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辭呈
醫生處理兩人傷口時,傅靖遠在一邊看得汗毛直豎,尤其是雙氧水擦在小孟的臉上時,那簡直就是一場恐怖電影。
那醫生年紀甚輕,擺著一幅難以置信的表情,很仔細的把小孟擦出本來面目。只見他左側面頰上是從眼底到下頦兩道划傷,又有一道是從額角延至眉心。這是最重的三道,至於餘下那些橫三豎四的輕淺擦傷,便不堪計數了。
青年醫生吁了口氣:"虧那是柄普通餐叉,雖傷了皮膚,卻沒能深划進肉里。否則肌肉劃開,就得縫針,而且會落下很明顯的疤痕。至於這位先生------"他轉向榮祥:"只要按時換藥,就沒有什麼關係。記住,千萬不要沾水。"
傅靖遠冷眼旁觀,見小孟被那醫生上藥貼紗布,把大半個臉都蓋住了。分明痛的身體打顫,卻咬牙不肯吭聲。他雖然素來是不待見他的,但從今天這一鬧看來,小孟其實可憐的很。挨了這麼狠的打、眼看著自己被破相都不敢反抗,可見他從小定是被榮祥欺負怕了。
由此又可看出,榮祥從小就是個兇惡的人------也許同他的家庭有關?總不會有人天生就那麼壞吧。
傅靖遠嘆了口氣,心想若是同榮祥過一輩子,還真得把他好好的改造一番-----這人身上的問題實在太多了。
起身送走了醫生,他回身進房,打發走了旁邊的無關傭僕后,他像個家長似的站在二人面前:"噯,今天就到此為止吧。小孟回房去休息吧。至於其他的,也先不要想,養傷要緊。"
小孟筆挺的坐在沙發上,聽了傅靖遠的話,他微微點了下頭------因為脖子被磕得很痛,卻並不起身,而是看向榮祥。
榮祥鐵青了臉,朝樓梯揮了下手。小孟這才起身,上樓回房。
傅靖遠走到榮祥身邊坐下,長嘆一聲道:"你說......你這不是發瘋嘛!"
榮祥本來心亂如麻,又見傅靖遠擺出一幅要苦口婆心說教的姿態,下意識的就像一巴掌打在那張探過來的圓臉上,但他最終只暗暗的攥了攥拳頭-------畢竟還是沒有底氣。
"我知道你大概原來在家中也沒有什麼真正的親人,只有小孟同你朝夕相對,所以感情比較深一些。那麼客觀來講呢......"傅靖遠推了推鼻樑上的眼鏡:"小孟對你,也算是忠心耿耿。既然如此,你又何必那樣對他下狠手?他若真死了,你豈不是要後悔之極?"他又向後靠在沙發上,換了個舒適些的坐姿:"他年紀輕輕的,連女朋友都沒有,臉就被你劃成那個樣子。就算是長好了,也多多少少要留點疤痕,以後怎麼辦?"
榮祥把臉扭開:"他又不是靠臉吃飯的!"
"唉,話不是這樣講-------那要是換成你的臉,你氣不氣?難過不難過?"
榮祥煩的五內如焚一般,咬牙答道:"這個比不了!我可是靠臉吃飯的!"
傅靖遠一愣,起身走到榮祥另一邊坐下:"你別亂講!你要是把我們的關係想成這樣,未免就讓人寒心了。"
榮祥一言不發。
傅靖遠見他頑固的刀槍不入,看外面天色黯淡,也該到吃晚飯的時候了。便自動停止說教,徑自站起來,邊說向一側的僕人房走去:"我看晚飯做的怎麼樣了。鬧了這麼一場,嚇得老媽子們都躲了起來。"
榮祥在沙發里縮了縮,兩條腿長長的伸出去,受傷的手搭在沙發扶手上,白紗布上洇出一點血跡。
晚飯備的很潦草,廚子和老媽子們躲在廚房裡戚戚喳喳的議論下午的血戰,十分興奮激動,根本無心做飯。
傅靖遠和榮祥吃的也很潦草,心裡堵著,自然也沒什麼食慾。榮祥吃了兩口,就推開飯碗要走。傅靖遠怕他又要去對小孟行兇,連忙也放了筷子跟上:"你幹嗎?不吃了?"
榮祥滿面陰沉的答應了一聲,出了餐廳走到對面屋裡。這屋子光線較好,平時又無人居住,所以特意在地上鋪了厚地毯,寶寶來時就在這裡翻滾爬行。傅靖遠見榮祥進屋后就拉開矮柜上的小抽屜亂翻一氣,愈發好奇:"找什麼呢?你手不方便,我來幫你。"
他話音剛落,榮祥卻從一個抽屜里拿出一包代乳粉似的東西。傅靖遠認得那是給寶寶吃的一種奶糊,因為乳母前幾天感冒吃了點葯,便不肯在病中給小孩餵奶,而去外國商店買了些嬰兒食品回來沖給他喝。榮祥拿了那包東西,也不理傅靖遠,低著頭走回餐廳,用熱牛奶濃濃的沖了一大杯氣味甜膩的漿糊。
傅靖遠以為他忽然換了口味,連忙提醒道:"這東西聞著很香,其實難吃的很。"
榮祥嘆了口氣,情緒很低落的回答道:"給他吃。"
傅靖遠搖搖手:"廚房給他做了稀粥和湯,馬上就好了。"
榮祥回手拿了個湯匙插進杯子里,端著杯子向外走去:"你回房歇著吧!"
這一刻,傅靖遠覺得自己又像個外人了。
這種感覺實在讓人很不舒服。
小孟姿勢怪異的躺在床上------確切的說,他是上身躺在床上,兩條腿則拖在地上。臉上塗了葯,倒不怎麼痛。痛的是頭-------他被榮祥撞了一頭包。
這個躺法是不大舒服的,不過小孟這一輩子似乎也從未享受過,所以倒覺得馬馬虎虎,總比站著要好些。這種躺法還有一個好處,就是在房門被"咣"的一聲踹開時,可以立刻坐起來,同時保持儀錶不亂。
此刻他就這樣驚弓之鳥一樣的坐了起來,望著站在門口的榮祥:"三爺。"
榮祥端著那杯白漿糊走進來,回身一腳把房門又踢上。小孟站起來,因為滿臉紗布,所以看不出表情。
榮祥並不看他,只氣哼哼的走到床邊,把那杯漿糊向床頭柜上重重一放,然後環顧四周,從角落裡拖過把椅子坐到小孟床前。
"坐!吃吧!"他似乎是很勉強的吐出這三個字。
小孟小心翼翼的擠到床頭櫃旁坐下。榮祥的椅子靠床太近了,他儘管極力的把雙腿貼在床沿上,可還是避免不了的要和榮祥碰觸。
拿著湯匙攪了攪那杯糊,小孟很漠然的想,這一定是這位三爺親自炮製出來的東西------他喜歡吃這些甜膩的東西,就以為天下人都喜歡。舀起一點放到唇邊,那股子混合了奶氣的複雜甜味差點讓他作嘔。
榮祥見他拿著湯匙欲吃又止,不明就裡,以為他是在委屈,便抬腳踢了他的小腿一下:"吃啊,王八蛋!"
小孟無聲的出了口氣,將一勺漿糊塞進嘴裡。誰知不慎牽動了臉上的傷口,頓時痛得他屏住了呼吸,好半天才緩過勁兒來。
"三爺,"他喃喃的說:"我還不餓,過一會兒吃吧。"
沒有回答,小孟抬眼,卻正與榮祥目光相對。
榮祥的眼睛是清澈而明亮的,所以目光中的那份尖刻尤為醒目。
對視只是一瞬,因為小孟馬上便低下了頭,隔著紗布,也可以想象的出他那漠然神情。
榮祥忽然開口了:"你這狗崽子,我打你的時候你怎麼不滾?這次我又沒有用繩子綁著你。你小時候被吊在房樑上都能想法子半夜溜下來,現在怎麼了?"
"三爺,您真的要讓我離開嗎?"他卻像個雕像似的,以一種毫無感情的語氣問道。
"去你媽的!你這混蛋沒聽見我在問你話嗎?"
"我是為了三爺活著的,三爺要打就打吧。"
"那要是打死了呢?"
小孟半晌無語,榮祥剛要開口繼續罵下去,卻見小孟忽然雙腿一軟跪下來,似乎是有些哆嗦的說道:"三爺,原來我敢逃,是因為沒有我,您還可以去打別人出氣。可現在我要是跑了,您打誰去?"
榮祥瞪著他,一時也無話。
"三爺,我自從被賣到榮家后就開始伺候您,除了這個我再沒有別的事。沒有您,我簡直不知道以後每天還有什麼可做。"
榮祥聽到這裡,倒有些心酸:"傻子,能做的事情多的很。你可以找個女人,到處逛逛,你跟著我,難道還不知道這些么。"
小孟把頭低的更深了些,一隻手捏著榮祥的褲角,輕聲道:"三爺,那些我都不想。"
他跪的這地方十分逼仄,這樣一低頭,倒似整個人都縮在榮祥的雙腿之間。榮祥嘆了口氣,伸手摸了摸他的頭-------摸到一個大包。
二人又是相對無言。
榮祥當年本是個自視甚高的年輕人,從被傅靖遠帶回西安后成天打嗎啡打的昏天黑地,倒也罷了。這些日子他神智清明過來,就不由得不細想下自己今後的處境。結果他是愈想愈覺得自卑,甚至到了讓人感到痛苦的地步。
而且他現在之所以能夠繼續這種闊少生活,完全是因為傅靖遠的緣故。這也總讓他覺著自己像個吃軟飯的-------當然這個比喻不大對頭,因為傅靖遠是個男人。不過他寧願去吃女人的軟飯,也不願意讓個男人養著。
此刻屋內一片沉寂,他的這點不能為外人道的心事在腦海中又跳了出來。像條麻繩似的,把他的心五花大綁起來。他下意識的摸著小孟頭上的包,連手上的傷痛都不覺得了。
小孟縮在地上,頭被榮祥摸的很痛。榮祥不大把他當人看,也從來不好奇他在沉默時會思慮什麼。其實不好奇倒好,如果他真的曉得了小孟的心思,怕是又要受到絕大打擊的。
坐了一個小時后,榮祥很愁苦的離開了。小孟也緩緩站起來,坐到榮祥方才坐著的那把椅子上,空氣中瀰漫著甜味,大概是來自那杯漸漸冷卻的奶糊,但小孟寧願相信這是榮祥留下來的。
"我希望你落到聲名狼藉、眾叛親離、一無所有、無處容身的境況里。"他毫無感情的想:"如果能夠變成白痴或殘廢,那就更好了。我願意永遠做你的狗------其實我什麼都會,我也能夠養活你。我的三爺,你至少該給我一個機會。"
榮祥回到卧室時,傅靖遠剛剛洗好澡,眼鏡沒有戴,倒顯得英俊許多。
"你要洗嗎?你的手不能沾水,我幫你洗好了。小孟還好吧?"
榮祥深吸了口氣,抬頭對傅靖遠笑了笑:"他沒什麼事,皮肉傷而已,過幾天傷口癒合就好了。"
傅靖遠看他似乎情緒不錯,便放開膽子又批評起來:"皮肉傷不假,問題是開在臉上的,他不會破相吧?"
榮祥脫下外衣搭在衣架上:"沒事兒,他很少留疤。你今天怎麼這麼關心他?"
傅靖遠一撇嘴:"覺得他今天讓你打的怪可憐的。你這叫什麼脾氣,實在太殘忍了,以後得改一改才是-------真太不文明了!"
"好,好。我改。"
"嘩,你今天怎麼這麼好說話?"
榮祥滿肚子心事,讓他聒噪的心煩意亂:"我......"
忽然有人砰砰敲門,女傭隔著門道:"二爺,冰淇淋好了,是現在端進來,還是放冰箱里凍著?"
傅靖遠很高興的邊去開門邊扭頭對榮祥說:"我讓他們搖了冰淇淋,味道不錯哦!"
兩盤冰淇淋被送進來,傅靖遠端著盤子在床上找了一個比較舒服的姿勢坐下。榮祥在一邊偷偷盯著他,眼看他挖一大口冰淇淋吃了,表情得意,顯然是要同自己長篇大論的架勢。他連忙坐到窗前的小玻璃桌前翻開本書,做認真讀書狀。
"我想了下。"傅靖遠用勺子把冰淇淋攪成糊狀:"現在天氣正是越來越熱的時候,上海想必更熱,索性就推遲三個月再走好了。而且大哥那些老部下總是同崔主席鬧事,姓崔的竟把帳都算在了我的頭上。虧得我躲得嚴密,否則不定又要有多少煩惱。"
榮祥端端正正的雙手扶著書,目光從書頁上端瞄了眼傅靖遠,口中含糊的應道:"哦......是么......不過這種情況,一味躲藏不是辦法。"
他素來都覺得傅靖遠這人有點讀書人的獃氣,腦子自然是聰明的,但是畢竟骨子裡是天真任性,所以敷衍得了一時,卻不會有耐心和興趣去同人敷衍一世。他有時頗想向他提供些自己的經驗之談,然而轉念一想自己各方面都如此失敗,哪裡還有臉面去教導別人。
"我才懶得管那些老祿蠹!國家以這些人為棟樑,衰敗混亂到這種地步也就不足為奇了!"
榮祥笑了笑:"是。"
"我對政界是徹底的失望了!我可不願把這一生都浪費在同那些官老爺的虛與委蛇之中。我該學學鎮禪老,他是無論政府怎樣請也決不出山的。如今落了個清白名聲,多麼好。"
榮祥對於顏鎮禪始終沒有什麼印象,不過想起顏光琳,他忍不住無聲的嘆了口氣。
當晚,兩人照舊是要滾床單。
榮祥讓傅靖遠揉搓的渾身沒有一處不痛,他咬牙忍著,忍到最後,終於流出一對極大的眼淚來。
傅靖遠一面氣喘吁吁的動作著,一面關切的低下頭舔下那兩顆淚珠:"快完了......你再忍忍......"
榮祥點點頭:"我沒關係......以後習慣就好了......"
傅靖遠正在激情澎湃中,沒聽出他這話中明顯的自輕自賤。
轉眼間便到了八月。
值此流火季節,人都懶洋洋的怕動,饒是不動,還要熱的一身身出汗。
傅靖遠穿了件雪白短袖襯衫,後背被汗濕透了,薄薄的衣裳貼到了身上。頭髮剪的極短,也是濕漉漉的立著。手裡永遠抓著頂巴拿馬草帽,不為遮陽,而是權充扇子。
他終日不得閑,不是坐在家裡見他大哥的老部下們,便是跑去崔主席那裡交涉。大家都知道他遞出了辭呈,有人叫苦有人暗喜。他不知道自己處於新任主席和舊有官員的夾縫中,兩方對他或好或壞的,都很有些想法。
他本以為遞了辭呈,便可逍遙自在的過日子去了。沒想到後續竟有如此之多的麻煩事情,剪不斷理還亂,讓他簡直有些忍無可忍。
"傅二爺,"一個他不認識的中年胖漢第三次來到他家,叼著個小煙袋絮絮的說:"您可不能就這麼扔下弟兄們,傅主席走後,我們可就都仰仗著您了。現在崔主席一味的要我們裁軍合併。那個目的,咱們弟兄都明白的很。可憐我們跟傅主席出生入死這麼多年,往後又沒兵又沒餉,又讓上面當作眼中釘,這一家老小可怎麼生活?傅二爺,我這是厚著臉皮來求您了,不是不讓您走,是讓您幫我們跟上面講講,交涉交涉,成不成的都沒關係。"
這一番話說的倒是實在,傅靖遠也有些動容了。當天下午,崔主席又來電話找他去面談。
崔主席也是笑容可掬:"傅老弟,大熱天讓你跑一趟,辛苦了啊。"
傅靖遠很煩躁的露出一個笑:"沒什麼沒什麼。"
二人三言兩語的寒暄幾句,便引到了正題上。
"傅老弟啊,我知道你呢,是個淡泊名利的人。但是你那些部下啊,真是......個個不論軍階大小,都擁兵自重,我的命令傳下去,他們都只當是放屁。這倒也罷了,我一心為黨國效力,個人受了委屈和誤解呢,都不算什麼。不過他們擅自招兵,又向我來伸手要軍餉,這可就關乎到國家利益,我是不得不管一管了,也不得不勞動老弟你去處理一下這件事了,其中有幾個團長,已經囂張至極,簡直是不把政府放在眼裡了。"
傅靖遠抓著草帽用力扇了幾下:"這件事......也鬧了許久了,他們當兵的,自然粗野慣了,對待上面,失禮之處必定不少。至於裁兵這事,那是拔他們的羽翼,他們自然不會肯。我看主席你同他們就各退一步,讓他們以後不得再私自招兵,至於軍餉呢,還是按照原先的規矩發,缺少的讓他們自己想辦法。這樣他們不傷筋動骨,政府這邊也不多支出。就這樣算了吧!"
"傅老弟,話不能這樣講。軍紀國法不是做生意,可以討價還價的。"
傅靖遠口乾舌燥的咽了口唾沫,腦子裡亂鬨哄的,只想拔腿便跑,遠遠的離了這辦公室。
"崔主席,那您同他們直接交涉吧。我也沒有辦法了。"
崔主席沉默一瞬,忽然轉成了輕鬆和藹的語氣笑道:"傅老弟,其實我知道你本是個讀書人,讓你同這些兵痞們打交道,已經是很為難了。沒有什麼的,這個事我再考慮,天怪熱的,你也回去歇歇暑吧。"
傅靖遠站起來:"那我的辭呈......"
"不要急,過幾日便給你批下來。"
傅靖遠鬆了口氣,立刻告辭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