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回 兄弟各多情叢生韻事 友朋何獨妒忽絕遊蹤
第三十七回兄弟各多情叢生韻事友朋何獨妒忽絕遊蹤這晚人間天上,一宿情形,按下不表。卻說次日清晨,清秋便醒了。這房間的窗戶,偏向東南,一輪初出的紅日,擁上山頭,窗戶正照得通亮耀目。她就對牆上掛的大鏡,用小牙梳,把一頭蓬鬆的烏絲理了一理,一個人正對了鏡子出神。燕西在床上一翻身,睜眼看見清秋在理晨妝。便笑道:「你為什麼起來得這樣早?」清秋道:「我是非在自己的床子,就睡不著覺。」燕西道:「反正是今天進城,忙什麼?難道還會像昨天一樣不成?又關在城外。」清秋微笑道:「這倒是你一句實話,別反著說了。」清秋說話時,正彎著胳膊,繞到脖子後去理髮。燕西看見她這雪藕似的胳膊,便笑道:「清秋,我想起一首詩來了。念給你聽聽,好不好?」清秋笑道:「我很願意領教。」燕西一面起床,這裡一面念道:
一彎藕臂玉無瑕,略暈微紅映淺紗,不耐並頭窗下看,昨宵新退守宮砂。
清秋紅了臉,說道:「呸!這是哪裡的下流作品?輕薄之極!大概是你胡謅的。」燕西笑道:「你這是抬舉我了。我的詩,是六月天學的,有些臭味。別人可以瞞過,你還什麼不知道嗎?」清秋道:「既然如此,你是哪裡找來的這樣一首詩?」燕西道:「我只記得是什麼雜誌上看到的,因為很是香艷,就把它記下來了。」清秋道:「據我舅舅說,你的詩有些進步了,這詩大概是你謅的。我非罰你不可。」燕西道:「要罰我嗎?怎樣的罰法呢?」清秋笑道:「不罰你別的什麼,依然罰你作一首詩。」燕西道:「這個處分不輕。別的什麼我都可以對付。作詩我實在不行。作了不好,罰上加罰,那怎麼辦呢?」清秋道:「到了那個時候再說。但是作得好,也許有些獎勵。」燕西笑道:「命令難違,我就拚命地作一首吧。」他說這話之後,洗臉喝茶,鬧了半天,口裡總是不住地哼著詩。後來笑道:「有了,我念給你聽吧:昨宵好夢不荒唐,風月真堪老此鄉……」清秋手上正拿著手絹,便將手絹對著燕西連拂了幾拂。口裡連說道:「嘿!嘿!不要往下念了。反正狗口裡長不出象牙來。下面你不念,我也知道了。」燕西道:「要我作是你,不要我作也是你。你又不出個題目,糊裡糊塗的,叫我何從說起?」清秋笑道:「這樣說,你倒是有理。本來要罰你,但是因為你這詩作得典則一點,的確有些進步,我就將功折罪,饒恕了你吧。」燕西道:「念兩句詩,你就將功折罪,若是四句全念出來,豈不是大大地要賞一下嗎?」清秋笑道:「賞是要賞你,不過賞你二十六板就是了。」兩個人說笑著,茶房進來說,汽車已開回來了。於是燕西開發了旅館費,和清秋坐車進城。燕西在路上,對於汽車夫並沒有加以申斥,也沒有另說別的什麼話。
進城之後,先送清秋回去,然後自己才回家。一進門,只見鳳舉板著面孔,從二門出來。燕西倒嚇了一跳,以為老大是發他的氣。鳳舉見了燕西,便問道:「我要坐車,你回來得正好。」燕西道:「你坐去吧,車子還沒有開進來呢。」他因鳳舉也沒有說什麼,自回上房。剛剛走不了幾步,鳳舉又追來道:「老七!老七!我有話吩咐你。」燕西聽說,便回身站住了。鳳舉道:「你到裡面不要說碰到我,也不要說我坐車子出去了。」燕西道:「這有什麼不能公開的?何必瞞人?」鳳舉道:「我自然有我的緣故在內,你就不必多問了。」燕西一想道:一定又是這一趟出去,今晚上不回來的,不願人家跟蹤去追尋。自己也就默然不語。鳳舉去了,燕西走到上房混了一陣,然後才回自己屋子裡去,正向沙發上一躺,要補睡一個中覺。忽見鵬振推門而入,說道:「你昨晚上又到哪裡鬼混去了?找了你半天,也找不著人。」燕西道:「我去看電影了,回來的時候,我找你也找不著哩。」鵬振笑道:「你有什麼不知道的?還不是那個老地方。你回來的時候打個電話,不就找著我了嗎?」燕西道:「我又沒有什麼了不得的事,我找你做什麼呢?」鵬振道:「你沒有什麼了不得的事嗎?中秋晚上,你當著大家的面,大吹大擂的,說要給人家捧場,怎麼現在就拋到腦後去了?人家痴漢等丫頭,可是天天在那裡指望著呢。」燕西道:「不就是白蓮花的事嗎?她登台還有幾天呢。」鵬振道:「有幾天,總得先預備著呀。你是在高興頭上說了一句,能算不能算,自己也沒有準兒,那白蓮花可是當著一道聖旨,全盼望著呢。」燕西道:「這倒奇了,三哥比她本人還著急些。」鵬振道:「這不干我的事,我管得著嗎?不過白蓮花為了這事,天天打電話到老劉那裡去麻煩,看那樣子是很著急,你總得先安慰她一句才對。不然,人家要急壞了。」燕西道:「既然如此,晚上我們在老劉家裡聚會得了。」鵬振道:「你說了可要去。不然,我先告訴了人家,你又不到,我倒對人家撒謊似的。」燕西道:「今天晚上,我哪裡也不去,一定到。」鵬振看那樣子不假,自走了。
燕西掩上門剛要睡,門又一推。燕西道:「咳!人家正要睡覺,這門就不斷地有人開。」抬頭一看,卻是鶴蓀。燕西還沒有開口,鶴蓀先說道:「老七,昨晚上你打牌去了嗎?怎麼這時候要睡覺?」燕西道:「昨晚上我看電影去了。」鶴蓀道:「看電影看得一晚上都不回來嗎?」燕西道:「我這怎樣沒回來?我是十二點多鐘來的。」鶴蓀道:「你當面撒謊。我昨天晚上,就睡在這裡的,我睡到十點才醒,你不但昨晚沒回來,今天早上你也沒有回來吧?」燕西道:「二哥又和二嫂吵上了,所以又到外面來睡。二嫂不知道這一層緣故,倒要說我從中生是非了。」鶴蓀道:「哪個說吵了?上次吵著,一直鬧得父親知道,罵了我一頓,我只好遞降表,現在要吵也只好忍耐呀。昨天是你二嫂來了客,把我驅逐出境的。」燕西道:「來了誰?」鶴蓀道:「是家裡的客,不是外來的客。」燕西道:「哦!是了。聽說老大昨晚上回來,和大嫂又生氣,大概二嫂把大嫂拉過去了。」鶴蓀道:「倒不是二嫂拉,是大嫂自己去的,你還不知道呢?有個大問題,還沒有鬧開,若是一鬧開,這戲就有得唱了。」燕西道:「什麼大問題?我倒想不起來。」鶴蓀道:「難道你一點都沒聽見嗎?老大這一向子不回來,我從前以為他不過住在飯店裡,誰知道他倒大吹大擂,現在居然在外面賃房子住了。」燕西道:「也不算意外,外面大家早就傳說他給晚香贖身,贖身之後,家裡固然是不能來,老住在飯店裡又不是個辦法,你想他不賃房子,將應該怎樣辦?」鶴蓀道:「你倒說得好,就讓大嫂不說話,你想父親知道了,豈能輕易放過?玩是不要緊的,居然把人弄回來,而且還另住,這未免找麻煩。」燕西道:「他事已做了,只好大家瞞到底,難道叫把人退回去不成?」鶴蓀道:「退回去固然是不可能的,但是這事,知道的人一天比一天多,要瞞到底萬萬不能夠。有一天,這事突然說破了,我看老大有些不得下台。」燕西笑道:「他比我們法子多,不要替他發愁,他有法子辦這事,他自然有膽量擔當下來,我們只要和他守秘密,不說出來就是了。」鶴蓀道:「這事關係極大,我們當然不能亂說,可是你一高興起來,就不顧利害,什麼也說得出來的,正是你自己小心一點吧。」燕西道:「你就為這事來告訴我的嗎?」鶴蓀道:「那倒不是,我昨天在這兒睡覺,丟下了一個日記本子在你這枕頭底下,你看見沒有?」
說時,將枕頭一掀,只見一個日記本子,一個手巾包,又是一張軟套的相片,只在這一掀之間,就是一陣香氣。燕西拿起來看時,鶴蓀早已搶了過去,向身上一揣。燕西道:「這要搶什麼?我看見了也不會對哪個說的。」鶴蓀道:「我並不是不讓你看,但是……」說到這裡,自己就笑起來了。燕西道:「你不是也說不出理由嗎?何妨給我看看呢。」鶴蓀笑道:「這不是我自己得來的,是我搶得一個朋友的。這相片好是實在好極了。」說時,將相片遞給燕西。燕西看時,是赤著上身,光著兩腿的一個女子。她身上只圍了一個小抹胸,乳峰兀自隱隱突起,除了這抹胸,擋住小小一塊肌膚而外,其餘完全是露在外面了。下身只穿一條兜肚褲子,只比大腿縫長出一點點。她人是側睡在一張軟榻上,兩隻白腿,高高的架起,兩隻手挽到脖子後面,捧了自己的頭。燕西笑道:「這不算什麼,不過是一張模特兒而已。」鶴蓀道:「若是一張模特兒,那就不值什麼,比這更公開的,整打的也買得著,何必這樣看得重?這是人家小姐自己拍的一張小照呢。你看看那相片後面,寫著什麼?」燕西在軟套中抽出相片來,看那反面,用鋼筆寫的「浴后」兩個大字。又有「鶴蓀先生惠存,倩雲攝贈」兩行小字。燕西道:「倩雲是誰?我沒聽見說交際場中有倩雲小姐。」鶴蓀道:「這名字自然是隨便寫的,在這種相片子上,她還能用真名字嗎?」燕西道:「那也真叫掩耳盜鈴。既然相都照在上邊,認得她臉子的朋友,自然認識她,寫個假名字,就掩飾得了嗎?」鶴蓀笑道:「這是各人的意見不同,掩飾不掩飾,我就不知道。你和密斯邱很好,她就是密斯邱的好友。你問問密斯邱,有這個人沒有?」燕西笑道:「我管得著這事嗎?何必去問。」鶴蓀笑道:「你不去問,也就算了。你若去問,包可以問得出許多趣事出來。」燕西道:「那還有兩樣東西呢?能給我看看嗎?」
鶴蓀又正要交給他看,只聽梅麗在外面說道:「你們看見二爺沒有?」鶴蓀趕快將東西向身上一揣,便推了門出來,問是什麼事?梅麗用手指點著鶴蓀道:「你又找麻煩。二嫂說她的支票簿子,少了一頁,猜著一定是你學她的筆跡,蓋了她的章圖,支票用了。但不知你支了多少?」鶴蓀笑道:「這傢伙真是厲害!怎麼她支票簿子的頁數,都常常算的?」梅麗道:「誰像你這樣,花錢不用手數呢,你借支了多少?趕快還她吧。她要打電話到銀行里去查賬呢。一查出來是你支了,這多麼寒磣。」鶴蓀笑道:「可不少,是一千二百塊錢。」梅麗伸了舌頭道:「你怎麼下這樣的毒手?支一二百也罷了,你倒支出一千開外去!」鶴蓀道:「也是我氣不過。前一向子,我向她通融幾塊錢零花,一星期就還,她老是不肯。有一天她去了,鑰匙忘了帶去。在小坎肩袋裡,我就打開箱子,拿了支票簿,蓋上圖章,大大地偷她一筆。料她做夢也想不到的。等到銀行結賬來了,我給她糊弄過去,兩三個月之後,她又坐了月子,這事一定安穩渡過,我白用她一千二百塊錢。不料她支票簿的頁數,都記著的。這錢我還留著一半沒花光呢,退還她就是了。」梅麗道:「你倒說得輕鬆,退還一半就是了。你去看看去,二嫂現在氣得什麼樣兒。」鶴蓀笑道:「我不要見她了。你替我傳一個信去,就說錢是我拿了的,後天就奉還,可是一層,你別說我拿了許多。」梅麗笑著去了。鶴蓀也不敢進去,溜出門看戲去了。
燕西睡了一場午覺,醒來之後,又在後面浴室里洗了一個澡,再走回房去,太陽還照在東邊牆上,也不過四點多鐘。一個人坐著很無聊,拿了一本小說看,看不到三頁,覺得沒有意思。時候還早,還是出去走走吧,於是換了衣服走將出來。剛到月亮門下,只見侍候翠姨的那個蘇州胡媽,靠了門,和金榮在那裡說笑。金榮道:「你現在北京的話是進步了,你不記得德祿哥說,要喝你的冬瓜湯,你都答應了嗎?」胡媽笑罵道:「你們沒有一個好人,老占別人的便宜。我要告訴七爺,叫你吃不了兜著走。」燕西聽到這裡,便向後退一步,將身子一閃,閃到葡萄架後面,聽他向下說些什麼。金榮道:「別人不能占你的便宜,那倒罷了。我們的交情不錯,為什麼我也不能占你的便宜?再說,我吃不了兜著走,我們就要分離了,你忍心嗎?」胡媽呸了一聲道:「你別瞎嚼蛆,信口胡說。人家聽見了,什麼意思?你們這樣胡說,以後我不和你們講話了。」金榮道:「咱們一塊兒同事,說句交情不錯,那也不要緊,這樣一句淡話,也值得發急嗎?」胡媽道:「你一張嘴,實在會說,算我說不過你就是了。」金榮道:「我屋子裡還有一件汗衫,勞你駕,帶著給我洗一洗,成不成?」胡媽道:「我不和你洗,洗了你又對他們說,倒鬧得難為情。」金榮道:「我哪裡那樣不知好歹,你給我做事,我一個字也沒有提過呢。」燕西在葡萄架后聽見,倒是有趣。覺得愛情這樣東西,不分哪層階級,都是需要,也都是自己能發揮的。金榮這小子向來就調皮。胡媽又是蘇州人,生長在莫愁鄉里,這一對男女到了一處,當然有些意思。金家本來相當的解放,燕西對於男女愛情這件事,更是不願過問的。所以金榮和胡媽在那裡說情話,他不但不管,反怕把人家的話打斷,掃人家的興趣。因此,藏在葡萄架後面,總不做聲。不料這個時候,梅麗又從後面出來。老遠地叫道:「七哥!七哥!你藏在葡萄架後面做什麼?又想嚇誰嗎?」胡媽聽了這話,向後一退,一回頭看到葡萄架後面,果有一個人影子。臊得低了頭,一句聲也不做,就由旁邊牆根子下走了。燕西實在不想做這無情的事,故意戳破人家的紙燈籠。現在胡媽躲開,倒好像自己有意給人開玩笑似的,也是老大過意不去。梅麗一直追上前來。問道:「你為什麼躲著呢?」燕西道:「我哪裡是躲著,我尋尋這葡萄架藤上,還有葡萄沒有?仔細一看,他們摘去了。」梅麗道:「中秋前摘乾淨了。有還留到現在嗎?可是六姐院里還有幾串,據說是秀珠姐姐留下定錢的,要養到九月半后,再摘。」燕西道:「那不見得是真話,恐怕是六姐冤你的呢。」談著話,走出了葡萄架,過了月亮門,見金榮捧了一盤粟米,在走廊欄杆的柱子上,給鸚哥上食料。他見燕西就像沒有知道一般,只管偏了頭做事。燕西道:「這個時候,不遲不早,喂什麼食料?車子都開出去了,你去給我雇一輛車吧。」金榮放下盤子,便笑著問:「僱到哪裡?」這一問倒問出問題來了,連燕西自己,也沒有決定是上哪裡去好。站定了,將腳尖子在地上點著,半晌不言語。金榮笑道:「你自己沒有決定上哪兒,叫我雇車上哪兒呢?」燕西道:「忙什麼?等我想。」於是背著手昂著頭出了一會兒神,笑道:「你看上哪兒去好?」金榮道:「上落花衚衕吧?」燕西道:「我上午在那兒回來的。」金榮道:「上白家去,好嗎?」燕西道:「也不好,我不要找誰。」金榮道:「都不好,我想還是上公園去溜踏一趟,回頭在公園裡遇到哪個朋友就和哪個朋友去玩兒,就更顯得有趣。」燕西道:「若是遇不著朋友,應該怎麼辦呢?」金榮笑道:「不會沒有朋友的,除非是沒有女朋友,男朋友還會少嗎?」燕西笑道:「你這東西,又給我開玩笑。就雇車上公園吧。」金榮不多說,笑著雇車去了。燕西也不等他,就跟出來了。
他們這大門口,本來時常停有許多漂亮的人力車,專門做金家人出門的生意。並不說車錢,告訴地名,坐上去就走。到了那裡,高興給多少就是多少。有時身上沒帶著零錢,車夫也不就要,回頭再到公館號房裡來取。燕西坐上車去,車夫就拉著飛跑。到了公園門口,燕西知道烏二小姐照例是愛到咖啡館里閑坐的。既然來了,不願單獨的一個人在這裡溜踏,且去先找她談一談話,因此,一直向咖啡館來。到了那裡,果然見烏二小姐和一位穿西裝的女子,相對坐在一張桌上喝茶。烏二小姐一見燕西,早站了起來,用手對他連招了幾招。笑道:「七爺今天哪有這種閑工夫到公園裡來走走?」燕西笑道:「特意來拜訪二小姐來了,你看我袖內的陰陽八卦準是不準?」說這話時,看那個西裝女子,穿一件米色的單綢衣,露出大半身人體美。雖然是清秀的臉兒,卻並不瘠瘦,由臉上經過脖子,敷上一層薄粉,正是堆酥凝雪。臉上也不知是透出來的羞色,也不知道是抹了胭脂,眼圈兒下,正有兩個小紅暈兒。她見人一笑,露出一帶整齊細白的牙齒。烏二小姐早給她介紹了,原來是曾美雲小姐。她毫不躊躇地和燕西握了一握手。烏二小姐讓燕西和她相依坐著,笑道:「你二位不必我介紹,也應當認識認識。」曾美雲聽了這話,聳著肩膀,微微一笑。燕西卻不懂這一層緣故。問道:「二小姐這話,一定有緣故的,請你告訴我這個理由。」烏二小姐望了曾美雲一眼,然後笑道:「她和你們二爺,感情非常之好。」燕西心想,怪呀!他那樣阿彌陀佛的人,會結交如此美麗的一位女友,結交之後,還能夠守住秘密,一點也不讓人知道。便道:「常聽見家兄說的,曾小姐非常好。今日一見,果然話不虛傳了。」烏二小姐笑道:「這又不是台上,怎樣七爺唱起戲來了?」燕西道:「我正說的是真話,像曾小姐這樣的人,能夠背後所說勝似當面的人嗎?」曾美雲笑道:「七爺真會說話,比令兄好得多了。」烏二小姐道:「他們二爺,是個老實人。」曾美雲一撇嘴道:「這話別讓老實人聽見了。前些時,他和李老五常常在一處鬼混,鬧了不少的笑話。今天七爺是初次見面,我不便說,過兩天,我再告訴你吧。」燕西道:「李老五是誰?我也不曾聽說過。」烏二小姐笑道:「七爺許久不和一班跳舞的朋友來往,連鼎鼎大名的李五小姐都不知道,真可怪了。」燕西道:「她是小圓臉兒,肌肉很豐的一個人嗎?」
烏二小姐道:「對了,難道你認得她?」燕西道:「並不是我認得她,恰好今天二家兄拿了一張美女的相片給我看,他很得意,我想,必是跳舞場上的朋友。現在你二位一說,我聯想到她,就猜上一猜,不料果然不錯。」曾美雲笑道:「既然七爺連相片子都看到了,你可以告訴密斯烏。」說著,將手上的手絹,捂著嘴嫣然一笑。烏二小姐道:「什麼相片?你們說得這樣藏頭露尾的。」燕西道:「也並不怎樣奇怪,不過是一張表現人體美的相片子罷了。」曾美雲道:「有多大一張?」燕西道:「是六寸的。」曾美雲搖頭微笑道:「不對不對!她另外一打三寸的小照片,全是你們二爺自己攝的美術相片。你要看到那個,才是有趣的呢。」烏二小姐笑道:「不用提了,這個內容,我一猜就明白。李老五人是漂亮,也就解放得厲害。我們都說是文明分子,比起人家來,恐怕還差得遠哩。」燕西道:「文明不文明,似乎也不在這個上面去講究。」談到這裡,茶房已經給燕西送了一杯咖啡來。燕西見曾美雲先伸手有要接的樣子,后又縮了轉去,於是接了茶房的咖啡杯。雙手託了杯下的碟子,送到她面前。曾美雲道:「七爺要的,怎樣送到我這裡來?」燕西道:「我就是給密斯曾要的。因為我看見你面前那杯咖啡已經喝完了,所以給你再要一杯。」曾美雲道:「你自己呢?」燕西道:「我要的蔻蔻。」於是對茶房望了一眼道:「我先說的你沒有聽見嗎?」茶房會意,笑著去了。曾美雲心裡也明白,燕西是怕自己接不著咖啡,有些難為情,所以把這杯咖啡讓了過來。心想,這個人對於女子的面子,真是肯敷衍,只得笑著接了過來。談著話,就比先見面的時候熟了許多似的。坐了一小時之久,曾美雲因問道:「怎樣是一個人出來?還有少奶奶呢?」烏二小姐眼皮一撩,對著曾小姐笑道:「人家還沒結婚呢。」曾美雲道:「是哪一家小姐?現時在北京嗎?」烏二小姐笑道:「是哪一家的小姐……」這話說時,眼光可就望著燕西微笑。燕西笑道:「你要說只管說,沒有什麼可守秘密的。」烏二小姐將手一指道:「說的人來了,你瞧。」燕西看時,卻是白秀珠和她嫂嫂二人攜著手並肩走來。她們走過走廊,就直向這邊欄杆外來,烏二小姐就站起來連喊白小姐。秀珠見了烏二小姐,點了點頭,只臉上帶了一點笑容,並沒有說別的話。曾美雲因為烏二小姐未曾介紹,當然不能招呼。燕西坐著沒動,卻也只對秀珠姑嫂笑了一笑。這個時間很短,只一會兒工夫,就過去了。
但是秀珠一個人,又不住地迴轉頭來望,臉上似乎帶有一種冷笑的態度。燕西看見,心裡倒未免添上一種不快。因此,和烏曾二人敷衍了幾句,說道:「我忘了有一句話要和秀珠說,請你二位坐一會兒,我就來。」烏二小姐道:「你有公事就請便吧,我們不敢強留。」燕西明知話中有刺,倒也不去理會,帶著笑容,點頭而別。順著路追到秀珠身後來。白太太一回頭,便笑道:「七爺來了。」秀珠聽了,頭也不回,像沒有聽見一樣,依然向前走。燕西跟上來,並排而走。便問道:「今天怎樣有工夫來?」秀珠轉著眼珠看一眼,什麼話也不說。燕西笑道:「同在桌子上那位,你認識嗎?那是曾美雲小姐。」秀珠冷笑道:「我哪裡配認識人家?人家人又漂亮,架子又大。我們呢,只好看人家的顏色罷了。」燕西笑道:「你這話,又是說我呢。我也是由烏二小姐介紹,剛才認識的。」秀珠道:「這話可說得奇怪。你老早認得她的也好,剛才認識她的也好,與我什麼相干?我又沒問你,你說上這些做什麼?」在從前,燕西碰了這個大釘子,一定是忍受的。但是從那一回在白家提刀動劍鬧了一回之後,對秀珠就不肯讓步。現在因為是在公園裡散步,只臉色板著,還沒有說什麼。白太太一看這樣,怕他兩人就會在公園裡鬧起來,便從中湊趣道:「七爺,我們好久沒有要你請客了,今天晚上應該請我們聽戲去吧?」燕西勉強笑道:「白太太總也不讓我請客。今天初次要我請客,我一定要答應的。」白太太道:「倒不是那樣說,我們聽戲一點也不懂。若是和七爺在一處,可以請七爺講給我們聽,那就便利得多了。」燕西道:「我沒有留心,今天晚上哪一家戲好。白太太願意聽哪一家呢?」白太太道:「我全是外行,你問哪一家,我實在是說不上。我們舍妹,她倒可以算得是個半吊子,你就問她吧。」秀珠也知道嫂嫂的意思,是借這個機會給他二人來調和。便不做聲,讓燕西開口來問。燕西卻不問秀珠,自道:「白太太既然可以隨便,等我回家去了,讓聽差打電話去包廂。包得了廂,我再打電話到府上來。白太太看這種辦法妥當不妥當?」白太太因問秀珠道:「大妹,你說哪一家好?」秀珠見燕西不理她,更是有氣,將身一扭,說道:「誰要看戲?嫂嫂要看戲,只管去看戲,問我做什麼?我們又沒有訂什麼合同,非在一處逛不可。你要上戲館子,我要逛公園,各干各的,誰也不要睬誰。」燕西冷笑道:「白小姐這話對極了。各干各的,誰也不要睬誰。」秀珠道:「七爺,你別多心,我是和我家嫂說話呢。可不是說你的女朋友,也不是說你。」白太太道:「哎呀!你一對小孩子,哪有這樣歡喜鬧彆扭?」秀珠道:「並不是鬧彆扭,我說的話都是實話。我以為我們太有些不客氣,哪裡有強迫人家請客的道理!」燕西跟著她們一旁走路,卻是默然,白太太越給他們拉攏,他們越借著小事情鬥嘴。白太太在這裡很不得趣,也不便老向下說。在柏樹林里走了一個圈兒,白太太就要找茶座喝茶。秀珠道:「不喝茶了,回去吧。還有個朋友約著下午六點,到家裡去會我呢。」白太太道:「是哪個人要會你?」秀珠道:「你怎樣不知道?就是頭回到我們家裡去的那個人。他穿了一身嗶嘰西裝,你不是說又年輕又漂亮嗎?」白太太一時倒愣住了,想了一想道:「是哪一個穿西裝的?」燕西聽說,將腳偏到一邊去,只是暗笑。白太太一見,心裡恍然大悟,是她故意來氣燕西的。笑道:「你是信口開河,哪裡有這樣一個人?七爺已經答應請我們聽戲,我們不要辜負人家的好意。」秀珠正色道:「不是說笑,我正有一個朋友要去會我。」說畢,將腳提快兩步,就一個人先走向前去了。燕西只當沒有知道這件事似的,便對白太太道:「反正我們看晚戲,不用忙,九點鐘去,那正趕得上好戲。白太太若是有事,只管回府去,我回頭再打電話來奉請。」白太太道:「只有我一個人,我就不願意聽戲了,過兩天再說吧。」趕上前一步和秀珠一路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