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滑下一顆淚珠
榮祥是被小孟背下汽車的。
下了車,又一路背進了軍部辦公室。軍醫拎著藥箱一路小跑著進了來,小心的為榮祥處理腿上的槍傷。上面小孟用毛巾沾了熱水,將他頭臉頸子上的穢物小心擦去。乾涸的腦漿遇到熱水,散發出一種非常可怕的氣味。雖然剛剛打了止痛針,榮祥還是一陣一陣的要暈厥過去。
易仲銘隨後走了進來。
他似乎並不在意屋中的惡劣氣息。只是走近低頭,看了看榮祥的傷腿。幸好子彈穿透了小腿,並沒有留在體內,這讓榮祥少受了許多罪。軍營里的醫療條件不好,軍醫只能盡量的做好消毒,然後塗藥包紮起來。
"疼嗎?"
榮祥有些怔怔的,剛才發生的事情,全部都出乎他的意料。直到現在,他的腦子裡還是一片亂糟糟。聽到易仲銘的問話,他略顯獃滯的抬頭看了他一眼:"還好。"
易仲銘拉過椅子坐下:"外面現在已經戒嚴了。我們還是佔優勢的。"
榮祥打了個冷戰:"是嗎。"
"你不要怕。"
榮祥沒有怕,從擊斃中島秀雄那一刻開始,他便變成了一部上滿發條的機器,他甚至忽略了腿上的槍傷,同小孟一路跑到奉裕飯店的後門,直到跳上汽車,他才發現,自己的右腿,從膝蓋向下,已經被鮮血浸透了。
"我不該去赴這個宴的。"他喃喃自語道,似是有些自責。
易仲銘卻很哀傷的笑了笑:"那倒沒有什麼關係,反正這一天總是要來的。有我在,你放心養傷吧。"
小孟很盡心的擦凈了榮祥的頭臉。至於衣服上的血漬,便沒有辦法了。榮祥抬手放在嘴邊咳了一聲,忽然覺得有些不對勁,看看自己的手背,發現上面沾著一大塊粘嗒嗒的紅白污物。他的手是完好無傷的,那這東西一定就是......
他毫無預兆的嘔吐起來。
小孟聽到第一聲呻吟時,還以為自己是在做夢。
他迷迷糊糊的睜開眼睛,常年的警覺讓他下意識的側耳又聽了聽,周圍很靜,這是軍部辦公室的外間,自己正躺在長沙發上,一切正常。
他輕輕的躺下,闔上眼睛。
又是一聲細細的,顫抖著的呻吟。
小孟翻身下地,快步走進裡間:"三爺,怎麼了?"
裡間也沒有開燈,借著窗外透進來的月光,依稀可見靠牆的大床上,榮祥正仰面朝天的躺在那裡。
小孟走近去開了檯燈:"三爺,您怎麼了?"
榮祥被驟然亮起來的燈光刺激的閉上了眼睛,只見他一頭一臉的汗,嘴唇與面孔是一色的蒼白。兩隻手抓著床單不住發抖。
"腿......疼......"榮祥帶著哭腔,費力的掙出這兩個字來。
小孟這才反應過來,必是睡前打下的鎮痛葯已經過了葯勁,將榮祥活活的痛醒過來。他拿過桌上的帕子給榮祥擦了汗:"三爺,我這就去找醫生。"
榮祥顫巍巍的長出了一口氣:"快點!"
小孟自以為已經動作夠快了,可是等他帶著軍醫回來時,還是被榮祥怨恨的瞪了一眼。這讓他瑟縮的後退了一步。
軍醫看出來榮祥是熬不得疼的人,可是從藥箱里拿出針管,他還是有些為難的輕聲問了一句:"那個......榮將軍,您從下午到現在,已經用了兩支嗎啡了,那個......怕用多了傷身體啊。"
榮祥又何嘗不知道這個道理,可是傷腿疼的火燒火燎,好像扒了皮撒了鹽似的,哪裡還管得了那許多。他著急的用手捶了下床,嘶啞著喉嚨道:"沒事!"
軍醫不敢再說,一針打下去,榮祥果然極快的平靜下來,他疲憊的揮揮手,小孟立刻幫軍醫收拾了藥箱,靜靜退下。
戰事,已經進行了月余。
榮氏這邊開始顯露出頹勢。首先便是彈藥供應不足,其次士兵素質也無法與關東軍相匹敵。榮祥和易仲銘漸漸的有了不祥的預感,可是因為走投無路,所以也只好忍著不說,忍著不退。
榮祥已經搬回家中居住。反正榮府與軍部之間不過兩里地的距離,交通甚是方便。
這天易仲銘難得抽空來看他。榮祥的腿傷已經癒合大半。拄著手杖,也能搖搖晃晃的獨自行走了。易仲銘進屋后就脫下了外面的軍服大衣。因為榮家實在是太熱了,進門后不久,就感覺彷彿鑽進了一床碩大無朋的棉被窩裡,悶得讓人窒息。
榮祥卻是感覺良好。他自從受傷之後,就變得無比怕冷。而且還添上了無端嘔吐的毛病。其實這倒也罷了,終究不是什麼根本的大傷害。只是每天還是鬧腿疼,一日幾次的要注射嗎啡止痛。這件事,易仲銘並不清楚。所以他看到榮祥精神清明,身體恢復的也算順利,心裡倒是安定許多。
兩人照例並排坐在沙發上,榮祥扭頭掃了他一眼,淡淡說道:"你有白頭髮了。"
易仲銘低下頭,悲哀的微笑:"老了。"
"原來倒沒聽你說過這種話。"
易仲銘用手揉了揉眉心:"我這個人,一直不服老。後來發現不服老,也是一樣的要老。"
榮祥倒從未聽他說過這樣的話,心想恐怕是現在情形險惡,這老狐狸無力回天,所以有些心灰意冷的緣故。認真說起來,自己又何嘗不是如此呢。
易仲銘靜靜的坐在榮祥身邊。悶熱的空氣透過他身上薄薄的西裝,是一種令人心煩意亂的溫暖。
"我為他們榮家賣命了一輩子,已經夠了!"
這個念頭突然湧現出來時,他自己也為之一震。可是很快,他就把它拋到了腦後。現在這句話不知怎的又突然蹦了出來。在他耳邊一遍又一遍的響個不停。
"那我又能怎麼樣呢?"他隨之問自己。
他回頭看了榮祥一眼,發現榮祥正歪靠在沙發上,半閉著眼睛,眉尖卻蹙起來,一臉痛苦的倦意。
"你怎麼了?"
榮祥抬手捂著嘴,小小的打了個哈欠:"沒什麼......我有些不舒服......"
易仲銘不禁困惑:"不舒服?"
榮祥努力的坐正了身體,回頭喊了一聲"小孟",然後對易仲銘抱歉一笑:"等我一下,我馬上回來。"
小孟快步跑了過來,還沒等易仲銘問清楚,就把榮祥半架半扶的弄去了旁邊的小書房裡。榮祥高高的個子,一路卻彷彿是要掛在小孟身上似的,不到十米的距離,讓他走的連滾帶爬,進房關門后,他兩腿發軟,竟然自己癱到在地上。
小孟動作極麻利的取出針管吸入嗎啡針劑,然後蹲到榮祥身邊,見他右手的襯衫袖口是解開的,便一手將衣袖擼起來,一手將針尖抵在那淡青色的靜脈血管上。
針尖刺入皮膚時,榮祥的面龐不易察覺的抽搐了一下,隨之恢復平靜。
收拾好注射器具。小孟把手伸到榮祥的腋下,用力把他抱起來拖到椅子上,然後自己站到椅子旁邊,充當榮祥的靠背。
榮祥昏昏沉沉的靠在椅背和小孟之間,迷糊了好一會兒,方重新抬起頭來。隨手從褲兜里掏出手帕擦凈頭上的冷汗,他自己扶著椅背站了起來。
"易先生還在客廳吧?"他輕聲問小孟。
"是。"
他立刻一手扶著小孟,趔趄著向外走去。
易仲銘果然還坐在沙發上。抬頭看見榮祥走過來,他面無表情的點點頭:"好了?"
榮祥費力的坐回他身邊:"好了。"
易仲銘忽然一把抓住他的右臂,然後不等他反應過來,一把便將袖子拉了上去。榮祥被他的舉動嚇了一跳:"怎麼?"
易仲銘看著那雪白手臂上的淡淡針孔:"你打嗎啡?"
榮祥頓了一下,答道:"是。"
易仲銘放下他的手:"以後不要打了。"
榮祥苦笑道:"我知道它不好,可是我腿疼,沒了它,我簡直疼的要發瘋。"
易仲銘搖搖頭:"嗎啡,比大煙難戒的多。"
榮祥的臉上還帶著點殘留的笑。他什麼不知道?原來家裡的二哥就是個大煙鬼,戒了也不知多少次了,每次都是鬧得鬼哭狼嚎的,可最終也沒有戒掉。他也曉得嗎啡比大煙還厲害,可是他也不知道怎麼回事,本來只是想緩解疼痛,可不知不覺的,就離不開它了。
想到他二哥的那幅噁心樣子,他的心不禁縮成一團。
"是,"他答道:"我知道了。"
易仲銘又坐了一會兒,便起身告辭。
榮祥拄了手杖,慢慢的送他出門。兩人站在門口,又聊了幾句閑話。這時易仲銘的司機已經將車開了過來。副官上前打開車門。
易仲銘戴上手套,上車前,他扭頭看了榮祥一眼。那一眼是如此的痛切,以至於令榮祥畢生難忘。
他怕別人聽見似的,聲音很輕的囑咐了一句:"不要再用嗎啡了。"
榮祥站在寒風中,聽了這句話,他眼睛一熱,連忙低頭笑道:"我記住了。"
易仲銘又看了他一眼,這才彎腰上了車。
汽車發動,前面先有軍車開道,易仲銘的車在中間,後面又是一輛軍車殿後。三輛車相繼上了公路。榮祥見車已然走遠了,方回身準備進屋。
然而就在他轉身的那一瞬間,震天撼地的爆炸聲驟然響起,氣浪推得他一頭撞到小孟身上。他顧不得疼,急忙回頭望去,只見公路上硝煙瀰漫,三輛車都已經支離破碎,什麼東西從天而降落在榮府門前,定睛一看,竟是一條血肉模糊的人腿!
榮祥抓過手杖,硬撐著站起來,然後邁步就要往前走。小孟連忙攔住了他:"三爺,去不得!"
榮祥一把推開他:"滾!還不快帶人去看看!"
"是,我這就去,不過三爺別去了,怕那裡還有炸彈。"小孟又衝上來攔住他。
榮祥很伶仃的站在那裡,忽然一哆嗦,眼角便滑下一顆淚珠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