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四回 納禮典輕裘為花請命 論交關盛饌按日傳餐

第五十四回 納禮典輕裘為花請命 論交關盛饌按日傳餐

第五十四回納禮典輕裘為花請命論交關盛饌按日傳餐

卻說楊杏園在長辛店送客回來,騎著一匹驢子,不住的在驢背思前想後。一個不留心,由驢背上滾了下來,摔在草地上。那驢夫連忙跑上前,要來扶他。楊杏園只覺頭暈眼花,天旋地轉,便索性閉著眼睛,睡在地下。對驢夫搖搖手,叫他不要動。那驢夫也呆了,不知怎麼一回事,兩隻手不住的抓著大腿,睜開兩隻眼睛望著。楊杏園在地下休息了一會,神志已經定了,慢慢的站了起來,撣了一撣身上的塵土。又走了幾步,覺得並不怎樣。驢夫說:「先生,你沒有摔著嗎?」楊杏園道:「沒有摔著。你看,天上的鳥,一陣一陣的,從頭上背太陽飛了過去,天不早了,我們快點趕路罷。」楊杏園重新騎上驢子,加緊的向北跑。一路之上,大家都不說話,只有驢脖子上的銅鈴,和四蹄得得的聲音。驢子趕進城,天還算沒有十分黑,楊杏園雇了一輛膠皮車,就回家去了。到了家裡,人也疲倦極了,只洗了一把臉,連茶也沒喝一杯,就脫衣睡了。

這天晚上,半夜裡醒過來,身上竟有些發燒,次日清早,竟爬不起來。但是睡到十一點的時候,聽見窗外聽差喁喁私議,心裡想道:「莫非他們是笑我的?無論如何,我今日必得掙紮起來,真是要病,也到明後日再病。」這樣想著,自己又起了床。下午也沒有起床,只是捧了一本書,和衣躺在床上看。到了三點鐘的時候,人休息很久了,精神像好些,丟了書正要到院子里去走走。只聽得一陣腳步聲,有兩個人說話,走了進來。就有一個人道:「楊先生出去了,沒有人。」聽那聲音,正是富家駒的聲音。說話時,那兩個人已經走進外面屋裡。楊杏園要出去,又怕人家是什麼秘密事,特意躲到後面來說話,若是出去撞破了,大家都不好意思。因此索性睡下去,扯著被服,將半截身子蓋了。那隔壁兩個說話的人,除了一個是富家駒而外,其餘一個人的聲音,也很熟悉,好像是會過幾面的人。只聽見富家駒說道:「這是怎麼好?我這一個月,用得錢太多了,這時又要拿出四五百來,我哪裡有?你能不能給我想個法子?」那一個人道:「太多了,我哪裡有法子。」富家駒道:「既然大家都沒有法子,就此散場罷,我不幹了。」那個道:「咦!你這是什麼話?人家為你受了多大的犧牲。這時你說不幹,不但你心太忍,連我都無臉見人。」富家駒道:「她為我有什麼犧牲?」那人道:「你想呀。設若她不是為你捧她,她不掉戲園子。不掉戲園子,就不會和後台決裂,在家待這樣久。現在人家要上台了,只等你的行頭,你倒說得好,不幹了,這個跟頭,還叫人家栽得小哇!」說畢,外面靜悄悄的並沒有聲音。停了一會兒,那人又道:「你說呀,不做聲就解決了嗎?」富家駒道:「我並不是不理會。你替我想想,我哪裡弄這一筆錢去?」說到這裡,那聲音就小了。唧唧喳喳說了一陣子,富家駒笑道:「主意倒是用得,若是家裡把這事發現出來,那我怎樣辦?」那人道:「你這樣顧前顧后,那就沒法子往下說了。」只聽啪的一聲,好像是用手拍衣裳響。接上富家駒大聲說道:「罷!我就照你這話做了去。」說畢兩個人都出去了。

楊杏園本來心緒很惡,這事又聽得沒頭沒腦,哪裡知道他們為什麼事,因此也不去管他。慢慢的起來,依舊靠窗戶看書,不多大一會兒工夫,只聽前面院子里有人大聲唱道:「恨楊廣斬忠良讒臣當道呀哇。」於是想起來了。富家駒有一個朋友叫錢作楫,他是最喜歡唱《南陽關》這一齣戲的。而且他每一句倒板,最後有「呀哇」兩個字的口音,那是別人學不會的。聽這唱聲就是錢作楫,剛才在這屋子裡說話,一定也是他了。他和富家駒兩個人最交好,富家駒所有的戲劇知識,也都是他傳授的。他兩人在一塊兒,自然是戲劇問題了。怪不得剛才所說有捧戲子,置行頭一派的話呢。這時錢作楫和富家駒又在對唱《武家坡》,大聲疾呼,唱得人一點心思沒有,只得丟了書靜坐。一直靜坐到開晚飯才到前面去吃飯。富氏兄弟和那個姓錢的,也都同桌子坐了。楊杏園雖然滿腹的心事,但是生怕他們弟兄知道,依舊談笑自若。吃完了飯,回房來洗臉,富家駒也跟了來。在袋裡,掏出一張稿子,合手和楊杏園作了一個揖,笑道:「楊先生,就只這一次了,下不為例。」楊杏園笑道:「你又要登戲頌,是不是?」富家駒道:「什麼叫戲頌,不是不是!」楊杏園道:「你的戲評,是專門恭維不加批評的,這不是戲頌嗎?」富家駒笑道:「只登這一次了,以後絕對不來麻煩。」楊杏園道:「我報上副刊的戲評一欄,幾乎是你們香社裡的人包辦了。前幾天我們的經理,特為這事和我提出抗議,認為我也是香社的一份子,你說冤不冤?羊肉沒吃,惹了一身的膻,我這是《西廂記》里的紅娘,圖著什麼來?」富家駒笑道:「我介紹楊先生和她見一見,好不好?若是能加入我們香社,我們是歡迎的。不過這裡面的人,學問都罷了,楊先生未必肯來。」楊杏園笑道:「她是誰?你也不要給我這些好處,我也不是翩翩濁世佳公子,不配做這些風月場中的事情。你既聲明只有這一次,我再給你登上就是了。」富家駒聽說,連忙將稿子送給楊杏園,一連和他作了幾個揖。又問道:「明天能見報嗎?」楊杏園道:「明天是來不及,後天罷。」富家駒連聲道謝,然後走出。

錢作楫在外面探頭探腦,已經是幾次。這時便問富家駒道:「答應了登嗎?」富家駒道:「答是答應了,不過已經說明,下不為例。」錢作楫道:「我這裡還有兩首詩,我抄出來,你索性送給他去登一登。」富家駒道:「算了罷,你那個詩,也是六月天學的,在肚子里擱久了,再拿出來,未免有些氣味。」錢作楫紅著臉道:「你批評人家,總是極嚴酷的。其實無論如何,比你家二爺的新詩總好些。」富家駒笑道:「你也不要攻擊他了。頭次我曾把你作的詩,送給楊先生去登。他說寧可多登一回戲評,這詩是罷了。你想,這也是我老二說的嗎?」錢作楫道:「這是你捏造出來的話,我不信。他不登我的戲評和詩,那不算什麼,我一樣找得到一家大報去登。」富家駒道:「你送到哪家去登?」錢作楫道:「我找大評劇家陳黃孽去。憑他一鼓吹,比別家報上,怕不要強十倍哩。」富家駒道:「你哪裡認得他?」錢作楫道:「我原不認得他。我有一個朋友,常在他那裡投稿,和他認識。我的朋友說了,只要我請他吃一餐飯,這事就好辦。」富家駒笑道:「那就很好,若是能運動的話,我情願出來請客。只是有一層,就怕他不到。」錢作楫道:「有我朋友在裡面運動,不至於不來。況且我聽見我的朋友說,這陳黃孽,盡愛占人家一點小便宜。請他白吃,白喝,白聽戲,白瞧電影,總沒有不到的。不過你的戲評,楊先生礙著面子,沒有不登的,你又何必另找他方?」富家駒道:「不成不成!在他那裡投稿,稍微鼓吹一點子的話,他就要改去的,只當白做。而且送三篇登一篇,就是天大人情。這是其一。其二呢,他報上登戲評,總是罵的時候多,你恭維一頓,過兩天有罵的投稿,他一樣登出來,一來一去還不是扯直。現在我們若是能運動陳黃孽,就徹底運動一下。要和他約好,他的報上,只許捧,不許罵。」錢作楫道:「這個怕不容易。」富家駒道:「只要有熟人介紹,總可以運動。除我請客而外,叫晚香玉直接送他一些禮就得了。」錢作楫道:「若是那樣辦或者有些希望。要不然,就叫晚香玉拜他做干老子,一定他會捧起來。」富家駒道:「這個我反對。」錢作楫笑道:「瞧你這份醋勁兒。」富家駒道:「並不是我吃醋,非親非故,叫人家做老子,這事誰肯做?我們將心比心,也不應該讓晚香玉做這種事。」錢作楫見他如此,也不堅持他的主張。當時告別回去,約了明日去會那個朋友,晚上回信。

錢作楫的朋友,是個旗人明秋谷,並沒有什麼職務,是吃瓦片兒的。這天錢作楫來找他,只見他站在大門口,靠著電燈桿,右手捉著一隻鴿子,左手伸開巴掌,舉平眉毛,擋著陽光,向半空里,張望著不了。天上一群帶響鈴的鴿子,汪汪的繞著圈子飛呢。錢作楫走上前,正要和他答話,只見他把右手往上一揚,啪啪啪一陣響,他手上那隻鴿子,已經飛入半空里,也加入那個團體去了。猛然間一道影子在眼前直飛了過去,倒嚇了錢作楫一大跳,看那明秋谷時,籠著衫袖,昂頭望著天上,嘴裡不住的微笑。錢作楫道:「秋谷兄,真有個樂兒呀。」明秋谷回頭一看是錢作楫,連忙拱手作揖道:「請家裡坐,請家裡坐。」錢作楫道:「我聽說你每月養鴿子,要花幾十塊錢,就為的這一扔一瞧嗎?」明秋谷笑道:「我這算什麼,家裡養了四五十對,也值不了人家一對的錢。」說時,把他讓進家裡客廳里去坐。錢作楫先說了一些閑話,后就談到陳黃孽的戲評。明秋谷笑道:「他的戲評,還不就是那麼一回事。我們懂一點戲的人,那還值得一瞧?」錢作楫是來運動人家的,當然不能加以攻擊。便笑道:「他的戲評自成一家,意在雅俗共賞,那倒怪不得那樣做。我知道你和他很好,我也有戲評的稿子,請你介紹去登登,行不行?」明秋穀道:「可以,不成問題,你交來得了。」錢作楫道:「並不是說一回的事。希望以後,有稿子送去都登。」明秋穀道:「那可不成。你想,人家又不是傻子,他辦的報,為什麼干替你捧角。」錢作楫道:「我自然對他要表示一點好感,不能讓白登,我請他吃飯,也請你作陪。」明秋穀道:「我沒關係,介紹一下,不算什麼。可是你要希望他大捧一下,光是吃一餐飯,那是不成的。我和他是多年的朋友,我很知道他的脾氣。凡是請他吃一餐飯,照例他送登一篇戲評,一條菊訊。若是不登戲評,光登菊訊,就可以奉送登三回。過了這個定章而外,他就不管。」錢作楫道:「若是要他老捧,又要什麼條件哩?」明秋谷笑了一笑說道:「這個又何須於問?」錢作楫道:「若是要送點禮,那也辦得到,總要他合作才好。」明秋穀道:「送什麼禮,你乾脆送他的錢得了。」錢作楫道:「你看要送多少錢?」明秋穀道:「錢出在你身上,這個話我就不便於說了。」錢作楫道:「我也是人家的事呢,怎好做主?我看這事索性公開的辦起來,請你去問一問他看,他要多少錢才願意辦?」明秋穀道:「問倒是可以問。最好你先拿一點現款來,讓我帶去和他說話。」錢作楫道:「我又不知道說人情要帶現錢的,身上哪裡預備有款子呢?」明秋穀道:「可惜你沒有現款。若是有現款,我可少說許多話。」錢作楫道:「那是什麼意思?」明秋谷說:「你有所不知。陳黃孽的五官,沒有一處不害饞病的。只要把東西引出他的饞蟲來,然後要求他的條件,就很容易合拍。」錢作楫道:「若是照你的法子,果然有效力時,你不妨明天去說,我今天弄些錢來,讓你帶去。」明秋穀道:「那樣最好。」錢作楫道:「你看要帶多少錢?」明秋谷想了一想,說道:「鈔票都不成,你拿個三十塊現洋來,我包和你辦成一個極圓滿的結果。」錢作楫道:「一出手就拿三十,以後還要不要呢?」明秋穀道:「既然現錢交易,當然是一回交代清楚,不能拖泥帶水。少了這個數目,也辦不動。」錢作楫見明秋谷說得很有把握似的,也就一口答應了。

當日晚上,找著了富家駒,一五一十說了。說是最好一把拿出五十塊現洋來,一下就把他砸倒。富家駒道:「真是陳黃孽能和我們合作,這個數目,卻也不算多。但是明天就要拿出來,我實辦不及。」錢作楫道:「難道你忘記了嗎?下個星期就是他們竹社葉社和金竹君秋葉香題贈封號的日子,我們香社不出風頭則已,要出風頭,應該於這個星期,大事鋪張一下。到了下個星期,我們也可以和晚香玉題贈封號,和他們比一比。那末,運動報館,豈非刻不容緩。」富家駒道:「你這話說得也是。不過我一時拿不出許多,怎樣辦?」錢作楫道:「昨天我看見你那件灰鼠皮袍子很好。現在灰鼠是最值錢,你何不拿去當一下。過個幾天,有了錢把它再取來,也不妨事。」富家駒道:「這個使不得。要我自己去當,我是沒有進過當鋪門。叫聽差去當,我又不好意思說。」錢作楫道:「這樣辦罷。你把皮袍子交給我去替你當。明天我交當票子給你,你自己去贖。你看如何?」富家駒道:「不能當,我又怎能贖?」錢作楫道:「那也好,只要你出錢,我替你包當包贖就是了。」富家駒一想,除此也沒有第二個法子,只得照辦。他馬上在箱子里取出那件嶄新的灰鼠皮袍子來,交給錢作楫笑道:「我還沒有上過身呢,倒要先進當鋪子了。」錢作楫道:「那要什麼緊,手頭不方便的時候,我就常噹噹。」富家駒拿了幾張報紙,將皮袍子包了。又裁了一張紙條,寫了一行字,是「請順交李梅軒兄」,粘了漿糊,貼在報上。錢作楫道:「你交給我去當,怎麼又叫我交給李梅軒。」富家駒道:「我哪裡是要你交給他,我怕他們看見了要問。你就說李梅軒要借我這件皮袍子去做樣。這上面貼有現存的字條,證據確鑿,人家就不疑心我是隨口撒謊了。」錢作楫笑道:「你真也想得周到,別瞧你老實,倒會辦事。」說著,夾了那包袱出門去了。次日上午,就在當鋪里當了五十二塊錢。要了三十塊現洋,其餘的是鈔票,鈔票揣在裡衣口袋裡。現洋用一張紙包了,捏在手裡,然後來見明秋谷。他一見面就作了一個揖,說道:「事情是辦得了。不湊巧,遇到一個朋友,拉去上小館子,我身上又沒帶錢,就把整款花去了兩塊。我真不是存心,要存心我就是個畜類。」說時,把二十八塊錢,手裡托著問道:「你瞧成不成?成就請你帶去。不成我好帶回去,補上再送來。」明秋谷見他把錢已拿在手上,而且又說出這種話。那末,他用了兩塊錢,也許是真的。便道:「既然如此,你且交給我,這三十塊錢,又不是定價,有什麼少不得。不過要一個整數給人家,才好看些。到那時再說,果然要添我就給你添上罷。」說著,便將錢接了過去。錢作楫道:「我也就走了,明天聽你的回信。」明秋穀道:「這個時候,陳黃孽也還沒有上報館,我正好趕到他家裡去。我們一路出門罷。」他也找了一件馬褂套上,和錢作楫一路走了出去。錢作楫自去聽戲,明秋谷卻到陳黃孽家來。

這陳黃孽雖然是一個平常的新聞記者,但是排場是有的。門口掛了一塊「正陽日報記者住宅」的牌子。接上門房門口,就掛了一塊「傳達處」的牌子。小小一個四合院子,也不過一丈多見方,可是東西南北房,他一律都用牌子標起來。什麼客廳,書室,內室,分別得很清楚。明秋谷一進門,正要往裡闖,門房裡跑出來一個小聽差將他攔住。說道:「明先生你給我一張名片,讓我先進去回一聲罷。」明秋穀道:「得了,這一趟我沒帶名片,不要過虛套了。」小聽差道:「沒帶名片也不要緊,您先在此待一待。您不知道,我要不進去先說一聲,回頭老爺是要罵我的。」明秋谷見他如此說,怕他真箇挨罵,只得站在門洞子里,讓他進去回稟。去了一會,他出來請明秋谷到小客廳去坐,然後陳黃孽才出來。他一見面,早是深深一點頭說道:「請坐請坐。」接上便操著他大八成的官話喊道:「來呀,倒茶來呀。」明秋谷和他多年的朋友了,知道他沾染官場的氣習很深,越客氣越禮節多。便道:「我只能坐一會兒,我就要走。我現在有一樁事和你來商量。」陳黃孽道:「什麼事?總要我能辦得到罷。」明秋穀道:「那自然,辦不到的,我也不必來說。」說著又笑了一笑。然後說道:「現在有兩個朋友,要捧晚香玉,請你多幫一點忙。」陳黃孽風車般的搖著頭,說道:「不成不成!我一些朋友,無論是誰,也說她海派。虧你還玩過票的,怎樣來捧她。」明秋穀道:「也是沒奈人情啦。我那朋友說,一兩天之內,就要請你吃飯。」陳黃孽道:「那倒不必。」明秋穀道:「不但請你吃飯,還要送東西給你呢。」陳黃孽笑道:「那就不敢當了。怎麼著,他想登一張相片嗎?」明秋穀道:「他倒不在乎此。希望你常常幫他的忙,他送了稿子來,都給他原文登上。」陳黃孽搖著頭道:「這就難了。報館里犯一個捧角的名義,那都不去管它,我和晚香玉什麼關係,那樣捧她,又不是發了瘋。況且她那種角色,剛剛是半紅半黑的時候,也受不起人家大捧特捧。我要捧她,人家真要罵我陳黃孽瞎了眼哩。」明秋谷見他口風如此之緊,便在身上掏出二十塊現洋,疊起來作一注放在桌上。陳黃孽見他擺出一疊現洋,眼睛望著,便問道:「這是做什麼?」明秋穀道:「我原來知道你是一個清高的人,不敢用這一點小款來送你。可是我那個朋友,一定要我拿來,說是送給你買點茶葉喝。我受那方面重託,又沒有你的話,所以不敢代為拒絕。帶來了,聽憑你怎樣辦。」陳黃孽穿的是短小的西裝,兩隻手全露在外面,於是兩隻巴掌,互相搓個不住,笑著對明秋穀道:「你這朋友太……太什麼了。」明秋穀道:「他也知道直接送錢來,欠雅一點。可是他有他的想頭,以為送錢來,由你自買東西,可以挑合意的。」陳黃孽道:「那絕對沒有關係,送東西錢都是一樣。只是我……」說著,把手又不住的互相搓著。明秋穀道:「他既出於誠意,你落得收下。只當他請你吃飯,你就不去,他酒席錢,不也是花了嗎?」陳黃孽道:「我憑了你老哥的面子,還能拒人於千里之外嗎?只是他那條件也特苛些。你想,來了稿子就登,這不太沒有限制嗎?」明秋穀道:「那當然只以捧晚香玉為限,除此以外,登不登仍在你。」陳黃孽用手抓一抓頭,又笑道:「真就這樣賤賣。」明秋谷聽他那口音,已有九分願意了。自己是二十八塊包辦下來的,多出一塊,就少賺一塊,萬萬松不得口。便將手扶著洋錢,捏著上面幾塊,只是轉動。口裡說道:「這又不是我的款子,只要前途肯出,我還有什麼不答應的。」說到這裡,明秋谷摸著那一把錢,就要往身上揣,陳黃孽大吃一驚,連忙將他的手按住,很親熱的樣子說話。說道:「你老哥這番盛意,我豈有不感激的。」說時,握住明秋谷的手,搖了幾搖,說道:「就是這樣辦罷。我還不知令友貴姓。」明秋穀道:「說起來,這人你也應該知道。他是在各報常常投稿的富家駒先生,署名是『醉玉少年』。」陳黃孽道:「知道知道!他的文字做得很好,若是到我們這報上來發表,我們是極端的歡迎的。」口裡說著,眼睛可不住的看那堆洋錢,心想如何才能到手?明秋谷的眼睛,比他的眼睛更厲害,卻又不住的偷看他的眼神,恰好聽差端上茶來,陳黃孽將明秋谷面前的洋錢移了一移,然後將茶杯放在一堆洋錢裡面。說道:「你這錢收起來吧?我若先收了錢,彷彿對富先生不客氣一點。」明秋穀道:「那倒不要緊,這是他願意的。」明秋谷說著,那錢依舊擺在桌上。陳黃孽便把錢又移了一移,笑著說道:「既然如此,我只好收下了。」便順手將洋錢又一移,移到自己這邊來。明秋穀道:「錢先生說,日內他一定請你吃飯,請你聽戲。有時候他來篇把稿子,你也要幫忙才好。」陳黃孽道:「只要是熟人,那都不成問題,何必一定要請我吃飯。」明秋穀道:「這也無非是大家敘敘的意思,不能說是奉請。」陳黃孽道:「既然這樣說,我一定是到的。你一說起這個,我想起來了。和你打聽一件事,聽說他們竹社明日請客,運動選舉票,你知道不知道?」明秋穀道:「有這個話吧?我倒是沒有留心。」陳黃孽道:「可惡極了,他們沒有請你嗎?」明秋穀道:「他們的首領是袁友竹,和我們的意見不同,因為我們是反對金竹君捧秋葉香的呢。」陳黃孽拍一下桌子,一巴掌撲在洋錢上說道:「好,我幫你的忙,捧秋葉香,反對金竹君。」明秋谷笑道:「那樣就好,明天請你坐包廂。」陳黃孽手握著洋錢,往回一縮,順便往衣袋裡一揣。然後伸出手來,捏著拳頭捶著桌子道:「金竹君的戲,平常得很,他們捧她,太沒有道理,我必定要出來罵罵。」二人正說得高興,聽差送上四五封信來,一把交給陳黃孽。他一看那信封,有兩個是西式的,都未曾封口,似乎是一封請柬。先抽出一封來看,果然是請柬,乃是竹社全體社員出的名字,日期就是明日。再打開那一封,更好了,是金竹君自己出名請的。請的是後日,而且還是西餐。陳黃孽看了這個,又看了信,都放在一邊。明秋谷仍繼續的反對竹社,說道:「你要大罵,我可以供給你的材料。」陳黃孽道:「剛才我不過是一句笑話。你們一個捧竹,一個捧葉,我們何必幫一個打一個。況且金竹君……」明秋谷見陳黃孽立刻變了態度,也不知是何緣故,便道:「葉社的人,我認得一大半。就在這兩三天之內,他們有一種聚餐,我介紹你去客串。」陳黃孽道:「我哪裡登過台,你這不是和我開玩笑?」明秋穀道:「不是要你登台。他們聚餐,是專請捧秋葉香的黨人,不帶外客的。我叫他們下你一封帖子,請你去吃飯,豈不是客串?」陳黃孽聽了,摸著鬍子笑道:「我對秋葉香,向來很贊成的。他們就不請我,我也不會罵的。」明秋谷聽他口風有些轉了,索性說明白,便道:「日期就是後天,你務必到。回頭我打電話通知他們。」陳黃孽想後天已經有一餐了,兩餐並在一天吃,很不經濟。一個上午,一個下午,那還罷了。若又同是一個時候,只好算一飽,越發不是算盤了,便道:「我有一個約會,你們遲一天,成不成?」明秋穀道:「他們原打算今天晚上決定日子,這樣說時,就展期一天罷。」陳黃孽收了二十塊錢,各方面又請他吃飯,很是歡喜。明秋谷起身要走,又留著他坐了十分鐘,然後才送出來。

自次日起,他便接連大吃了三天。也是他的口福好,作到了第四天頭上,又是夕陽廬詩社雅敘的日子。陳黃孽原不是遺老名流,可是他作得來七絕五絕兩種詩,毛遂自薦也加入了這個詩社。他雖不出社費,好在社裡的人,都是名公巨卿,出得起錢的,讓他一人白來,也就沒有什麼影響。這社裡共有二三十位詩友,每會不見得盡來,也不至於不來,大概總到個上十位。這天是林雪樓太史作東,到的有趙春水,周秋舫,楊夏蜂,葛冬雪,周西坡,孟嘯廬,梁蕉夢一十幾位。陳黃孽也在其中。大家先是把報上的新聞搜羅出來,談了一陣。後來慢慢的就談到聽戲,葛冬雪便笑著對林雪樓道:「聽說你有好些時,沒上天橋落子館了。『自有人間金翠喜,不妨日日上天橋』,風情大減了。」林雪樓笑道:「床頭黃金盡,壯士無顏色。」那邊趙春水笑道:「我得一聯詩鐘了,是『蓮花落後金歸翠,秋葉香時客上樓』。」於是乎大家哈哈大笑。座中也有一二位不懂的,便道:「上一聯即景生情,那是知道的。下一聯是什麼意思?」林雪樓笑道:「這也是給我開玩笑嗎。因為這些時候,我總去看秋葉香的戲。當她要出台的時候,我就到樓上包廂里去。這不是秋葉香時客上樓嗎?」大家見他直認不諱,於是又第二次大笑起來。林雪樓一面笑著,一面用左手拉著右手的衫袖去擦眼淚。說道:「這孩子的戲真不能說壞,在現時這些坤伶花衫裡面,沒有人蓋得過她的。」周秋舫道:「這話當真嗎?」林雪樓道:「你也看過她的戲,你平心說,誰還能比她好?」周秋舫道:「我以為金竹君比她好。」林雪樓道:「空說比她好不行,你得從色藝上仔細評判出來,那才能算數。」周秋舫道:「你不要性急,我慢慢兒的說給你聽。」林雪樓閉著眼睛,搖著頭道:「吾斯之未能信,姑妄言之。」周秋舫道:「論作工秋葉香跌宕有餘,而端莊不足;論唱工用力過剛,而迴轉欠周。金竹君就不然了,演青衣是青衣,演花衫是花衫。」林雪樓不等他再往下說,已經是撅著鬍子,搖頭不已。正好陳黃孽在下手,回過頭便問陳黃孽道:「你是一個評劇大家,你說說看,秋葉香和金竹君的戲,是哪個的好?」陳黃孽一想,秋葉香金竹君都請我吃過飯,總算熟人。這裡林雪樓幫著秋葉香,他是一個太史。那邊周秋舫幫著金竹君,又是一個總裁,也都不能不幫忙。便笑道:「各有各的好處。」趙春水道:「雖然各有各的好處,不能兩個人的色藝,就一五一十,分得那樣平準,總有一個好些,一個差些。」陳黃孽吃了金竹君兩餐飯,比較是要袒竹的。可是他明知道,今日的東道主林太史,乃是一個捧葉最熱心的,要說秋葉香不如金竹君,又怕東家不快活。便笑道:「仁者見仁,智者見智,這是無法下定評的。」趙春水道:「怪不得你們評劇家,有許多白戲看。原來你連一個也不肯得罪。」林雪樓道:「你們不要吵,我有一個最公正辦法,來評判甲乙了。」大家聽了這話,就中止爭論,來聽他的辦法。要知他說出什麼辦法,下回交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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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間文庫:春明外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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