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心情漸漸平復
四月的西安,天氣其實已經頗為和暖了。
花園府邸院內的紅花綠草也開始競相的現出生機模樣。小孟對於植物是最沒有研究的,不過面對滿眼的花紅柳綠,也覺著心裡有些隱隱的快活。
他步伐輕快的穿過整個院子,走到樓后的草地上,草地邊有棵枝葉繁茂的老樹,樹下的白色長椅上,榮祥正在打瞌睡。
他整個身子都靠在椅背和扶手上,頭沉沉的垂下來,睡得無聲無息。椅背那端落了只麻雀,正在來回的啄著,看到有人走過來了,連忙拍拍翅膀飛回枝頭。陽光穿過厚密的枝葉,灑下滿地的光影斑駁。
小孟輕輕的坐到他身邊,雙手拄著膝蓋,感覺非常的平靜和悅。扭頭看看榮祥,發現他已經把頭低到不能再低,頸子彎曲的彷彿快要折斷,讓人看著替他難受。
小孟忍不住伸手托起他的頭,讓他靠到自己的肩膀上。面頰觸到頭頂那短短的頭髮,他忍不住要微笑。
沒人見過他笑,包括榮祥和他自己。可是若有人肯在此刻遞給他一面鏡子的話,他也許會對鏡中那個映像感到無比吃驚--------娃娃臉的人,笑起來大抵都是很可愛的。然而可愛這個詞,實在是和他這個人沒有任何交集。
他舉起手中那支紅色半開的花嗅了嗅,然後慢慢的將它插進榮祥胸前的衣袋裡。榮祥今天穿了一身深灰色的中山裝,嶄新筆挺的,因為天熱,所以敞開了沒有系扣子,露出裡面的白色襯衫。這樣素凈沉暗的衣服配上一支艷紅的花,看起來簡直像個自戀狂的打扮。
所以當傅靖遠第一眼見到他時,不禁下意識的笑了一下,但那個笑容在他臉上一閃而逝。作為一個聰明人,他現在已經會很好的控制自己的言行表情了。
邁開步子向長椅上這一對木雕泥塑似的主僕走過去,他覺得自己好像一架來勢洶洶的戰車,雷霆萬鈞的將小草全部碾成了綠泥。
小孟遠遠的就見到了他,立刻小心的拍拍榮祥的後背,想把他喚醒。可是榮祥只昏沉間哼了一聲,並沒有清醒過來的意思。而與此同時,傅靖遠已經停在了這二人的面前。
"讓他睡吧。"他發了話。
小孟面無表情的扶著榮祥靠到椅背上,然後起身走到椅子旁邊站定。
傅靖遠毫不客氣坐到了剛才小孟的位置上,他歪頭打量著榮祥,見他睡的正酣,只是略略有點蹙了眉尖,想必是後腦枕在椅背上,硌得不大舒服所至。
他總是睡,傅靖遠想,如果再任由他這樣發展下去,總有一天他會如願已償的睡死。
在潼關那次不就是么,虧得自己找來隨行軍醫給他注射了大量的鈉洛酮解毒,否則他現在早已經爛在土裡了。想到這裡他又忍不住的厭惡小孟,他覺得小孟這個人是沒有人性的。讓他殺人,他就毫不猶豫的殺。
隨行軍醫是個典型的庸醫,根本掌握不好各種藥劑的用量。鈉洛酮打多了會引發嚴重的戒斷反應,為了緩解痛苦,只好又繼續大量的使用嗎啡。如此反覆的折騰下去,等到離開潼關時,榮祥已經被治療的有些精神錯亂。
因此,他在心裡對榮祥總覺得有些愧疚,好像是一個人已經走向懸崖邊緣了,自己卻又上前去推了一把。不過要是回歸理智去考慮的話,又完全沒有愧疚的必要,甚至自己這種行為還算的上是大慈大悲--------他本應該殺了這傢伙給大哥報仇的。
現在的榮祥,基本可以算作是個廢人了。他一天中的大部分時間都是在昏睡和神志不清中度過的,而且開始分不清現實與幻覺。可即便如此,他還是有辦法來進行反抗。比如,他不說話。
不說話,別人就不知道他在想什麼、看什麼。窺不見他的內心,自然也就不知道他到底糊塗到了什麼地步,也就無從攻擊嘲笑他。與此同時,他對於那個小孟的依戀簡直到了病態的程度,小孟是汪洋大海中的一根浮木,而他就是天下最孤單的溺水人。彷彿在他的心中只有小孟才是真實可信賴的,而其他人,則都是虛幻魔障。
因此,傅靖遠愈發的討厭那個小孟了。
安靜的坐了三分鐘,他忽然起了興緻,把手放到榮祥雪白的頸子上用力一捏,果然他被嚇得驚叫了一聲,眼睛還沒有睜開,身體先猛然的向上掙了一下,可隨即又被傅靖遠按了下去。
"大白天的,睡得不錯啊。"傅靖遠冷笑問道。
榮祥孩子氣的揉揉眼睛,然後神情木然的望著他:"你......"
傅靖遠翹起二郎腿:"我這一陣子,遇到了你的一位故人。"
榮祥很困惑的仰起頭,目光越過傅靖遠,落到了侍立於旁邊的小孟身上。小孟走了過來,站到他背後。
"故人......"榮祥安心的靠向後面,眼睛又要闔上。
傅靖遠連忙伸過手用力的捏了下他的臉蛋:"你不想知道是誰嗎?"
榮祥麻木不仁的哼了一聲。作為一個萬念俱灰、混吃等死的俘虜,他早已經失去了任何好奇心。隨便是誰吧,無所謂。
傅靖遠等不到他的提問,覺得有些掃興:"你想想,在奉天的一個戲子。想起來沒有?"
榮祥仰起頭,透過密密層層的枝葉,寧神望向澄凈的藍天。一片葉子旋轉落下,邊緣擦過他白皙的面頰,落進微敞的領口裡。他抬手拈起那片葉子,放到唇邊劃了一下,然後抽出衣袋裡的紅花,將葉柄彎繞著綁於花下,如此便有花有葉,宛如天然。
他將那朵花舉到眼前,自我欣賞似的莞爾一笑,稜角分明的粉紅嘴唇抿出一個優美的弧度。然後轉眼低眉,把花插進了傅靖遠胸前的衣袋裡。
傅靖遠怔怔的看著他,心中紛亂,不知他忽然如此示好,是出於何意。而榮祥抬眼望著他,那眼神是久違了的溫情脈脈。
他一時語塞,忽然著了魔般的想側過身去想要抱抱這個可憐的人。誰知他的手臂剛剛張開,榮祥忽然變了臉色,並且飛快的向後挪了一寸:"你幹什麼?"
傅靖遠也愣了一下,隨即飛快的恢復坐姿:"你不是......不是想讓我......"
榮祥很困惑的看著他:"我......怎麼了?"
傅靖遠拔出衣袋中的花扔到他身上:"你耍我?"
榮祥撿起花看了看,然後一邊扔到地上一邊很苦惱的抬手捂住眼睛搖搖頭:"我剛才......看錯了,對不起。"
聽了這話,傅靖遠忽然怒不可遏起來。他猛然起身走到榮祥面前,雙手抓住他的肩膀用力捏下去:"那你以為你看到了誰?怎麼,你覺得到了這個時候,還會有哪個相好的來看望你這個廢物嗎?你說,你以為我是誰?"
榮祥痛得皺起眉頭:"小孟!小孟......"
小孟果然應聲上前,他手法嫻熟的格開了傅靖遠的雙手:"請傅先生不要這樣。"
傅靖遠氣的抬手從腰上拔出槍對準小孟:"滾開,這兒輪不到你插手!"
小孟對他的恐嚇充耳不聞。倒是榮祥一邊回身推他走開,一邊對傅靖遠輕聲道:"別殺他。"
傅靖遠本來也只是想嚇唬嚇唬這兩個人而已,結果看到榮祥這樣維護小孟,心中不禁彆扭的好像打了個結,那滿腔的怒火憋在裡面,讓人簡直要發瘋。放回手槍,他指著榮祥的鼻尖再一次問道:"你說,你剛才以為我是誰?"
榮祥很冷漠的垂下頭,他現在腦子裡不大清楚,看見傅靖遠忽然發脾氣,本能的就想以沉默來對抗。
"不說話?好啊,那一會兒就別打針了。"
這是傅靖遠的殺手鐧。儘管他非常的不願意以這種方式來逼迫榮祥,可是如果不這樣,他就拿榮祥一點辦法也沒有了,下策總勝於無策。
果然榮祥立刻抬起頭看著他,眼眸清清澈澈的,那深藏著的悲哀與憤恨再無遮掩,一望而知。
傅靖遠深吸了一口氣:"說啊!"
榮祥的嘴唇顫抖起來:"是......是你不認識的人。"說著他欠身站起來,想從傅靖遠的身邊溜走。結果當然是被他一把又捺回長椅上。
傅靖遠望著榮祥,一顆心不住的往下沉,他知道自己現在表情兇惡,行為卑劣,就同這現實世界一樣醜陋污穢。可是對面這人難道不亦是如此嗎?他看起來是那麼的好,可事實上為什麼又那樣的壞?自從遇見他開始,自己的生活便開始踏上了一條遠離理想的道路,如今愈走愈偏,愈走愈難。可是作為大哥的繼承人,連抽身而退的選擇都沒有!
榮祥,你毀了我的人生。而我以德報怨,還在繼續照顧著你,並且以我最大的能力!我這樣的付出,憑什麼?
而我即便坐在你身邊了,你卻依然眼中無我,心中無我。憑什麼?
我不信,不信這完全是由於嗎啡毒害了你的頭腦。其實你一直在騙我。你讓我覺得你愛我,然後躲在一邊看我自作多情的唱獨角戲。還不只是對我,對光琳不也是如此嗎?她每次見到我,都要問起你,可是你自從和她分開后,何曾提過她一個字?
傅靖遠想到這裡,忽然覺得那悲憤像巨浪一樣,瞬間便將自己整個席捲了進去。他扯住榮祥的衣領,然後不由分說的將他拉起來,連拖帶拽的扯向樓內。而小孟剛要跟上,便被傅靖遠厲聲喝止:"你敢跟上來,我就宰了他!"
小孟果然停在原地,眼睜睜的看著傅靖遠把榮祥從後門拽進樓中。
傅靖遠將卧室的房門一腳踢開,然後把榮祥搡了進去。
榮祥被他推的一個趔趄,可是還沒等他站穩,傅靖遠已經一手關門,一手揪住他的衣服,咬牙切齒的說道:"我看現在是我們把關係明確一下的時候了。我可不想被一個癮君子糊塗蛋耍的團團轉。你不要以為我原來喜歡你,你就有了把柄,可以隨便的消遣我了!"
榮祥用力的搖了下頭,只感覺腦子裡一片混沌。他知道傅靖遠正在暴怒之中,也隱約的曉得事情要不好,可是在這緊要關頭,他卻失去了思維的能力。
傅靖遠看他神情獃滯的望著自己,不禁氣的破口罵道:"你還同我裝傻?我看你能裝到什麼時候!"說著他揚起手,狠狠的向榮祥的臉上抽了下去。
他這一巴掌力氣極大,榮祥被打的偏過臉去,他本來就昏昏沉沉的,這一擊無疑是雪上加霜,一縷暗紅的血從他的嘴角流下來,他在懵懂中只感到了無邊無際的恐怖。
"小孟......"他忽視了疼痛,開始掙扎著想要逃跑。
傅靖遠把他用力推到在地,忽然冷笑起來:"我真是個傻子,同你這種人講什麼柏拉圖戀愛呢?我真是浪費了太多的時間!"
榮祥坐在地上,仰頭望著傅靖遠,望著,可是看在眼裡的,卻又是另一個人。
所謂幻覺,便是如此了。
所以當身上的衣服被人一件一件粗暴的扯開脫下時,他夢遊似的伸出手擋住對方的動作,用一種很溫柔和順的聲音哀求道:"易先生,不要這樣。"
對方的動作果然停了下來,他聽到一個清冷粗礪的、似曾相識的聲音響起來:"你說什麼?易先生,是誰?"
榮祥閉上眼睛,是啊,易先生,是誰呢?
他忽然覺得這個易先生一定是個很重要很重要的人,所以他用力的回想,可是回憶空空蕩蕩,彷彿他是一個沒有過去的人一樣。
他有些急了,他確定自己肯定認識易先生的,怎麼就是想不起來了呢?這讓他焦躁的攏起被扯掉扣子的襯衫,打算起身去問問小孟。
可是還沒等他站起來,上方那個聲音又響起來:"易先生,對你做過這種事?"身影低下來,溫熱的氣息撲到榮祥的臉上:"他為什麼要脫你的衣服?"
傅靖遠問這句話時,心情激蕩的聲音都發顫了。他知道自己已經觸到了一個臨界點,比如說,看到這人最真正的一面。
誰知他話音一落,榮祥忽然合身撲上來抱住他的脖子,嘴唇軟軟的貼向他的耳邊:"易先生,我很想你。"
傅靖遠動作僵硬的抬起手,穿過大敞著的襯衫,試探著撫上他赤裸的腰間。
其實到了現在,易先生是誰已經不再重要了。反正自己和榮祥之間也沒有什麼未來可言,索性得過且過,樂一時算一時吧!
想到這裡,他很憂傷的轉過頭,吻住了榮祥的嘴唇。
榮祥的嘴唇很柔軟、帶著微甜的氣息。他們之間的好回憶實在不多,不過記得彷彿在親吻的時候,雙方總還是帶些溫情蜜意的。可是那好時光短到了幾乎一瞬,除此之外,就是無休無止的猜忌與爭吵,以及最後,一方毫無顧忌的背叛,榮祥的身體被動而配合,他的眼神渙散的注視著天花板,過去與現在,種種的片斷交織閃爍於眼前,他彷彿失去知覺般躺在河床上,眼睜睜的望著無數畫面如同枯葉浮木一般從水面上流過去,而自己卻無力伸手挽留。
他痛苦的皺起眉頭,用力推開了面前那個面目模糊的人。都是幻覺,他想,這一切都是幻覺,是夢。可是,應該如何醒來?
傅靖遠冷不防的被他推得坐在地上,然後還沒等反應過來,只見榮祥已然起身,然後跌跌撞撞的退開房門跑了出去。他連忙幾步追了出去,眼見榮祥衝進了浴室,然後便聽見撲通一聲水響。
待他跟進浴室時,眼前的情景讓他大吃一驚。
只見榮祥和衣跪在盛滿冷水的大浴盆里,整個上身連同頭臉都徹底的浸於水中,似乎是想要溺死自己一樣。傅靖遠遲疑了一下,上前想要把他拉起來。誰知就在他剛剛伸出手時,榮祥忽然水花四濺的直起身來,他大口的喘息著,用手抹了把臉上的水,平靜下來后,他終於對著面前那目瞪口呆的人開了口:"你來了?"
傅靖遠後退一步:"你這是在幹什麼?"
榮祥濕淋淋的邁步出了浴缸:"我清醒一下。"他拿起檯子上噴了香水的大毛巾擦著頭髮:"做夢的時候,總要死一次,才能清醒過來。"
傅靖遠聽了這話,既不理解,而且覺得很詭異:"死一次?"
毛巾蓋住了榮祥的上半張臉,只能看到他嘴角微翹,似乎是帶著點笑意的:"是的,死一次,才能驚醒。"
傅靖遠望著他,心裡忽然有點害怕。謝廖沙曾經告訴過他,過量注射嗎啡終有一天會使人陷入精神錯亂的境地。而榮祥剛才的行為言語,已經很有些不正常了!
他掏出手帕,擦了擦額上剛才被濺上的水珠--------還夾雜著冷汗。他真有點害怕了,他怕榮祥會忽然撲上來咬斷自己的喉嚨,這事,他幹得出來。
不著痕迹的又退了一步,他把一隻手放到腰間的槍套上,面上卻不動聲色:"我去叫人給你換身乾衣服。"
榮祥擺擺手:"不必,我自己就行。"說著扔下毛巾,側身從傅靖遠旁邊擠了出去。
傅靖遠沒敢多說,等他進了卧房后,便徑自出門,站在大太陽底下,他的心情方漸漸的平復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