?」說畢,已經笑著將電話掛上了。燕西家裡,有三副電話機,有上十處插銷,這電話,是從哪人屋裡來的,他沒有問明,往家裡打電話,又怕鬧得父親知道了,越發不妙。自己背著手,在迴廊上踱來踱去,踱了幾個轉身。想道:什麼事呢?若是為冷家的事,不會就讓父親知道。或者我上星期在父親賬上支了五百塊錢款子,父親知道了,但是這也是小事,不會這樣生氣呀。燕西一個人徘徊了半天,不知如何是好。還是翠姨說的話不錯,醜媳婦總要見公婆,也躲不了一輩子。若是不回去,心裡總拴上一個疙瘩,這一回去,無論事大事小,總把一個疑團揭破了。自己這樣想著,把顧慮清秋這一層,就丟開了。馬上坐了汽車,就回家去。
到了家裡,先且不去見父親,在自己書房裡坐了一會兒,叫了一個老媽子,把梅麗找來。老媽子去了一會兒,回來說:「八小姐在太太屋裡,總理也在那裡。總理聽說七爺回來了,叫你就去哩。」這樣一來,逼得燕西不得不去。只得慢騰騰地向母親這邊來。走進屋去,只見金銓含著雪茄,躺在涼榻上;梅麗捧著一本書,坐在一邊,好像就對著金銓在講書上的事情一樣。梅麗一抬頭,便笑道:「七哥回來了。」金銓聽說,坐了起來,便偏著臉對金太太道:「阿七也不知在外面弄些什麼事情?我總不很看見他。」金太太道:「不是你叫他在外面鬧什麼詩社嗎?怎樣問起我來?」金銓道:「我就為了他那個詩社,今天才叫他來問一問。」燕西這時,心裡在那裡只是敲鑼打鼓,不知道父親有什麼責罰。暫且不敢坐下,搭訕著用手去清理長案上那一盆蒲草。金太太笑道:「三個月前,你就說要看他們詩社裡的詩,直到今天,你才記起來嗎?」金銓笑道:「我是很忙,哪有工夫去問他們那些閑事呢?剛才我清理一些舊文件,我才看到他送來的一本詩。其中除了一兩個人作得還不失規矩而外,其餘全是胡說。」燕西一聽他父親的口吻,原來是說到那一冊詩稿,與別的問題無關,這才心裡落下一塊石頭。笑道:「大家原是學作詩,只要形式上有點像就對了,現在哪裡就可以談到『好壞』二字呢?」金銓道:「自然是這樣,可是這些詩,連形式都不像,倒是酸氣衝天的,叫人看了不痛快。」金太太道:「阿七的作得怎麼樣?」金銓哪裡知道他的大作是宋潤卿打槍的,微微地笑道:「規矩倒是懂的,要往好,那還要加工研究呢。不過我的意思,是要他在國文上研究研究,辭章一類的東西,究竟不過是描寫性情的,隨便學就是了。我原是因為他在學校里挂名不讀書,所以讓他在家裡研究國文,我看這大半年工夫未必拿了幾回書本子。」說到這裡,臉色慢慢地就嚴厲起來。接著說道:「這樣子,還不如上學,究竟還掛著一個名呢。我看下半年,還是上學吧。那個什麼詩社,我看也不必要了。真是要和幾個懂文墨的人盤桓,那倒無妨。但是也不必大張旗鼓地在外面賃房立社,白費許多錢,家裡有的是空房子,隨便劃出幾間來,還不夠用的嗎?」燕西也不置可否,唯唯稱是。金銓道:「你那樣大鬧了一陣子立詩社,幾個月以來,就是這一點子成績嗎?」燕西道:「還有許多稿子,沒有拿來。若是……」金銓皺眉道:「算了,這樣的文字,你以為我很愛看呢,不必拿來了。」燕西巴不得父親這樣說,立時便想退身之計,便問金太太道:「三哥回來了嗎?有一件事要問他。」金太太道:「我也不知道,恐怕不在家吧?」燕西道:「我去看看。」說著,轉身就走了出來。
一走到屏門邊,就看見翠姨靠著迴廊上的圓柱,向自己招手。燕西走了過去,問道:「有什麼事嗎?」翠姨對燕西渾身上下望了一望,笑道:「你這一向在外面幹些什麼?你父親罵你了嗎?」燕西道:「沒有罵。」翠姨道:「你在父親賬上支動了一千塊錢,他不知道嗎?」燕西笑道:「哪有這些錢?不過五百塊罷了。這事爸爸還不知道,我打算一兩個月內,把這款子就設法歸還,不會發覺的。我動了款子,翠姨怎樣知道?」翠姨笑道:「前天我在賬房裡支款,看見你兩張收據。那柴先生髮了雞爪風似的,把你那兩張收據,向保險柜子里亂塞,我就很疑心,你為什麼會到家賬上來領款呢?這一定是和柴先生商量好了,移挪老頭子的錢呢。至於多少,我倒不知道,剛才所說,我是猜想的呢。」燕西笑道:「這事千萬求你保守秘密,不要說出來,我的信用破產,以後就沒法兒活動了。」翠姨道:「你並沒有什麼大用途,何至於鬧起虧空來?你在外面,鬧了些什麼玩意兒?你趁早告訴我,將來鬧出什麼問題來,我也好給你遮蓋遮蓋。」燕西笑道:「自然有一點小事情,別人要瞞,翠姨和五姐六姐,我是不瞞的。不過現在還沒有到發表的時候,不必先說出來。」翠姨笑道:「哼!你雖不說,我也知道一點,我瞧著吧。」燕西裝著呆笑,揚揚地走開。
因為玉芬寫了信,叫自己回來,現在既然回來了,落得做上一個順水人情,去看她一看,表面上就算是應召回來的。他於是繞著一個彎子,轉過牽牛花的籬笆側面,先向裡面看看,他們在那裡做什麼?只見院子中間,擺了一張大理石的小圓幾,玉芬和著白秀珠各躺在一張藤椅上。秀珠笑道:「表姐,你一杯汽水,擺了許久,氣全跑了,不好喝了。」玉芬道:「我先喝了一杯了,我不敢再喝,怕鬧肚子哩。」秀珠道:「汽水不喝罷了,剛才吃午飯,涼拌雞絲怎樣也不能吃?那是熟東西呢。」玉芬道:「雖然是熟的,廚子也是用冰塊冰了再拿來的。」秀珠道:「你向來愛吃涼的,怎麼全不吃了?你忌生冷嗎?」玉芬笑道:「不錯!我今天忌生冷。你一個姑娘家,留心這些事做什麼?」秀珠站起來,拿著玻璃杯子在手上,笑著對玉芬笑道:「我要潑你。」玉芬道:「怪呀,這是你自己把話說漏了,倒要怪我呢。」秀珠道:「你這一張嘴,實在太厲害,怪不得你家三哥見了你,怕得耗子見了貓似的。」玉芬笑道:「你別胡說!我們是恩愛夫妻,不能像別人,還沒有過門,一會子親熱得蜜似的黏在一處,一會子惱了又成了冤家。」秀珠板著臉道:「你別這樣說,不葷不素的。你再要這樣說,我可真急了。」玉芬站起來,笑道:「你這丫頭,越過越不是東西了,既要利用我,又不肯在我面前說實話,總是搭架子,你不知道你表姐,倒有一番痴心,想促成你們的好事。你以為我故意說這些話,把你開玩笑嗎?」秀珠放下玻璃杯,在藤椅上一躺,背過臉去道:「誰聽你這些瘋話!」玉芬道:「我這是瘋話嗎?好吧,以後你別求我。」說到這裡,將玻璃杯內半杯汽水,順手向牽牛花架上一潑。這一潑不偏不倚,正潑在花葉後面燕西的臉上。燕西被這冰涼的汽水潑個冷不防,吃了一驚,失聲哎喲了一聲。玉芬道:「誰在那裡藏著?」燕西抽出身上的手絹,一面揩著臉,一面走了出來,笑道:「我可不是存心要偷著聽你們說話。因為走到籬笆外,看見你們坐在這裡談天,我不知道來了哪一位客,先在那裡張望一下,你就下這種毒手。」玉芬道:「七爺,你這可冤枉死人了,我真不知道你在那裡。也不知道怎麼這樣巧,一潑就潑在你臉上。」燕西回頭見秀珠穿了一件短袖水紅紗長衫,兩雙雪藕也似的胳膊,全露在外面,便笑道:「密斯白,幾時來的?」白秀珠一想剛才和玉芬所說的話,全被人家聽見了,正有些不好意思。她早已取出胸前小袋裡面一塊七寸見方的小綢手絹,平鋪在臉上,仰著臉向天,在藤椅上假睡。眼睛在手絹裡面,卻是睜開的,偷看著燕西。一見人家目不轉睛地向自己看來,越發難為情。這時燕西問她的話,又不忍不理會,將手絹取下,身子向上一起,笑道:「對不住,我不知道是七爺來了。」說畢,站了起來,就要走開。玉芬將兩手一伸,攔住去路,笑道:「你要往哪裡走?」秀珠道:「屋子裡擦一把臉去。」玉芬笑道:「都這麼大了,別小孩子似的捉迷藏了。要擦臉,我叫他們舀一盆水來,何必走開?」白秀珠被她攔住,只得坐下。玉芬便喊著秋香,也端了一張藤椅來。讓燕西在一處坐下。玉芬笑道:「我以為我那封信去,你未必來呢,不料你真賞面子,果然來了。」燕西笑道:「這是什麼話,難道我就那樣不知上下?嫂嫂叫我來,來了還要算賞面子。」玉芬對秀珠看了一眼,有句話說到口邊,又忍住不說。然後想了一想,笑道:「不是那樣說,因為你很忙,請你抽空回來,那是不容易的呢。」燕西笑道:「這越發是罵我了,誰不知道我是一個最閑的人,怎樣倒反忙起來了?」玉芬笑道:「你越閑,就是你越忙。閑得最厲害的時候,怕是連你的人影子都找不著呢!」秀珠聽說,坐在那裡抿著嘴笑。燕西道:「這樣一形容,我成了一個無業游民了。」
玉芬還要說什麼,秋香來說:「來了電話,請三少奶奶說話。」玉芬站起來對燕西笑道:「請你坐一坐,替我陪一陪客,我就來的。」玉芬不打招呼,燕西倒不留意,她一說明了,要在這裡替她陪客,若是坐著不動,反覺有些不好意思了。笑道:「你就特為叫我回來陪客的嗎?」玉芬已經到階沿了,回頭一笑道:「可不是!」說畢,她自進屋子去了。燕西見秀珠默然不語,用腳踏那地上的青草,很想借個問題,和她談兩句,免得對坐著怪難為情的。因一個人自言自語道:「二烏說來的,怎麼沒來?」一面說著,一面伸手在身上掏出一個小銀匣子,取了一支煙捲,在匣子蓋上頓了兩頓。半晌,想了一句話,笑道:「密斯白,抽一根玩玩?」秀珠眼睛看著地上的西洋馬齒莧的五彩鮮花,只是發愣,這時燕西請她抽煙,才抬起頭來鼓著臉道:「多謝,我不抽煙。」燕西笑道:「白小姐,你還生我的氣嗎?」秀珠道:「那可不敢。」燕西笑道:「你這就是生氣的樣子,怎麼說不敢呢?」秀珠也禁不住笑道:「生氣還有什麼樣子,我才聽見。」兩人經此一笑,把以前提刀動劍那一場大風波,又丟在九霄雲外。秀珠扶著汽水瓶子笑道:「你喝一點汽水嗎?」燕西道:「不是你提起這話,我倒忘了。三嫂要我買酸梅湯回來,我把這事忘了。」秀珠道:「你既是因她叫你回來,你就回來,何以把這一件專托的事,又會忘了呢?」燕西對屋子裡看了一看,見沒有人出來,因問秀珠道:「你不是說她忌生冷嗎?怎樣又叫我帶酸梅湯回來?」秀珠臉一紅道:「誰和你談這個呢,不許說這話了。」燕西故意做出很奇怪的樣子,因問道:「怎麼著,這話不許說嗎?」秀珠微笑道:「我也不知道,玉芬姐不許說呢!」說時,偏過頭去看花,不住地聳著肩膀笑。燕西道:「好好地說著話,藏起來做什麼?」說畢,站起身來,繞到秀珠前面,一定要看她的臉色。秀珠又掏出那一塊小綢手絹,蒙在自己臉上,身子一扭,笑道:「別鬧,玉芬姐快出來了。」燕西見秀珠這樣,越發是柔情蕩漾,不克自持。只聽啪的一聲帘子響,玉芬已在迴廊上站著,望望秀珠,又望望燕西,抿著嘴儘管微笑。隨著又和兩人微微地點了點頭,然後慢慢地走到院子中間來。因對秀珠道:「你兩人這總算是好了,以後可不許再惱,再要惱,我都給你兩人難為情。都這麼大人了,一會子哭,一會子笑,什麼意思呢?」燕西聽說,只是呆笑。秀珠道:「表姐,你的口德,實在太壞,你得修修才好,仔細將來下拔舌地獄。」玉芬道:「你們聽聽,這也是文明小姐說的話呢,連拔舌地獄都鬧出來了。」燕西笑道:「人家也是沒法子,才說出這句話來嚇你,會說話的人,就不然了。」玉芬笑道:「好哇,你兩人倒合作到一處去了。原來那樣彆扭,都是假的啦。」
說到這裡,只見佩芳走了過來,笑道:「我那邊就聽見你這邊又是笑,又是說,鬧成一團,好不快活。原來這裡也不過三個人,遠處一聽,倒好像有千軍萬馬似的。」玉芬笑道:「你來了很好,我們這裡是三差一,你來湊一足,我們打四圈,好不好?」佩芳道:「怪熱的,乘乘涼吧,打什麼牌?」玉芬道:「我叫他們在屋子裡牽出一根電線,在院子里掛一盞燈,就在院子里打,不好嗎?」佩芳道:「那更不好了。院子里一有燈,這些花里草里的蟲子,就全來了。撲在人身上,又臟又癢,一牌也打不成哩。」玉芬道:「我們就在屋子裡打,也不要緊,換一架大電扇放在屋子裡,就也不會太熱。」佩芳笑道:「今天你為什麼這樣高興?」玉芬對秀珠、燕西一望道:「我給他們做和事佬做成功了,我多大的面子呀!不該歡喜嗎?」佩芳笑道:「狗拉耗子,多管閑事,你真肯費心,怕人家不會好。我怕背著咱們,早就好了,好過多少次了。」玉芬笑道:「你這又是一個該入拔舌地獄的!」因問秀珠道:「你聽聽,你說我沒口德,人家比我怎樣呢?」秀珠道:「你們都是一樣,這是你們家裡,我不敢和你們比試,由你們說我就得了。」佩芳拍著秀珠的肩膀笑道:「我這七弟妹,就比我這三弟妹好得多,有大有小。當真我做大嫂子的說幾句笑話,還能計較嗎?」秀珠笑道:「大少奶奶,得啦,別再拿我們開心了。當真欺負我是外姓的孩子嗎?」佩芳笑道:「說得怪可憐見的,我不說你了,你等著,我拿錢去,牌不必打大的,可是我要打現錢的呢。」佩芳說畢,轉身回房去拿錢。不料她這一進屋,可鬧出一場天大的禍事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