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0章 軟肋
第160章軟肋
武則天話音一落滿殿皆驚,黑氅之人也不再隱晦掀下斗篷,群臣見其面目猶見鬼魅般又驚又怕,就在前日,殿上所有人還去此人靈前悼念,並且還親自送其安葬。
而如今裴炎就站在眾人的眼前。
所有人都有一種恍然大悟的感覺,之前聽到黑氅的聲音就異常耳熟,分明是身邊一名極其熟悉的人,可誰也沒想到會是誰,畢竟沒有人會想到一個病逝安葬的人會死而復生。
沒有行將朽木的病態,也沒有撕心裂肺的咳嗽,裴炎像是換了一個人,即便依舊風燭殘年,可他那雙眼睛卻依舊年輕,深邃與篤定的眼神讓他看上去像棵歷經滄桑卻百折不屈的古松。
「恩,恩師……」
最震驚的莫過於季元宏,在裴炎的靈前他全然不顧昂藏七尺之身,長跪不起,悲哭感天,裴炎的靈柩是他親自所抬,墳前最後一捧黃土也是他所添。
恩師仙游讓季元宏悲憤欲絕,可如今自己最敬重的那個人就站在殿上,只不過從受人敬仰的首輔大臣變成謀反主謀。
「您,您不是……」
季元宏甚至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眼睛。
「老臣唯有一死才能讓太后掉以輕心。」裴炎直言不諱道。
「我親自尋名醫為恩師診斷過,醫師說恩師脈絡絕而無根,時出時滅,乃是七絕脈之一的偃刀脈。」季元宏疑惑不解道,「為,為何恩師能安然無恙?」
「因為裴相夠狠。」武則天長袖一揮,慢慢走下高殿,「本宮心也狠,但還是不及裴相十之一二,本宮能加害他人甚至是至親骨血,但裴相卻能對自己狠辣。」
「末將不明。」季元宏一臉茫然。
「太醫署太醫鄒宗離為裴相診治,病症是心脈臟腑被蝕,乃是中毒已深的跡象,裴相為了瞞天過海,不惜自己給自己下毒,當然,裴相如此謹慎之人,自然會拿捏分寸輕重。」武則天與裴炎直視,「裴相還真是煞費苦心,單憑這一點,本宮捫心自問,的確是自愧不如。」
「恩師亮輔良弼是百官楷模,時常教誨門生要忠君為國,門生為追恩師風骨,不敢有半點鬆懈,為,為何恩師會,會……」
「會什麼?」裴炎大聲問道。
「會做出以下犯上,謀逆反叛之事?」季元宏埋頭,在裴炎面前依舊恭敬有加。
「這是朝堂,不是自家宅院,朝堂之上只有君臣並無師徒,季將軍若是不棄,還是稱老臣為裴相好。」裴炎一身正氣道,「老臣確有讓將軍忠君為國,可將軍不妨抬頭看看,這朝堂之上誰才是君?李唐的天下卻任由外戚把持,作為臣子難道不該撥亂反正?」
「太后輔佐也是先帝的遺詔。」季元宏神情謙恭道,「裴相若對此有異議大可開誠布公與太后商議,起兵逼宮乃大逆不道之舉,末將擔心會污了裴相一世聲譽。」
「為臣者當該恪盡臣道,本相有幸曾指點過將軍關於遵循臣道,不知將軍可還記得?」
季元宏朗聲答道:「恭敬而遜,聽從而敏,不以私決擇,不以私取與得,以順上為志,是事聖君為,忠信而不諛,諫爭而不諂,撟然剛折,端志而無傾側。」
「將軍可有做到?」裴炎看了季元宏一眼,語重心長道,「將軍雖站在太后那邊,不過本相甚為,群臣皆知太后大勢已去選擇明哲保身,唯有將軍還能不離不棄,盡忠職守,也不枉費本相多年來的栽培,可將軍也需審時度勢,並非本相逼宮謀反,而是在遵循先帝遺命,是太後為一己私慾廢帝攬權,才促成今日這般地步,本相讓將軍忠的是李唐社稷,李唐君王而不是外戚之人。」
裴炎抬手指向雲階的右側。
「還望將軍能深明大義,分清是非,以將軍忠勇自然也會得新君器重。」
「裴相曾教導末將高風亮節,不畏生死,末將刻骨銘心,賣主求榮,背信棄義之事末將不會,也不屑。」季元宏臉色驚色漸消,取而代之是臨危不懼的剛毅,「末將多謝裴相提攜,只不過道不同不相為謀,恕末將難以從命!」
「將軍是打算與本相為敵?」裴炎多有不甘,畢竟季元宏是自己眾多門生之中最為得意之人,不想竟選擇站在自己對立面。
「不顧君主的榮辱,不顧社稷的得失,為求一己私慾陷君王與社稷不利,此為國賊,這是裴相教導末將的,末將昂藏七尺,當不了賊,也背負不起這個罵名。」
「國賊!」裴炎臉色陰沉,對季元宏最後一抹挽留慢慢變成冷漠,「好,好啊,好一句國賊,既然將軍一意孤行,你我師徒之情今日就到此為止。」
「裴相終究是將軍恩師,一日為師終身為父,將軍在朝堂之上當著文武百官這般說怕是不妥,至少在本宮看來,將軍此言差矣。」武則天走到裴炎面前,嘴角始終泛著淡淡笑意,「竊國弄權者方為國賊,裴相不過是在起兵逼宮,能不能成事還是未知數,將軍就先為裴相扣上國賊之名,本宮認為似乎對裴相不公。」
武則天表面是在斥責季元宏,但老謀深算的裴炎聽出武則天弦外之音,即便現在四面楚歌,窮途末路的局面,武則天好似並沒有棄子認輸的跡象。
「老臣勸太后一句,如今太后已無回天之力,無謂再徒勞頑抗,還望太后能給李唐社稷留些顏面,也給自己留些尊嚴。」裴炎謹小慎微,並未因勝券在握而趾高氣昂,依舊不卑不亢道,「請太后遵太宗與先帝遺詔,老臣可保太后百年之後尊享不減。」
「百年之後的事先放放再說,本宮與裴相相識多年,不管裴相如何看待本宮,在本宮心裡倒是一直將裴相當成知己摯友。」武則天和顏悅色道,「本宮知道裴相也非冷酷無情之人,今日有一事想要勞煩裴相,待到本宮了卻此事,再與裴相議談遺詔如何?」
「裴相別被武氏所亂,她此舉不過是想拖延時間……」
「爾等追隨本相撥亂反正,是為完成太宗與先帝遺命,所行之事無愧天地,既然如此爾等為何如此懼怕一名婦人?別真把自己當成了竊國之賊!」裴炎偏頭打斷吳松鶴,然後重新看向武則天,「太後有何事,只要老臣能辦的到一定竭盡所能。」
「裴相能辦到,如今皇宮被封禁,想來本宮是出不去了。」武則天埋頭,瞟了一眼先前被顧洛雪一劍所殺的白貓,雲淡風輕道,「可否有勞裴相為本宮尋一隻貓來。」
「貓?」裴炎一愣,世人皆知武則天懼怕貓,以至於六宮之中不得養貓。
「品相花色皆可,只要是只貓就行。」武則天點點頭,「本宮所求之事不會讓裴相為難吧?」
裴炎沉思少許,現在大局已定,一隻貓無足輕重,只要能讓武則天退位裴炎能答應任何事,轉頭對曹密點頭,示意他立即按照武則天的要求去尋一隻貓。
武則天目光移到季元宏身上,上下打量一番,頗有讚許之意。
「將軍可知這天底下什麼地方最險惡?」
「疆場!」季元宏不假思索道,「兩軍交戰,戰局訊息萬變,稍有不慎便屍橫遍野。」
「不是疆場。」糾正季元宏的是很久沒言語的竇陶,「兩軍對壘,至少還知道自己對手是誰,有多少敵人,所用兵器是什麼,大致能預測在何處交戰,疆場的確是死傷無數,但無論勝敗兩方都有心理準備,最險惡莫過於連敵人是誰,何時會下手,用什麼方式下手,今夜就寢明日可還能醒來,永遠都不知下一刻會發生什麼,那才是真正的險惡。」
「有這樣的地方?」季元宏詫異。
「有。」竇陶點頭,斬釘切鐵道,「就是這裡,就是這座皇宮,世上沒有地方比這裡更險惡!」
「他說的沒錯。」武則天面帶笑意,指著已經與自己背道而馳的群臣,「世人所爭莫過於名和利,而普天之下最有權勢和名利之人皆在這大殿之中,他們一生都在追名逐利,而能賦予他們權勢的便是君王,自然世間最險惡之處就在皇宮,本宮從入宮那刻起便踏入了煉獄,天真、浪漫、單純以及仁慈,也是在那刻被本宮留在了宮外,本宮這麼多年其實只做了一件事,將軍可想知道?」
季元宏一臉恭敬:「請太后明示。」
「活下去!本宮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活下去,慢慢本宮發現,自己似乎對如何活下去尤為擅長。」武則天像是忘了眼下被逼宮的險情,話是說給季元宏聽,實則也是說給在場每一個人。
「記得本宮曾在城牆上告訴過將軍,本宮性烈心高,從不肯服輸認命,先帝駕崩之後本宮與天斗,不想結果勝了天又重入宮闈,接下來又與王、蕭二人斗,結果贏了后位。
本宮從未有過與人爭鬥之心,本宮不想斗不代表本宮不會斗,在這深宮中鬥了幾十年,從五品才人斗到如今的太后。
但凡有權勢就一定有爭鬥,只要這大明宮還在,爭鬥就永不會停歇,本宮鬥了大半生,和人斗與天爭至今還未輸過,剩下的後半生想必也要繼續斗下去。」
武則天的話並為在群臣之間盪起丁點漣漪,落在眾人耳里更像是一名失勢者最後的驕傲和自負。
武則天目光移到顧洛雪身上。
「可還記得本宮在佛堂告訴過你,本宮是如何活到現在?」
「太后靠的是膽小。」當日在佛堂所談之事,顧洛雪至今隻字不忘。
「對,就是膽小,本宮終日如履薄冰,戰戰兢兢,本宮從未奢求過明日,因為本宮根本不知道還有沒有明日,所以本宮膽小到這麼多年為吃過一口熱食,膽小的人難免會多疑,因此本宮終日都在想身邊每一個人說的每句話,每一個動作可有其他深意,曹公剛才羅列本宮的罪條里有剛愎雄猜,本宮看來這不是罪條而是本宮的習慣,所以這麼多年來,本宮從未相信過任何一人。」
武則天來回踱步,像是在與眾人閑聊。
「本宮不知道誰會是敵人,唯一的辦法就是講所有人都當成敵人,只有這樣才會先讓本宮立於不敗之地,本宮知道有很多人暗地裡對本宮恨之入骨,這些人終日都在揣摩本宮的弱點和破綻,試圖抓到紕漏然後給本宮致命一擊。」武則天一臉誠懇和平靜看向顧洛雪,「你可知本宮的弱點是什麼?」
顧洛雪一時間不知如何作答,回想一遍真沒發現武則天有什麼軟肋,剛巧這時曹密抱著一隻貓回到含元殿,顧洛雪看見那隻靈巧機敏的貓,想起之前武則天的驚慌失措。
「太后怕貓。」
武則天蹲下身子,攤開雙手招呼那隻貓,貓像是通靈性,搖著貓尾走過去,武則天將其抱在懷中,卻無了先前的恐慌和懼怕,手輕輕撫摸著貓的毛髮,而目光轉向竇陶。
「是人便有軟肋和弱點,本宮亦如此,那些處心積慮想要本宮性命之人,千方百計在尋本宮軟肋,比如本宮怕貓……」
咔嚓!
武則天突然用力擰斷貓的頸部,然後將貓屍提在竇陶面前,意味深長道。
「你所知道的都是本宮想讓你知道的!」
武則天一語雙關,此話是說給竇陶聽,其實是說給裴炎聽,看著武則天手中高舉的貓屍,裴炎心中莫名一驚,這才意識到,自己要面對的是一個根本沒有軟肋和弱點的敵人。
裴炎眉頭一皺,明明自己天時地利人和山者盡占,可為何在武則天臉上看不到絲毫窮途末路的危急,武則天從始至終都未怕過貓,可她卻能裝幾十載,而且能裝的如此逼真,裴炎突然有些后怕,因為他不知道武則天還有什麼事是裝出來的。
……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