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回 山館留賓歸途行不得 月窗尋夢旅舍夜如何

第三十六回 山館留賓歸途行不得 月窗尋夢旅舍夜如何

第三十六回山館留賓歸途行不得月窗尋夢旅舍夜如何他們坐著轎子上山,約摸有半里之遙,到了一個山坡前。坡的三面,綠樹叢生,枝葉交加,遮得如綠牆一般,一點也不漏縫。靠山徑的這面,有兩三尺來寬沒有樹木,山徑就由這裡直鑽進去。到了裡面,轎子便歇在一片草地上。這山坡是坐西北,斜向東南,正傍著一個小山峰。燕西吩咐轎子就在這裡等,扶著清秋上了幾層石階,穿過一道小柏枝短籬,一拐向東,有一片小花圃。如鳳尾草、雞冠花、紅桂、紫薇之類,都開得很好。花圃下臨懸崖,圍著很高的欄杆。有一座青松架,還有一個小茅亭。正面是一個洋月台門,兩扇綠油油的鐵紗門,向外關著。月台是半邊八字亭子,一列四根石柱,上面牽著密密層層的爬山虎綠藤。月台門下,有一副石桌凳,桌上擺著幾盆早菊、秋海棠之類,非常雅緻。花圃向下一望,近是山岡,遠是一片平原。平原中煙霧沉沉里有幾個高樓和高塔的影子,那就是北京城了。清秋一見大喜,連說好地方。燕西道:「自然是好地方,當年我們在這裡蓋房子的時候,就費了一番心血,去找地點。既然找得,當然地點不壞了。」正說著話,一隻小哈巴狗,由樹腳下鑽了出來,一枝箭似的帶喊帶跑,躥了過來。清秋兩隻手一揚,哎唷了一聲,連忙藏在燕西身後。燕西頓著腳,正要喝著那狗,上面的綠紗門就開了,出來一個短裝人,把狗喝住。燕西笑道:「一說起男女問題來,你總不承認女子是個弱者。不說別的,你僅僅遇到一隻小哈巴狗兒,還要我做保護者,何況其他呢?」他倆正在說笑話,那個短衣人已經走上前來,給燕西請了一個安,笑道:「呵!是七爺來了。你好?」燕西一看,是從前看園子的小李,因點了點頭道:「你倒接了下手,還在這裡幹嗎?」小李道:「你是不管閑事,一點不知道。這兒麻先生說,沒有熟人不成,給咱們總理去信,要借兩個人用用,總理就著我和老王來了。老王幹了半年下山去了,現在就剩我一個人。」他說這話時,眼睛可就瞟著清秋。見她和燕西並肩而立,滿臉的笑容,料定了這是少奶奶。便對燕西笑道:「你大喜的日子,我一點也不知道。」說著,走上前一步,又給清秋請了一個安。清秋也只好點了點頭,明知道他是誤會了,又不好否認。而且他雖誤會,也不過是一部分誤會,不是全部誤會,似乎也不必否認。小李道:「麻先生和太太都在這兒,我給你去回一聲兒。」燕西道:「你不要多說話,你就說,我們來逛山,順道來看房子的。」小李答應去了,燕西便和清秋在茅亭里坐著。不多一會兒的工夫,那位美國人麻克蘭和他的太太,一塊兒出來,一直迎上這邊的茅亭。燕西走上前,兩個人笑著握了手。麻克蘭操著很熟的京調道:「歡迎歡迎。」於是彼此介紹麻太太、清秋大家見面。麻氏夫婦在前引導,將他們倆引到屋子裡去。清秋一進門,見迎面一層台階上,是半中半西三面環抱的屋子,牆上都爬滿了藤蘿。那台階兩邊的石壁,長滿了青苔,綠茸茸的,直有半寸來厚。清秋輕輕地說道:「別說林泉之樂了,就是這種藤蘿青苔,都也顯得乾淨清幽,這種地方我實在是愛它。」燕西點首微笑。走上台階,這裡是個小院子,三方都有走廊環抱著,沿著欄杆下石頭縫裡,栽些虎耳草、大葉秋海棠,也幽媚動人。到了這裡,不是直上了,卻由走廊之旁,開個海棠葉石門。門裡斜著有一道石廊,由這石廊轉去,另是一個院子。靠院子北,有一座小樓房,麻氏夫婦,便請他們在樓下客廳里坐。

清秋一進門,倒出於意料之外,裡面一樣舶來品也沒有,全是紫檀木器、中國的古董字畫。麻克蘭雖是常到燕西家裡去,但是他只和金銓有交情。他怎樣一個大家庭,家庭里有些什麼人,當然無從知曉。就是燕西兄弟,他也不過偶然會過一二面,誰是老大,誰是老二,他也分不清楚。他因為小李報告,說是金總理的少爺和少奶奶來了,他就認為是世交朋友,出來歡迎。一來這屋子是金家的,人家還是主人,當然更對他客氣。二來外國人是尊重女權的,對女子不得薄待。若是美麗一點的女子,無論老少,更要殷勤些。麻克蘭和他夫人一商量,就對燕西說,要請他在山上吃便飯,以表示歡迎。那麻太太雖是中國話不大流利,但是慢慢地說,也還可以。和清秋一談,見她是個受了教育的好少女,也很歡喜,非留她吃飯不可。燕西本就覺得人家盛情難卻,可是怕清秋不同意。現在偷眼看清秋的樣子,被麻太太糾纏著,也像不好言辭。因就笑著說道:「那是很願意的,可是怕時間耽誤多了,趕不進城。」麻克蘭笑道:「不要緊的,我這兒有好幾副床鋪,是讓逛山的朋友來住的。金先生趕不進城,就在山上住了,我們明天一路下山。若是嫌不好,山下還有旅館,可以住下。」燕西笑道:「不必不必!麻先生若留我們吃飯,就早一點,我也用不著客氣了。」麻克蘭點頭笑道:「那倒可以,我就吩咐他們去辦。」清秋聽到麻克蘭那樣說,心裡就是一陣亂跳,臉上也不由得微微地起了一層紅暈。不住地偷看燕西的臉色,看他說些什麼。後來見燕西不肯答應,也覺他是個解人。心裡想著,最好是不吃飯。因為麻克蘭說了,吩咐廚子就辦,那倒也罷了。但山上辦東西,無論預備得怎樣齊備,究竟不及城裡那樣便當。麻克蘭又是加倍客氣,按照中國人的習慣,先叫他們預備茶。原來他們除了早茶吃點心而外,平常是不大喝茶的,廚房裡簡直也不預備開水。這會子臨時叫進茶,又要預備餅乾點心,又要預備開水,這已經耽擱了半點鐘。麻克蘭為讓來賓賞觀風景起見,將他們請到平台上來坐。石凳上鋪了氈毯,然後坐下,茶壺點心,卻由聽差一齊搬到石桌上來。這裡近觀遠瞰,是人前環翠,腳下生雲,這個日子,又是天高氣清,真是馳目騁懷。這位麻克蘭先生,在中國多年,現時還在大學院里當一個教務長,他和中國少年男女,是接近的日子極多,稍微時髦一點少年人的脾氣,他完全知道。

所以這一和清秋、燕西說話,談得很入港。每每說一句似懂不懂的中國話,就會引得人發笑。談話的時間是最容易混過去的,不知不覺,又過去了一個多鐘頭。那個時候,太陽偏到西邊,山頂上這半邊山光全是陰暗的。沿山一帶,那些蒼松翠柏,發出一種幽暗之色,另有一種景象。山下一帶平原,陽光斜照著地下的塵土,向上蒸騰,平地一層卻是霧氣騰騰的。燕西看見,對清秋道:「這斜陽暮景,實在要到這種高山向平原望去,才看得出來。我覺得這種景緻,多看幾回,也可以讓人胸襟開闊。」清秋輕輕說著笑道:「這是心理作用吧?這時候你看到了山野風景,你就覺得山野風景好。若到了城裡酒綠燈紅的場中,又覺得那裡快樂逍遙,把這裡清涼景況忘記了。」那麻克蘭先生倒也略懂她所說的幾句話,微笑道:「風景的確是和人的心境互相感應的。我在這山上,每在夜裡,那月亮下面,照著山的影子,很是彷彿,四圍都是風吹著樹聲,好像另外是個世界。我的心裡,不能不另有一種印象。金先生你不能不在山上看一看月色?」他說話的時候,聲音極是遲慢,說一句,半晌才接上一句,一面說,一面手上帶比著勢子,好像說得極是沉著。燕西笑道:「果然如此,倒是非在山上賞鑒一回不可,哪一天月亮好的時候,我一定來試試看。」麻克蘭道:「剛過去中秋兩天,今夜的月亮,就好。何不今天就在這裡住下?」清秋逼得不能不說了,紅著臉笑道:「我們明天一早就要上課呢,回去就來不及了。」燕西道:「是的,而且我們出城,沒有對家父說的,是不敢隔夜回家的。」麻克蘭知道中國人的規矩,凡是上等人家,都要講個禮節。禮節之中,尤其是這一個「孝」字。燕西一提到要稟明父親,知道就是不可勉強的事情。笑道:「好吧!若是金先生下次要來,請你先通知我一聲,我是禮拜六必然上山的。要來的話,我們就可以一同坐車子出城來。」燕西笑道:「那恐怕今年年內沒有這個機會了。現在天氣很涼,再過去一個月,北風一吹,山上也許就要下雪。」麻克蘭笑道:「那何至於。但是在這要晚的天色里,風景也就不壞,我們可以在這山後小亭里去看看,那裡很好。」清秋道:「不去吧?天色不早了。」但是她說的時候,燕西已站起身來了,也沒法兒攔阻他。於是麻克蘭陪著燕西去逛山,清秋和麻太太依舊坐在這裡談話。不料燕西這一去,又耽誤不少的時間。直待燕西回來,清秋就對燕西說:「已經四點多鐘了,我們要趕快下山才好,不然,就會關在城外面的。」燕西見清秋臉上很著急的樣子,便對麻克蘭笑道:「飯,我們不敢奉擾了,回頭會關在城外的,我們這就告辭。」麻太太拉著清秋的手,先就不肯。麻克蘭笑道:「不要緊,我吩咐他們這就開飯,絕不會耽誤時間的。」於是就叫聽差趕快預備,將燕西引到后層飯廳里來。清秋因為人家的飯已經預備了,若是拒絕不去,未免太不合情理。況且那位麻太太又是十二分客氣,拉著手有說有笑,自己就不好意思說不去。他們這飯廳,正在先談話的那客廳後面,地方高了一層,陽光充足些,又彷彿時間還早。麻克蘭夫婦坐了主席,請他們二人坐下。因為是特別客氣,菜上得很多,許久許久,咖啡才送來。吃完了,又不能立刻就走,所以大家又閑談了一些話,然後向主人翁告辭下山。

轎夫知道他們是主人翁留住了,大家都在草地上躺著睡覺,舒服極了。燕西出來了,他們整理著東西,讓他二人上轎。這轎子下山,非同平常人行路,格外要仔細,所以走得還是非常地慢。清秋抬頭一看,只見天上的雲彩,有一大半映成絳色。那歸巢的烏鴉,三三兩兩,背著陽光,從頭上飛了過去。遠望小樹林子里,冒出一縷青青的炊煙,大概是鄉下人家,已經在做晚飯了。清秋因為一味的焦急,手錶忘了上發條,早已停了,恰好那飯廳上,又沒有掛鐘,不知道是什麼時候。現在一見種種風景,都含著很濃厚的暮色,這就快晚了。燕西的轎子在後,因回頭對燕西道:「怎樣辦?快晚了,能回去嗎?」燕西道:「秋天了,天黑得早。西直門七點鐘才關城門,要黑得不見人影,才會關起來呢。現在不過五點鐘吧?有四十分鐘,盡可以趕到西直門,絕不會關在城外的。」清秋道:「你准能保不關城門嗎?」燕西道:「怎麼不能保?我晚上進城,也不止一回,准沒有錯。」清秋聽到他如此說,心裡又放寬了些。轎子到了西山旅館前,開發轎錢茶錢已畢,再來看山下停車場上,一輛汽車也沒有,自己那汽車,不知道已開到哪裡去了。燕西頓腳道:「時候已經不早了,他們還要搗亂,今天別想回去了。」清秋道:「你叫了他們走開的嗎?」燕西發急道:「這叫怪話了,我們兩人,始終誰也沒離開誰,怎麼我會吩咐他呢?」清秋道:「也許他們見我們上山去,他以為不下山了,所以把車子開回家去了。」燕西沉吟著道:「也許是這樣的。但是他們太混蛋,我又沒說上山不下來,為什麼著急要走呢?這一定是他們在家裡晚上有什麼聚會,所以趕了回家去。」清秋道:「你不要說閑話了,想個什麼法子進城吧。」燕西道:「有什麼法子想呢?除非是這兒有車,搭人家的車進城。現在這兒一輛車也沒有,就是搭車也沒有法子辦。」說時,他們在空場里不住地徘徊。清秋一言不發,只是生悶氣。

這個時候,天色也越發晚了,一輪紅日,早已落向山後,眼前一片平原,已是暮色蒼茫,遙望是分不清田園屋宇。清秋道:「你還干著急什麼?現在除非是坐飛機進城了。」燕西不徘徊了,停住腳撲哧一笑道:「我看你生氣生到什麼時候?現在也說話了。」清秋道:「就是你天天說要逛西山,要出城,這可鬧得好!」燕西道:「這也不能怪我。一來是那位麻先生留客留得太厲害,二來是汽車夫搗亂。」這飯店裡的茶房,見他兩人在這兒徘徊,便走到燕西面前,笑道:「七爺,你和少奶奶是不能進城了,開一個房間吧?」燕西望著清秋道:「你看怎麼樣?」清秋道:「不,我看還是上山去的好。」燕西道:「也好,加上麻先生麻太太,可以談得熱鬧些。」茶房道:「不成了吧?轎夫都走開了,找他們不到。況且天黑了,這山上的路也不好走。」燕西笑道:「房間我知道你們有的是,不知道晚上可有什麼吃的沒有?」茶房道:「中餐西餐都可以預備。」

燕西一面說話,一面就走了進來,清秋也只好跟著。一道上了樓,茶房就打開一扇房門,讓他們進去。清秋一看,有一張銅床。另外兩張桌子,幾張沙發椅。臨桌子兩扇窗門洞開,正對著一列平山。窗子里,正吹來幾陣悠悠的晚風,吹得人精神為之一爽。茶房道:「我先給你沏一壺茶來,好嗎?」燕西道:「好吧,你沏一壺茶來,不要紅茶,就是龍井吧。我們在這兒賞月,慢慢地品茶。」說這話時,茶房已是走了,燕西卻對著清秋說。清秋坐在一張軟榻上,離著燕西很遠。斜著身子躺下,一點也不做聲。燕西道:「我們今天晚晌,會在西山賞月,這也是想不到的事。」清秋道:「我就在這屋裡,你找一間屋子吧。」她是躺著的,燕西看不見她的臉色,因就走近前來。問道:「那為什麼?」清秋自覺得臉像火燒一般,極不好受,側過臉去,望著牆上掛的風景畫片。半晌,才說道:「我就是這樣辦。」燕西道:「這飯店裡的茶房,都指望……那更不好了。我今天晚上,就睡在這軟榻上,你看如何?」清秋道:「那為什麼?你還捨不得那幾個錢,多開一間房子嗎?」燕西道:「倒不是為了這個。這是一個山野地方,很冷靜的。開了窗子,外邊就是一片山,若是有什麼響動,你一個人住上這一大間房,你不怕嗎?」這一句話說出來,清秋一伸頭,只見一座黑巍巍的山影,正對著窗戶。山上一些高高低低的樹木,被風一吹,都晃動起來。這個時候,天已十分黑了,月亮又沒有上來,屋子裡電燈下一望外邊,更是彷彿有些陰暗。清秋笑道:「把窗戶關起來吧,說著人怪怕的。」這時,茶房送了茶進來,聽說關上窗戶,走上前,就給他們把窗戶關上。回頭就問燕西還要吃什麼?燕西道:「你們這裡的中餐,那是罷了。我們又是剛吃飯的,吃不下什麼,省事點,你就給我們來幾碟子點心得了。」茶房答應去了,燕西笑對清秋道:「你就這樣膽小,連有人在這裡,開了窗戶都怕。」清秋道:「你不說,我倒是不怕,你一說,我可有些膽怯怯的了。」燕西道:「這不過是對著一座山,又不是鬼窩。」清秋一聽說,便皺眉道:「蛖!人家正怕這個,你還要說。」燕西笑道:「越說你膽子越小了。現在關了窗戶,連說都不許說。若是在鄉下住家的人,一年怕到頭,這都不用活著了。一會兒工夫,月亮就要出來了,我們不但要打開窗戶瞧,我們還要走到外面月亮地下,踏一踏月色,才不辜負今天晚上的月亮。這種機會,是難得的,你說這話,未免太煞風景了。」清秋不服氣道:「你以為我當真怕嗎?回頭我們就一塊兒出去,你看我怕不怕?」燕西道:「那就好極了,回頭我們一塊兒出去步月吧。」

說話時,茶房將點心送來了。燕西笑道:「別躺著,坐起來吃點心吧。」說著,便來拉清秋的手。清秋笑著站起來說道:「吃點心,倒罷了,你吩咐茶房,叫個電話回去。叫你那邊的聽差,和我說話,讓他向我家裡送個信,省得我母親念著。」燕西道:「念什麼?這樣大人,還會跑了不成?」清秋道:「總要送個信才好。」燕西道:「那可別說是在西山。」清秋笑道:「誰也不會比你傻,這還用得著要你吩咐嗎?」燕西道:「那就好極了。」於是按著電鈴,叫了茶房進來,讓他叫電話。這裡叫北京城裡的電話,又是極費事,正等了半個鐘頭,不曾叫通。清秋先是等不過,只在屋裡走來走去。行坐不安。燕西笑道:「少安毋躁。反正叫通了就是了。」清秋皺了眉,一頓腳道:「不知道怎麼著,今天什麼也不如意,這電話我不叫了。反正叫通了,明天回去,也是少不了要受說的。」說畢,伸腳向軟榻上一躺,正在這時,茶房上樓來報告,電話已經叫通了,請清秋去說話。燕西道:「電話不要了。」清秋向上一跳,連說道:「誰說的?」於是就跟著茶房一路去打電話。約去了二十分鐘之久,清秋才回房來,看她那樣子,臉上有點笑容,不是以前那樣愁眉不展了。燕西道:「去得久呀。」清秋道:「你剛才為什麼不讓我去打電話?若是這電話不打,那更糟了。」燕西道:「我何嘗不叫你去打電話,是你自己發牢騷說不打了。」清秋道:「不是發牢騷,實在今天的事,都嫌彆扭。可是剛才這電話,打得倒算痛快。」說到這裡,自己先忍不住笑了。燕西道:「什麼好事情,這樣痛快?能說給我聽聽嗎?」清秋自坐在桌子邊斟了一杯茶,只管呷著帶吃餅乾,卻不住地微笑。燕西道:「你笑什麼?不能說給我聽的事嗎?」清秋道:「我們什麼事不能對人說?不過這件事太巧,我想著好笑罷了。」燕西道:「究竟什麼好事?你說出來,大家痛快痛快。」清秋道:「剛才是韓媽接的電話,她說有兩個同學的,請我去看電影。票買好了,在電影場等著我呢。我就說不回家了,直接就去。若是太晚,我就住在同學家裡,不回家了。有這個機會,倒鑽出兩個給我說謊的人來了。我在母親面前,向來是有一句說一句的。為了你,撒一次謊,又撒一次謊,我總算對得住你吧?」說著,用手向燕西指點著,抿嘴微笑。燕西道:「照骨肉的情分說起來,當然是母女為重。但是往後一想,恐怕我們的關係密切一點。」清秋搖頭道:「哼!不是憑這一句話,我就能和你一路到西山來嗎?我看你今天的事,是有些成心。」說時,將餅乾撅成一小塊,隔了桌子,拋著打燕西的面孔。燕西道:「這可實在冤枉。但就讓你說我是成心,那也不要緊,就是告到官去,我也沒有罪。」清秋揚眉一笑道:「怎麼沒有罪?……」

說到這裡,燕西已站起身來,把兩扇窗戶打開,猛然見一輪明月已經掛在窗外樹梢。燕西道:「這月亮太好了,不可辜負它。」說時,回頭一看,那電燈的門子,正在身邊,順手一摸,就把電門關上。屋裡先是一陣黑暗,接上又是一線幽光一閃。清秋道:「這山頭月和街頭月,的確是兩樣,你看它是多麼清潔?」說這話時,燕西伏在窗戶上,清秋也過來伏在窗戶上,兩個人並肩看月。清秋道:「你不是說到外面去踏月色嗎?走!我們就去。」燕西笑道:「這樣說,你是不怕了。黑漆漆的,我扶著你吧?」燕西剛一攙著她的手,便笑道:「你的衣服太少了,手是冰涼的。這野外有涼風吹著,又是正在下露水的天氣,出去踏月,仔細受涼,還是在屋子裡坐著談談吧。」清秋正望著一輪明月出神,沒有做聲。燕西道:「你想什麼?」清秋道:「我想這月球懸在空中,裡面也有山也有水,當然和地球一樣。可是據許多天文家說,上面是沒有生物的,若是真沒生物,那裡的土地,豈不是光禿禿的?中國文人常說月亮裡面,是清涼世界,那真是清涼世界了。我想從前月亮和地球一樣,是花花世界,後來死了,什麼東西都沒有。由此就想到地球,將來也會有這一日。那個時候,你在哪裡?我在哪裡?這旅館又在哪裡?眼前一切的……」燕西在衣袋裡,取出手絹,給她一個猛不提防,將她的嘴掩上。說道:「那是幾千萬年後的事,用得著我們白操心嗎?我不那樣想。」清秋將手絹奪了,向燕西西裝袋裡一塞。笑道:「你怎麼想?你說。」燕西道:「我是向好處想,我想唐明皇他不愧是個多情種子。」清秋道:「胡扯!怎樣談上唐明皇了?」燕西道:「我還沒有說出來呢,你怎樣就知道我胡扯?」清秋道:「你就說吧,我看你說些什麼?」燕西道:「唐明皇他在八月十五,曾做一個夢,夢到了廣寒宮,見了許多神女,還偷了一套跳舞回來。」清秋笑道:「那個時候,沒有跳舞。我告訴你吧,那叫霓裳羽衣之曲。」燕西笑道:「不錯,是它。我只覺得這舞名很香艷,一時記不起來。」清秋道:「天上真有這個曲子嗎?這是一派鬼話。不過唐明皇,自己新編了這個曲子,要讓梨園子弟學得起勁,所以說是仙曲罷了。」燕西道:「無論鬼話不鬼話,他聽說嫦娥是個美人,他就夢到月宮。就算是假話,也可見他欽慕的程度了。」清秋道:「怎樣把荒唐夢話,來附會言情?這完全不對。唉!可是這話又說回來了,多情自古空餘恨,好夢由來最易醒。就不是荒唐,一夢又有幾時?」燕西道:「咳!得了得了,你常說別人無病而呻,你這不是無病而呻嗎?」燕西說時,手又伸到衣袋裡掏出手絹。清秋在月光底下,看得明白,便按著他的手道:「你又打算胡鬧。」燕西道:「你不許發牢騷,我就不蒙你的嘴。」清秋道:「你引得我發牢騷,怎樣又怪我呢?」燕西笑道:「我們好好地談一談吧。」說畢,順手又扭了電燈,清秋笑著,偏過臉就走開去。依舊在那張軟榻上躺下。燕西道:「這地方怎能睡?仔細涼了。」清秋閉了眼睛,不做聲。燕西道:「怎麼不言語?仔細涼了。」清秋道:「我睡著了。」燕西道:「睡著了,你還會講話?」清秋道:「我是說夢話呢。」燕西笑道:「你真睡著了嗎?我來胳肢你了,你可別躲。」清秋聽了笑著向上一跳,說道:「不許鬧。要這樣鬧,我可要惱了。」燕西也就哈哈大笑。真箇是閨房之樂,甚於畫眉,這種快樂,也不是言語可以形容的了。

這西山的電燈,雖不是城裡去的,然而他們那裡自設有磨電廠,倒徹夜通亮。屋子裡的電燈,罩著兩個帶穗子的細紗花罩,別有一種光彩。窗子的玻璃門雖然關上,兩扇百葉木門,就沒有帶攏。隔著了窗子,看那外面,樹顛秋月,只在薄薄的秋雲里猛鑽,如冰梭織絮一般。依著紗燈之邊,有兩隻珊瑚色玻璃瓶,各插了一束晚香玉和玉簪花。到了這晚上,透出一種很濃厚的幽香。這時,清秋想到黃之雋的《翠樓吟》,什麼「月魄荒唐,花靈彷彿,相攜最無人處」,倒有些像這秋夜眠花,山樓看月的情形了。秋夜雖不像冬夜那樣長,卻也不像夏夜那樣短。這月光之下,照著許多人家,人家的痴兒愛女,到了這時,都也擁著溫暖的枕被,去尋他的好夢。人心各異,夢境自然也不一樣。可惜這夢,只有做夢的人,自己知道。若是那天上月亮里,真有一個嫦娥,她睜開一雙慧眼,看月光下這些男的女的老的少的俊的丑的,大家都在做夢,那夢裡所現的貪嗔痴頑,光怪陸離,一些夢中人顛三倒四,都像登場傀儡一般,嫦娥雖然可笑他們,恐怕還是要可憐他們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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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回小說大師張恨水精選全集(套裝二十四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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