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回 破屋疏龕空名傳勝跡 荒城古剎幸遇晤芳姿
第二十五回破屋疏龕空名傳勝跡荒城古剎幸遇晤芳姿
卻說謝碧霞走到自己門口,只見一個黑影子一閃,心裡未免一驚。仔細看時,卻是一個穿一件大氅的人,一陣風似的走了。汽車夫停了車子,早過去給她敲門。過了一會兒,裡面開了門,亮著燈讓謝碧霞進去。謝碧霞一看,是她跟包的,便問道:「家裡人都睡了嗎?」跟包的道:「老爺沒睡,還在燒煙。」謝碧霞便不說什麼,走回自己屋子裡去。隔壁屋子裡她父親謝二問道:「今天怎麼這時候才回來?已經快三點鐘了,明天日里還有戲哩。」謝碧霞道:「不是我跑了出來,他們還不讓走呢。這夜深,也不知道我們門口怎麼還有人走路?剛才到門口,看見一個黑影子一溜,可真嚇我一跳。」這時,只聽見謝二抽著煙稀里呼嚕直響,一口氣響完,聽見謝二骨都一聲,喝了一口茶,然後才說道:「你這一說,我明白了,一定是那個混賬小子。」謝碧霞道:「哪個混賬小子?」謝二道:「就是天天站在包廂面前的那個學生。這兩天,老是在門口擺來擺去。今天晚上,有一點鐘了,他忽然敲門,一直跑了進來。當時我還怕是熟人,一見面,敢情不認得。我問他找誰,他就說找你來了,我罵他一頓,說不給我滾,我就叫警察。他聽說叫警察,不但不怕,什麼他是秦鍾,他是賈寶玉,東拉西扯,說了一頓。我才明白,他是個瘋子,犯不著和他計較,便帶推帶勸,把他送出去了。我想這人,瘋瘋癲癲,未必知道回去。大門口那個人,一定是他。」謝碧霞道:「現他娘的世,活該!」那廂房裡住的蘇桂香,這時醒了,便在被服里伸出頭來問道:「大妹子,你回來了?你說碰見誰呀?」謝碧霞道:「碰見一個鬼。」蘇桂香道:「是個大頭鬼吧?」謝碧霞笑著罵道:「你這孩子,缺德!」蘇桂香也在被窩裡格格的笑。
謝碧霞說笑了一陣,又喝了一盞蓮子和荔枝熬的稀飯,這才睡覺。一覺醒來,已經是一點多鐘了。洗了一把臉,辮子也沒梳,穿了一件緊身小皮襖,拿了一根一丈多長的綢帶子,站在院子里,帶作身段帶舞。正舞得有勁之時,忽有一個人在後面叫道:「好用功呀!」碧霞轉身回頭一看,卻是敲金報館里的柳上惠,便停住了舞。笑著說道:「好幾天不見。」柳上惠笑道:「其實是你不見我,我可是天天見你哩。」謝碧霞道:「這話怎麼講?」柳上惠道:天天坐在包廂里,不是看見你嗎?」謝碧霞的母親謝老娘,早笑著迎了出來,說道:「柳先生請屋子裡坐。」柳上惠就也毫不客氣,一直往裡走。謝碧霞這時穿了一件寶藍緞子虎斑駝絨長袍,外套黑絨馬褂,手上拿著湖色湖縐腰帶,一邊系著,一邊往裡走。柳上惠左腿架在右腿上,口裡銜著煙捲,正坐著和謝老娘說話。看見謝碧霞換了男裝進來,便站了起來,喝彩道:「好哇!簡直是個大少爺了。顰卿是不反串小生,若是反串小生,馬艷卿越發比不上你。昨天我看你演的《絡緯娘》,比上兩次還好,有幾段小調,簡直是北京沒聽見的。風琴按出複音來,尤其是難得。說也奇怪,桃紅色衣服,就格外漂亮。我常說,不好看的人,穿好衣裳越發丑。好看的人,無論穿什麼衣服,總是好看的。」說畢,接上一陣哈哈大笑。謝碧霞道:「昨天的戲,可以對付嗎?」柳上惠鼓著手掌,將腦袋擺了幾擺。說道:「很好!」謝碧霞道:「我昨天的嗓子啞了,本來不願唱的,偏偏前台老闆不讓請假,只得勉強上台,還好得起來嗎?」柳上惠道:「怪道呢,我昨天聽你唱了許多新腔,很有味兒,原來你是啞了嗓子。這一啞啞得實在好,把你用腔的那股巧勁兒,都使出來了,真是想不到的事。」謝碧霞道:「我今天演《天女散花》,怕唱不過去。」柳上惠不和謝碧霞說話,卻和謝老娘說話。先笑了一笑,然後說道:「原來顰卿今天演《天女散花》,怪不她一起來,就練綢帶子。一個人成一個名角,決不是含糊得來的。顰卿這樣有名,實在是應該的。誰能像她這樣,不穿衣服,站在院子里練功夫?」謝碧霞道:「《天女散花》,我今天打算不演,想改為《審頭刺湯》。」柳上惠將大腿一拍,說道:「這齣戲,實在是重頭戲,做工唱工,都是很難的。坤伶裡面,除了你,還有誰能唱?改了這齣戲,一定能叫座。」謝碧霞道:「老實說,那做老生的實在不行,我想還是演《天女散花》。」柳上惠道:「《天女散花》這戲,你舞帶子的那一段,百看不厭,今晚我是一定早到。」這時,謝老娘進裡屋子里去了,謝碧霞也跟著走了進去,低低的問她母親道:「這個月的錢給他了嗎?」謝老娘道:「前天他來過一回,我因手邊沒錢,所以沒給他。」謝碧霞道:「反正少不了的,給他就得了,您馬上就拿出來罷。」謝老娘道:「一次全給他不好。上個月一次給他了,沒半個月,他又來。我想今天先給十五塊,過半個月,再給他十五塊。」謝碧霞道:「給他得了。省得過幾天,他又來了麻煩。」說著,便到自己屋子裡去,拿出三十塊錢的鈔票,交給謝老娘,由謝老娘交給柳上惠。說道:「對不住,這個月遲了兩天。」柳上惠手上接著鈔票,說道:「別忙呀,我來坐坐,並不是為著要錢來的。」說時兩個指頭推開鈔票的犄角,一張一張都檢查了一番。嘴裡說話,眼睛卻不住的看那犄角上的字,數一數,共是兩張有十字的,兩張有五字的。這才含著笑和謝老娘說話,不在乎似的,隨便將那一搭鈔票,揣到袋裡去了。一面又問謝碧霞道:「我這兩天,收到許多投稿,都說你的字寫得越發好了,將來你還可以反串《戲迷傳》呢。」說時,在衣袋裡摸索了一會,拿出一張草稿來,笑著對謝碧霞道:「我昨天晚上,一夜沒睡,替你作了十幾首詩。打算明天用你的名字,登在報上,你看好不好?」謝碧霞道:「什麼詩?就是《花田錯》裡面,在扇子上題的那個詩嗎?」柳上惠將手一拍道:「對了。」謝碧霞仰著頭想了一想,說道:「哦,那以什麼為題呢?就以我為題嗎?」柳上惠道:「戲裡面以什麼為題,那是一句俗話。古言道的好,詩言志。作詩是心裡有了什麼話,想說出來,便把什麼話說出來。並不是心裡想做詩,便臨時找一個題目來湊付的。」謝碧霞道:「你這話我雖然不很明白,我也可以猜想一點。但是你並不知道我心裡有什麼話要說,怎樣也能替我做詩呢?」柳上惠閑著沒事,尋常喜歡做詩,做了就登在報上,有許多朋友看見他的詩多,都推他是一個詩家,他素日也自負得了不得。不料今日被謝碧霞這樣一問,卻說不出所以然來。謝碧霞道:「前幾天聽見有人約我做詩,登在報上,我不知道怎麼一回事。你這一說我才明白,這有什麼意思呢?」柳上惠笑道:「這不過表明你聰明會讀書……」謝碧霞不等說完便道:「我又不當女學生,要在大學堂的畢業,讀什麼書?」柳上惠連忙笑道:「是呀!哪個大學堂的畢業學生,能比得上你呢?」正說時,只見一個三十多歲的漢子,穿一件灰嗶嘰皮袍子,頭上戴一頂紅頂黑瓜皮帽,嘴角上銜著一管玳瑁煙嘴,手上提著兩隻藍布袋盛著兩把胡琴,直衝了進來。柳上惠一看,這正是謝碧霞的琴師,大概是和謝碧霞練習戲來了。自己便站起來道:「隔日再會罷!」說著便走了出去。謝老娘走出院子來,送了兩步,也就回去了。
柳上惠走上大街,身上有了錢,精神了許多。心想早幾天要買雙鞋子,總是遲了下來,今天可以去買了。便拿五元的鈔票,在小香煙鋪子里,買了一盒三炮台,找了一些洋錢輔幣和銅子。吸著煙捲,雇了一輛乾淨些的人力車,坐到了大柵欄,舒服得很。剛過松鶴園,看見有熟人進去。便喊道:「楊杏翁。」那人回過頭來,正是楊杏園。便笑道:「原來是柳先生,久違了。」柳上惠笑著便跳下車來,手插在大衣袋裡摸索了一會,抓了一把銅子,遞給車夫,眼睛看也不看。卻笑著向楊杏園道:「有約會嗎?」楊杏園道:「沒有約會,我因為上街買點布料,肚子餓了,順便到這裡來吃點東西。」那人力車夫,把那又粗又大的手掌,托著幾個銅子,直送到柳上惠面前,說道:「先生你少給一個子。」柳上惠道:「什麼話!我在袋裡數得清清楚楚,怎麼會少。」車夫道:「這五個大子裡面有一個小子啦。」柳上惠紅著臉,便給了車夫一個銅子。楊杏園道:「柳君既然沒事,何不同到裡面去坐坐?」柳上惠道:「很好,我也要和你談談。」說著二人一路走進去,揀了一間屋子坐下。要了幾樣菜,兩小壺酒,便喝著談起來。柳上惠道:「你是很忙,老碰不著你。」楊杏園道:「我們倆人本不容易碰頭,你所有的工夫,都消耗在歌舞場中。我的光陰,卻消耗在故紙堆里。怎樣會容易會面?」柳上惠道:「你這話不然。我雖然不像你那樣詩酒風流,歌舞場中也走得膩了。近來我就常在清雅的地方逛。」楊杏園笑道:「你也會走到清雅的地方去,這是想不到的。但不知道你所認為清雅的地方,又在哪裡?」柳上惠正舉著筷子吃盤子里的宮保雞,眼睛看著盤子里,只挑好的吃。楊杏園和他說話,他也沒聽見。一直等吃了好幾塊,把筷子停住,才想起來楊杏園在問他的話。便說道:「你說什麼?」楊杏園道:「你說清雅的地方,在哪裡?」柳上惠道:「那自然很多。」楊杏園道:「你最賞識的哪個地方?」柳上惠道:「這個地方,你應該也去過,就是陶然亭北方的瑤台。」楊杏園想了一想,說道:「瑤台?這地方倒很耳熟,我卻沒去過。不知道那裡有些什麼風景?」柳上惠道:「那地方也是一座平台,在曠場之間,空氣十分好。若是夏天,在柳樹底下,煮茗下棋,四邊青野,一望無際。就是現在,那裡一塵不染,曝背閑話,也是一個好地方。」楊杏園道:「我來北京這多年,並沒有聽見有這樣一個好地方,我真錯過了。哪日天氣好一點,我一定抽空去看。」柳上惠道:「不但賞玩風景,還有一樣好處啦,那鄰近的地方,有一個小戶人家,他兩個女兒,一個唱青衣,一個唱大花,我都認識,可以去坐坐。」楊杏園道:「我說呢!你哪能夠到清雅的地方去?原來那裡有你的老主顧。」柳上惠正色道:「你這雖是一句玩話,我不能不正式聲明。老實說,捧角的事,我是不免,那也不過是逢場作戲。要說為捧角弄些好處,或者弄幾個錢,可絕對沒有這回事。就像今天早上我到謝碧霞那裡去,除了喝她一杯茶,抽一支煙捲之外,連她請我吃早飯,我都沒吃。由此類推,你想我可是為弄好處才捧角的人?再要說到辦小報,不能不吃窯子、戲子、鼓姬這三樣人,但也不可一概而論。我為人,你是知道的,喜歡作遊戲文字。我就是為這個辦《敲金報》,好發表發表自己的作品,哪裡有別的用意呢?」楊杏園笑道:「你不要多心,我不過順便說一句笑話,決不敢說你拿戲子的錢。」柳上惠臉上又一紅,卻站起身來在旁邊茶几上找了一根火柴,擦著吸煙。楊杏園覺得自己的話唐突了些,便用別的話,把這事撇過去。問道:「這瑤台也有些點綴嗎?」柳上惠道:「怎麼沒有?台下是一層曲曲折折的石坡。台上樹木花架子都有。台的後面,還有一座古剎。」楊杏園一想,照這樣說,這瑤台簡直是一個好地方,不可不去賞鑒一番,也就未免為柳上惠之言而動。一餐飯吃畢,楊杏園吩咐夥計算賬。賬單子開上來,楊杏園便在衣袋裡掏了三塊錢給夥計付賬。夥計接了錢,剛要走,柳上惠一眼看見,哪裡肯,把謝碧霞給他的那一卷鈔票,一齊拿了出來,遞給楊杏園看道:「我這裡給錢!我這裡給錢!」楊杏園便用手揮著夥計道:「你拿錢去罷!」夥計就拿了他的錢,上櫃去了。柳上惠拿他的錢,往桌上一放,說道:「咳!我昨天打牌贏了幾十塊錢,滿心預備請你,反教你請了。」楊杏園道:「這小東也不算什麼,何必客氣。你真要作東,第二次遇見再說罷。」柳上惠在桌上把那幾張鈔票拿起來,送給楊杏園看道:「我就是用錢不會節制,是個大毛病。今天早上還有七十多塊錢,現在連二十都不到了。」楊杏園微笑了一笑,對他點點頭。柳上惠見他依舊沒說什麼,也就只好把鈔票放進袋去。
兩人出了松鶴園。柳上惠去買鞋子,楊杏園卻自回家。他因為聽見柳上惠說,瑤台有好的風景,便問人到底有沒有這個地方?都說有的,那裡空氣是很好的。楊杏園一聽地方很好,便決計去玩一趟。一直過了一個禮拜都是大風,不願出去。到了第八天,天氣已經晴暖,便吩咐車夫,一直拉到瑤台來。車子走到寬敞的道路上,遠遠的已經望見陶然亭。車子走過一片蘆地,忽然拉到一個大土墩邊,就停下了。楊杏園問車夫道:「你停在這裡做什麼?」車夫道:「您不是到瑤台來嗎?這裡就是。」楊杏園一團高興,頓時冰消瓦解。心想:「我說瑤台這個好名,總是雕欄玉砌,一所很好的古迹,原來是個土堆,真是笑話。」但是既到了這裡,不能不上去看看,便繞著土墩,踏著土坡走上去。走到台上面,左右兩邊,也有幾棵禿樹,正中一個歪木頭架子,上面晾著一條藍布破被,又掛了一個鳥籠子。木頭架子下,擺著四張破桌子,幾條東倒西歪的板凳。土墩的東邊,有一排破籬笆,也晾著幾件衣服。西邊一列幾間矮屋,窗戶門壁,都變成了黑色,屋的犄角上,十幾隻雞,在那裡爭食,滿地都是雞屎。一看正中間,倒是一座古剎,不過一丈來高,敞著五扇破殿門。殿上的神龕上,土堆得有幾寸厚,幃幔都分不出顏色來。兩邊那些泥塑的神像,有的沒手,有的沒腳,實在不成個東西。楊杏園看了一會子,一個人不由得笑起來。心想我理想中的雕欄玉砌,就是這些東西!那矮屋門前,有一個六七十來歲的老婆子,坐著在那裡曬太陽。兩個黑鼻涕糊滿了嘴的小孩,蹲在地上刨土坑。他看了一看,這瑤台實在無可勾留,便要走了下去。到這時有一個老頭兒,從矮屋子裡出來,便笑嘻嘻的對著楊杏園道:「您啦,歇一會兒?」楊杏園對他點點頭,也沒說什麼,順著土坡,便走了下去。走下了瑤台,心想今天來得太沒意思,這裡到陶然亭不遠,既然來了,不如也去看看。想定,便坐著車子,向陶然亭來。
走到陶然亭門口下車,見門口早有一輛馬車停著,大概也是遊客坐了來的。他下了車,走進門,在禪堂上,佛閣下,繞了一個彎兒,也沒有什麼趣味。穿過西邊禪房去,卻聽到走廊外有兩三個婦女的聲音,在那裡說話。有一個人道:「我們從小就聽見人家說,北京的陶然亭,是最有名的一處名勝,原來卻是這樣一所地方,我真不懂,何以享這麼大一個盛名?」又有一個人道:「我是老聽見你們說,陶然亭沒到過,要來看看,我也以為不錯。要知是這樣子,我真不來。」楊杏園一聽此二人說話,有一個人的聲音,十分耳熟,只是想不起來這是誰。又聽見一人說道:「若是秋天呢,遠看城上的一段西山,近看一片蘆葦,雜著幾叢樹,還有點蕭疏的風趣。」楊杏園又想道:「聽這人說話,卻是文人的吐屬,怪不得跑到這個地方來遊覽名勝。」便也慢慢的踱過禪房。剛一轉彎就聽見有人喊道:「楊先生!」楊杏園抬頭一看,原來是何劍塵的夫人。另外還有兩位,一位是老太太,一位是個二十歲附近的女學生。他只一看,立時想起正月初一在何劍塵大門口遇見的那位姑娘,不用提,這便是李冬青女士了。便答應道:「嫂子今天怎麼也到這裡來了?這可碰得巧。劍塵呢?」何太太道:「他沒來,我是陪著這位老太太來的。」說著便給楊杏園介紹道:「這是李老太太,這是李冬青先生。」回頭她又對李冬青道:「這就是劍塵常說的詩家楊杏園。」李冬青淡淡的含著笑容,向楊杏園微微一鞠躬。楊杏園也含著笑點頭,卻對何太太道:「嫂子讀了幾個月書,進步得多了,居然知道詩家兩個字。其實這兩個字尊貴得很,不是可以亂稱呼人的。劍塵前次曾告訴我,李女士是個文學家,要在李女士面前,稱起詩家來,那不是班門弄斧嗎?」李冬青含笑低低的說了一聲:「不要客氣。」何太太道:「楊先生剛來嗎?我們要先走了。」楊杏園道:「請便。」何太太和李冬青便隨著李老太太走了。李老太太道:「這廟裡有佛爺,怎麼來了就走?往常在家裡,還要到廟裡去進香呢,今天走到佛爺家裡來了,反不磕頭去嗎?這是最要不得的事。」何太太也是信佛的人,聽見李老太太這樣說,便主張到佛殿上去進香。李冬青雖然不願意,可是不肯違背她母親的意思,只得和她們一路走進佛殿去。
這時,楊杏園從走廊繞了轉來,覺得有點疲倦,便坐在一間小客廳里。廟裡的夥計,奉了和尚的命令,早笑嘻嘻泡了一壺茶,捧著四碟干點心上來,楊杏園自然未便拒絕,只得坐下喝茶。一會兒,只見何太太三人,從佛殿上過來,連忙又站起來招呼。那夥計看見是熟人,以為是一處的,就往客廳里讓。楊杏園於此,不得不說句人情話,便對何太太道:「嫂子也不進來坐坐,歇一會再走。」何太太就轉對老太太道:「老伯母,你老人家也走得累了,歇會兒罷。」李老太太道:「也好。」這客廳里,一列原擺著兩張桌子,楊杏園坐在南邊,她們三人進來了,便坐在北邊。楊杏園見她們坐定,便叫夥計重新泡茶端點心來。楊杏園問何太太道:「嫂子不是早要走嗎?怎麼還在這裡?」何太太指著李老太太道:「老伯母說,見了佛爺不磕頭,那是有罪過的,因此讓我們到佛殿上去,拜了一拜佛爺。」李冬青聽見何太太說拜佛爺的話,眼睛望著她,抽出手絹來,捂著嘴微微一笑。李老太太卻對李冬青道:「你這孩子,總是這樣,在佛爺面前,總要恭敬些,剛才叫你磕頭,你就老早躲開。」李冬青見母親說她,依舊笑了一笑,卻不辯駁。楊杏園見她們在那裡說話,不便插嘴,卻只得默默的在一邊坐著。倒是李老太太先開口和楊杏園說話,說道:「這北京的廟宇,都沒有南邊的高大,楊先生說是也不是?」楊杏園見李老太太和他說話,便恭恭敬敬的答應,說道:「是的。聽說從前北京有皇帝,造屋都是有限制的,不許往高做。所以一些廟宇,都一樣的低矮。」李老太太道:「聽楊先生說話,好像是安徽人。」楊杏園道:「是的。你老人家何以知道?」李老太太道:「我在安徽省住過多年,安徽話,我還說得來幾句,所以你先生說話,我一聽就知道。」楊杏園道:「你老人家到北京來多少年了?」李老太太道:「前後有六七年了。」楊杏園道:「公館現住在哪裡?」李老太太笑道:「公館兩個字,那就說得可笑了。我就是領著一個男孩子,和一個女孩子過活。現在裱褙衚衕,分人家一個小院子住了。」楊杏園道:「今天也沒有帶少爺出來玩。」李老太太道:「上學去了。他年紀究竟小些,太淘氣,我也不很願意帶他出來。」何太太在旁插嘴道:「別個老人家總是喜歡男的,喜歡小的,老伯母就不同。」李冬青在一邊笑著輕輕的說:「你可別招上我。」李老太太笑道:「你這兩個人,都沒有規矩,先生固然不配做先生,學生也就一點不敬重先生。」何太太笑道:「幸而楊先生不是外人,很知道我的。不然,人家聽了去,不算先生管不住學生,卻要說這大一個學生,還不分上下啦。」李老太太笑道:「你是真會說話,除非在報館里作文章的人,像何先生一樣,才可以賽過你。」楊杏園道:「吃報館飯的人,不見得會說話,譬方我就是一個嘴笨的人。」李老太太道:「楊先生在哪家報館?」楊杏園道:「影報。」李老太太道:「哦!和何先生同事。我們家裡就看的是這份報。我們冬青常說,有一位姓楊的,文章做得最好,原來就是楊先生。」楊杏園道:「在報上做文字,天天是忙著充篇幅,哪裡會好?」李老太太道:「這並不是我說客氣話。」便問著李冬青道:「你頭回給你弟弟說,有一篇小說做得好,可以當文章念,也是這楊先生做的吧?」李冬青這時只得和楊杏園說了一句客氣話,說道:「楊先生的武俠小說,寫得實在有聲有色。」楊杏園笑道:「不瞞女士說,我就不懂武事,那都是胡謅的。李女士很喜歡看小說嗎?」李冬青微微一笑道:「從前喜歡看小說,現在俗事多,沒有這閑工夫了。」楊杏園道:「聽說女士在愛美戲劇學校,擔任了功課,不知道教的是哪一類?」李冬青道:「不過有人介紹去教音樂,我還沒有答應。聽說校風不很好,我也懶得去了。」何太太接著說道:「楊先生,你不是說愛美學校你有熟人嗎?請你打聽打聽,到底內容怎樣?若是好呢,我倒主張李先生去教書。」楊杏園道:「這是極容易的事了,那學校主任教員鄭慈航,是我十幾年的老朋友,內容怎樣,我一問便知。就是殷校長,我有幾次會面的交情,也可以問的。」李老太太道:「那就好極了,就托楊先生問問,內容到底怎樣?」楊杏園因為不費什麼力,就滿口答應了。大家談了片刻,由楊杏園給了茶錢,一路出門。李冬青上馬車的時候,因為和楊杏園是初次見面,微微的鞠了一個躬,含著笑,說了一聲「再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