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五回 鷹犬亦工讒含沙射影 芝蘭能獨秀飲泣吞聲
第六十五回鷹犬亦工讒含沙射影芝蘭能獨秀飲泣吞聲
這一天晚上,玉芬閑著,到佩芳屋子裡閑坐談心。一進門,便笑道:「呵!真了不得,瞧你這大肚子,可是一天比一天顯得高了,怪不得你在屋子裡待著,老也不出去。應該找兩樣玩意兒散散悶兒才好。至少,也得找人談心。若是老在床上躺著,也是有損害身體的。」佩芳原坐在椅子上,站起來歡迎她的,無可隱藏,向後一退,笑道:「你既然知道我悶得慌,為什麼不來陪著我談話呢?」玉芬道:「我這不是來陪著你了嗎?還有別的人來陪你談話沒有?」說時,現出親熱的樣子,握了她的手,同在一張沙發上坐下。佩芳道:「今天我妹妹還來談了許久呢。」玉芬道:「她來了,怎麼也不到我那裡去坐坐?我倒聽到張媽說,她還到新少奶奶屋子裡去坐了呢。怎麼著?我們的交情,還夠不上比新來的人嗎?」佩芳道:「那還是為了她當過儐相的那一段事實了。」玉芬眉毛一聳,微笑道:「你和你令妹說些什麼了?燕西的老婆,可對令妹訴苦,以為我們說她是鄉下人呢。」佩芳道:「真有這話嗎?我就以為她家裡比較貧寒一點,決計不敢和她提一聲娘家的事。十個指頭兒也不能一般兒齊,親戚哪裡能夠一律站在水平線上,富貴貧賤相等?不料她還是說出了這種話來,怪不怪?」玉芬道:「是啊!我也是這樣說啊。就是有這種話,何必告訴令妹?俗言道得好,家醜不可外傳,自己家裡事,巴巴地告訴外人,那是什麼意思呢?幸而令妹是至親內戚,而且和你是手足,我們的真情,究竟是怎麼樣,她一定知道的。不然,簡直與我們的人格都有妨礙了。」佩芳道:「據你這樣說,她還說了我好些個壞話嗎?誰告訴你的?你怎樣知道?」玉芬道:「我並沒有聽到別的什麼?還是張媽告訴我的那幾句話,你倒不要多心。」佩芳笑道:「說過就算說了吧,要什麼緊!不過舍妹為人,向來是很細心的,她不至於提到這種話上去的,除非是清秋妹特意把這種話去告訴她了。」玉芬道:「那也差不多。那個人,你別看她斯文,肚子里是很有數的。」佩芳笑道:「肚子里有數,還能賽過你去嗎?」玉芬道:「喲!這樣高抬我做什麼?我這人就吃虧心裡擱不住事,心裡有什麼,嘴裡馬上就說什麼。人家說我爽快是在這一點,我得罪了許多人,也在這一點。像清秋妹,見了人是十二分的客氣,背轉來,又是一個樣子,我可沒有做過。」佩芳笑道:「你這話我倒覺得有點所感相同,我覺得她總存這種心事,以為我們笑她窮。同時,她又覺得她有學問,連父親都很賞識,我們都不如她。面子上儘管和我們謙遜,心裡怕有點笑我們是個繡花枕哩。」玉芬道:「對了對了,正是如此。可見人同此心,心同此理呢。」佩芳笑道:「其實,我們並沒有什麼和她過不去,不過覺得她總有點女學者的派頭,在家裡天天見面,時時見面的人,誰不知道誰,那又何必呢?」玉芬笑道:「這個女學者的面孔,恐怕她維持不了多少時候,有一天總會讓大家給她揭穿這個紙老虎的。」說著,格格地一陣笑。又道:「怪不得老七結婚以前和她那樣的好,她也費了一番深工夫的了。我們夫妻感情不大好,其原因大概如此。」佩芳笑道:「你瘋了嗎?越來越胡說了。」玉芬道:「你以為我瞎說嗎?這全是事實,你若是不信,把現在對待人的辦法,改良改良,我相信你的環境就要改變一個樣子了。」佩芳笑道:「我的環境怎麼會改一個樣子?又怎麼要改良待人的辦法?我真不懂。」玉芬笑道:「你若是真不懂那也就算了。你若是假不懂,我可要罵了。」佩芳笑道:「我懂你的意思了。但是你所說的,適得其反哩。你想,他們男子本來就很是欺騙婦女,你再綿羊也似的聽他的話,跟在他面前轉,我相信,他真要把人踏做腳底的泥了。我以為男子都是賤骨頭,你願遷就他,他越驕橫的了不得。若得給他一個強硬對待,決裂到底,也不過是撒手。和我們不合作的男子,撒了手要什麼緊?」玉芬伸了一伸舌頭,復又將頭擺了一擺,然後笑道:「了不得,了不得!這樣強硬的手段,男子戀著女子,他為了什麼?」佩芳站了起來,將手拍了一拍玉芬的肩膀,笑道:「你說他戀著什麼呢?我想只有清秋妹這樣肯下身份,老七是求仁而得仁,就兩好湊一好了。」兩人說得高興,聲浪只管放大,卻忘了一切,這又是夜裡,各處嘈雜的聲浪,多半停止了,她們說話的聲音,更容易傳到戶外去。
恰好這個時候,清秋想起白天藹芳來了,想去回看她,便來問佩芳,她是什麼時候准在家裡?當她正走到院子門的黃竹籬笆邊,就聽到玉芬說了那句話:只有清秋妹那樣肯下身份。不免一怔,腳步也停住了。再向下聽去,她們談來談去,總是自己對於燕西的婚姻是用手腕巴結得來的。不由得一陣耳鳴心跳,眼睛發花。待了一會兒,便低了頭轉身回去。剛出那院子門,張媽卻拿了一樣東西由外面進來,頂頭碰上。張媽問道:「喲!七少奶奶,你在大少奶奶那兒來嗎?」清秋頓了一頓,笑道:「我還沒去。因為我走到這裡,丟了一根腿帶,要回去找一找,也不知道是不是丟在路上了?」說著,低了頭,四處張望,就尋找著,一路走開過去了。張媽站在門邊看了一看,見她一路找得很匆忙,並不曾仔細尋找,倒很納悶。聽到佩芳屋子裡,有玉芬的聲音,便走了進去。玉芬道:「什麼事,找到這兒來?」張媽道:「你要的那麥米粉,已經買來了。不知道是不是就要熬上?」玉芬道:「這東西熟起來很快的,什麼時候要喝,什麼時候再點火酒爐子得了。這又何必來問?」張媽笑了一笑,退得站到房門邊去,卻故意低了頭,也滿地張望。玉芬道:「你丟了什麼?」張媽道:「我沒有丟什麼,剛才在院子門口碰到了七少奶奶,她說丟了一隻腿帶,我想也許是落在屋子裡,找一找。」佩芳道:「瞎說了,七少奶奶又沒有到這裡來,怎麼會丟了腿帶在這裡?」張媽道:「我可不敢撒謊,我進來的時候,碰到七少奶奶剛出院子門,她說丟了一隻腿帶,還是一路找著出去的呢。」佩芳和玉芬聽了這話,都是一怔。佩芳道:「我們剛才的話,這都讓她聽去了。這也奇怪,她怎麼就知道你到我這裡來了?」玉芬道:「我們是無心的,她是有心的。有心的人來查著無心的人,有什麼查不著的?」佩芳道:「這樣一來,她一定恨我們的,我們以後少管她的閑事,不要為著不相干的事,倒失了妯娌們的和氣。」玉芬道:「誰要你管她的事!各人自己的事,自己還管不了呢!」於是玉芬很不高興地走回自己屋子去了。
恰好鵬振不知在哪裡喝了酒,正醉醺醺地回來。玉芬道:「要命,酒氣沖得人只要吐,又是哪個妖精女人陪著你?灌得你成了醉鱉。」鵬振脫了長衣,見桌上有大半杯冷茶,端起來一骨碌喝了。笑道:「醉倒是讓一個女人灌醉了,可不是妖精。」玉芬道:「你真和女人在一處喝酒嗎?是誰?」說著,就拉著鵬振一隻手,只管追問。鵬振笑道:「你別問,兩天之後就水落石出的。你說她是妖精,這話傳到她耳朵去了,她可不能答應你。」說著,拿了茶壺又向杯子里倒上一杯茶,正要端起杯子來喝時,玉芬伸手將杯子按住,笑問道:「你說是誰?你要是不說,我不讓你喝這一杯茶事小,今天晚上我讓你睡不了覺!」鵬振道:「我對你實說了吧,你罵了你的老朋友了,是你表妹白秀珠呢。」玉芬聽了這話,手不由軟了,就坐下來。因道:「你可別胡說,她是個老實孩子。」鵬振笑道:「現在男女社交公開的時代,男女相會,最是平常。若是照你這種話看來,男女簡直不可以到一處來,若是到了一處,就會發生不正當的事情的。」玉芬笑道:「不是那樣說,因為你們這班男子,是專門喜歡欺騙女子的。」鵬振道:「無論我怎麼壞,也不至於欺騙到密斯白頭上去。況且今天晚上同座有好幾個人。」玉芬道:「還有誰?秀珠和那班跳舞朋友,已經不大肯來往了。」鵬振道:「你說她不和跳舞朋友來往,可知道今天她正是和一班跳舞朋友在一處。除了我之外,還有老七,還有曾小姐,烏小姐。」玉芬道:「怎麼老七現在又常和秀珠來往?」鵬振道:「這些時,他們就常在一處,似乎他們的感情又恢復原狀了。」玉芬道:「恢復感情,也是白恢復。未結婚以前的友誼,和結了婚以後的友誼,那是要分作兩樣看法來看的。」鵬振笑道:「那也不見得吧?只要彼此相處得好,我看結婚不結婚,是沒有關係的。從前老七和她在一處,常常為一點小事就要發生口角。而今老七遇事相讓,密斯白也是十分客氣,因此兩個人的友誼,似乎比以前濃厚了。」玉芬嘆了一口氣道:「這也是所謂既有今日,何必當初了。」鵬振笑道:「只要感情好,也不一定要結婚啦。」玉芬當時也沒有說什麼,只是把這一件事擱在心裡。
到了次日,上午無事,逛到燕西的書房裡來。見屋子門是關著,便用手敲了幾下。燕西在裡面道:「請進來吧。」玉芬一推門進來,燕西嚷著跳起來道:「稀客稀客,我這裡大概有兩個月沒有來了。」玉芬道:「悶得很,我又懶得出去,要和你借兩本電影雜誌看看。」說著,隨著身子就坐在那張沙發上。燕西笑道:「簡直糟糕透了,總有兩個月了,外面寄來的雜誌,我都沒有開過封。要什麼,你自己找去吧。」玉芬笑道:「一年到頭,你都是這樣忙,究竟忙些什麼?大概你又是開始跳舞了吧?昨晚上,我聽說你就在跳舞呢。」燕西笑道:「昨天晚上可沒跳舞,鬧了幾個鐘頭的酒,三哥和密斯白都在場。」玉芬聽說,沉吟了一會兒,正色道:「秀珠究竟是假聰明,若是別人,寧可這一生不再結交異性朋友,也不和你來往了。你從前那樣和她好,一天大爺不高興了,就把人家扔得遠遠的。而今想必是又比較著覺得人家有點好處了,又重新和人家好。女子是那樣不值錢,只管由男子去搓挪。她和我是表親,你和我是叔嫂,依說,我該為著你一點。可是站在女子一方面說,對你的行為,簡直不應該加以原諒。」燕西站在玉芬對面,只管微笑,卻不用一句話來駁她。玉芬道:「哼!你這也就無詞以對了。我把這話告訴清秋妹,讓她來評一評這段理。」燕西連連地搖手道:「那可不是鬧著玩的,她一質問起來,雖然也沒有什麼關係,究竟多一層麻煩。」玉芬笑道:「我看你在人面前總是和她抬杠,好像了不得。原來在暗地裡,你怕她怕得很厲害呢。」燕西笑道:「無論哪個女子,也免不了有醋勁的,這可不能單說她,就是別一個女子,她若知道她丈夫在外面另有很好的女朋友,她有個不麻煩的嗎?」玉芬一時想找一句什麼話說,卻是想不起來,默然了許久。還是燕西笑道:「她究竟還算不錯。她說秀珠人很活潑,勸我還是和她做朋友,不要為了結婚,把多年的感情喪失。況且我們也算是親戚呢。」玉芬笑道:「你不要瞎說了,女子們總會知道女子的心事,絕不能像你所說的那樣好。」燕西笑道:「卻又來!既是女子不能那樣好,又何怪乎我不讓你去對她說呢?」玉芬微笑著,坐了許久沒說話,然後點點頭道:「清秋妹究竟也是一個精明的人,她當了人面雖不說什麼,暗地裡她也有她的演算法呢。」於是把張媽兩番說的話,加重了許多語氣,告訴燕西。告訴完了,笑道:「我不過是閑談,你就別把這事放在心上,也不要去質問她。」燕西沉吟著道:「是這樣嗎?不至於吧?我就常說她還是稚氣太重,這種的手段,恐怕她還玩不來,就是因為她缺少成人的氣派呢。」玉芬淡淡一笑道:「我原來閑談,並不是要你來相信的。」說畢,起身便走了。燕西心裡,好生疑惑,玉芬不至於憑空撒這樣一個謊,就是撒這樣一個謊,用意何在?今天她雖說是來拿雜誌的,卻又沒有將雜誌拿去,難道到這裡來,是特意要把這些話告訴我嗎?越想倒越不解這一疑惑。當時要特意去問清秋,又怕她也疑心,更是不妥,因此只放在心裡。
這天晚上,燕西還是和一些男女朋友在一處鬧,回來時,吃得酒氣熏人。清秋本來是醒了,因他回來,披了睡衣起床,斟了一杯茶喝。燕西確是口渴,走上前一手接了杯子過來,咕嘟一口喝了。清秋見他臉上通紅,伸手摸了一摸,皺眉道:「喝得這樣子做什麼?這也很有礙衛生啊!不要喝茶了,酒後是越喝越渴的,櫥子下面的玻璃缸子里還有些水果,我拿給你吃兩個吧。」說著,拿出水果來,就將小刀削了一個梨遞給燕西。燕西一歪身倒沙發上,牽著清秋的手道:「你可記得去年夏天,我要和你分一個梨吃,你都不肯,而今我們真不至於……」說著,將咬過了半邊梨,伸了過來,一面又將清秋向懷裡拉。清秋微笑道:「你瞧,喝得這樣昏天黑地,回來就搗亂。」燕西道:「這就算搗亂嗎?」越說越將清秋向懷裡拉。清秋啐了一聲,擺脫了他的手,睡衣也不脫,爬上床,就鑽進被窩裡去。燕西也追了過來,清秋搖著手道:「我怕那酒味兒,你躲開一點吧。」說著,向被裡一縮,將被蒙了頭。燕西道:「怎麼著?你怕酒味兒嗎?我渾身都讓酒氣熏了,索性熏你一下子,我也要睡覺了。」說著,便自己來解衣扣。清秋一掀被頭,坐了起來,正色說道:「你別胡鬧,我有幾句話和你說。」燕西見她這樣,便側身坐在床沿上,聽她說什麼。清秋道:「你這一程子,每晚總是喝得這樣昏天黑地回來,你鬧些什麼?你這樣子鬧,第一是有礙衛生,傷了身體。第二廢時失業……」燕西一手掩住了她的嘴,笑道:「你不必說了,我全明白。說到廢時失業,更不成問題,我的時間,向來就不值錢的。出去玩兒固然是白耗了時間,就是坐在家裡,也生不出什麼利。失業一層,那怎樣談得上?我有什麼職業?若是真有了職業,有個事兒,不會悶著在家裡待著,也許我就不玩兒了。」清秋聽了他的話,握著他的手,默然了許久,卻嘆了一口氣。燕西道:「你嘆什麼氣?我知道,你以為我天天和女朋友在一處瞎混哩,其實我也是敷衍敷衍大家的面子。這幾天,你有什麼事不順意?老是找這個的碴子,找那個碴子。」清秋道:「哪來的話?我找了誰的碴子?」燕西雖然沒大醉,究竟有幾分酒氣。清秋一問,他就將玉芬告訴他的話,說了出來。清秋聽了,真是一肚皮冤屈。急忙之間,又不知道要用一種什麼話來解釋,急得眼皮一紅,就流下淚來。燕西不免煩惱,也獃獃地坐在一邊。清秋見燕西不理會她,心裡更是難受,索性嗚嗚咽咽伏在被頭上哭將起來。燕西站起來,一頓腳道:「你這怎麼了?好好兒的說話,你一個人倒先哭將起來?你以為這話,好個委屈嗎?我這話也是人家告訴我的,並不是我瞎造的謠言。你自己知道理短了,說不過了,就打算一哭了事嗎?」清秋在身上摸索了半天,摸出一條小小的粉紅手絹,緩緩地擦著眼淚,交叉著手,將額頭枕在手上,還是嗚嗚咽咽,有一下沒一下地哭。燕西道:「我心裡煩得很,請你不要哭,行不行?」清秋停了哭,正想說幾句,但是一想到這話很長,不是三言兩語可以說完的,因此復又忍住了,不肯再說。那一種委屈,只覺由心窩裡酸痛出來,兩隻眼睛里一汪淚水,如暴雨一般流將出來。燕西見她不肯說,只是哭,煩惱又增加了幾倍,一拍桌子道:「你這個人真是不通情理!」桌子打得咚的一下響,一轉身子,便打開房門,一直向書房裡去了。清秋心想,自己這樣委屈,他不但一點不來安慰,反要替旁人說話來壓迫自己,這未免太不體貼了。越想越覺燕西今天態度不對,電燈懶得擰,房門也懶得關,兩手牽了被頭,向後一倒,就倒在枕上睡了。這一份兒傷心,簡直沒有言語可以形容,思前想後,只覺得自己不對,歸根結底,還是「齊大非偶」那四個字,是自己最近這大半年來的大錯誤。清秋想到這裡,又顧慮到了將來,現在不過是初來金家幾個月,便有這樣的趨勢,往後日子一長,知道要出些什麼問題。往昔以為燕西犧牲一切,來與自己結婚,這是很可靠的一個男子。可是據最近的形勢看來,他依然還是見一個愛一個,用情並不能專一的人,未必靠得住呢。這樣一想,傷心已極,只管要哭起來。哭得久了,忽然覺得枕頭上有些冷冰冰的,抽出枕頭一看,卻是讓自己的眼淚哭濕了一大片。這才覺得哭得有些過分了,將枕頭掉了一個面,擦擦眼淚,方安心睡了。
次日起得很早,披了衣服起床,正對著大櫥的鏡門,掠一掠鬢髮。卻發覺了自己兩隻眼睛,腫得如桃子一般,一定是昨天晚上糊裡糊塗太哭狠了。這一出房門讓大家看見了,還不明白我鬧了什麼鬼呢?於是便對老媽子說身上有病,脫了衣服復在床上睡下。兩個老媽子因為清秋向來不擺架子,起睡都有定時的。今天見她不曾起來,以為她真有了病,就來問她,要不要去和老太太提一聲兒?清秋道:「這點小不舒服,睡一會子就好了的,何必去驚動人。」老媽子見她如此說,就也不去驚動她了。直到十點鐘,燕西進屋子來洗臉,老媽子才報告他,少奶奶病了。燕西走進房,見清秋穿了藍綾子短夾襖,敞了半邊粉紅衣裡子在外,微側著身子而睡,因就搶上前,拉了被頭,要替她蓋上。清秋一縮,撲哧一聲笑了。燕西推著她胳膊,笑道:「怎麼回事?我以為你真病了呢。」清秋一轉臉,燕西才見她眼睛都腫了。因拉著她的手道:「這樣子,你昨天晚上,是哭了一宿了。」清秋笑著,偏過了頭去。燕西道:「你莫不是為了我晚上在書房裡睡了,你就生氣?你要原諒我,昨天晚上,我是喝醉了酒。」清秋說:「胡說,哪個管你這一筆賬?我是想家。」燕西笑道:「你瞎說,你想家何必哭?今天想家,今天可以回去。明天想家,明天可以回去。哪用得著整宿地哭,把眼睛哭得腫成這個樣子?你一定還有別的緣故。」清秋道:「反正我心裡有點不痛快,才會哭,這一陣不痛快,已經過去了,你就不必問。我要還是不痛快,能朝著你樂嗎?」燕西也明白她為的是昨晚自己那一番話,把她激動了。若是還要追問,不過是讓清秋更加傷心,也就只好隱忍在心裡,不再說了。因道:「既然把一雙眼睛哭得這個樣子,你索性裝病吧。回頭吃飯的時候,我就對母親說你中了感冒,睡了覺不曾出來。你今天躲一天,明天也就好了。你這是何苦?好好兒,把一雙眼睛,哭得這個樣子。」清秋以為他一味地替自己設想,一定是很諒解的,心裡坦然,昨晚上的事,就雨過天晴,完全把它忘了。自己也起來了,陪著燕西在一處漱洗。
但是到了這日晚上,一直等到兩點鐘,還不見他回來,這就料定他愛情就有轉移了,又不免哭了一夜。不過想到昨晚一宿,將眼睛都哭腫了,今晚不要做那種傻事,又把眼睛哭腫。燕西這樣浪漫不羈,並不是一朝一夕之故,自己既做了他的妻子,當然要慢慢將他勸轉來。若是一味的發愁,自己煩惱了自己,對於燕西,也是沒有一點補救。如此一想,就放了心去睡。次日起來,依然像往常一樣,一點不顯形跡。吃午飯的時候,在金太太屋子裡和燕西會了面,當然不好說什麼。吃過飯以後,燕西卻一溜不見了。晚飯十有七八是不在家裡吃的,不會面是更無足怪。直到晚上十二點以後,清秋已睡了,燕西才回來。他一進房門看見,只留了銅床前面那盞綠色的小小電燈,便嚷起來道:「怎麼著?睡得這樣早?我肚子餓了,想吃點東西,怎麼辦?」清秋原想不理會他的。聽到他說餓了,一伸手在床裡邊拿了睡衣,向身上一披,便下床來。一面伸腳在地毯上踏鞋,一面向燕西笑道:「我不知道你今天晚上要吃東西,什麼也沒有預備,怎麼辦?我叫李媽到廚房裡去看看,還弄得出什麼東西來沒有?」燕西兩手一伸,按著她在床上坐下,笑道:「我去叫他們就是了,這何必要你起來呢?我想,稀飯一定是有的,讓廚房裡送來就是了。我以為屋子裡有什麼吃的呢?所以問你一聲,就是沒有,何必驚動你起來,我這人未免太不講道理了。」清秋笑道:「你這人也是不客氣起來,太不客氣;要客氣起來,又太客氣。我就爬起來到門口叫一聲人,這也很不吃勁,平常我給你做許多吃力費心的事,你也不曾謝上我一謝哩!」燕西且不和她討論這個問題,在她身上,將睡衣扒了下來,又兩手扶住她的身子,只向床上亂推。笑道:「睡吧,睡吧!你若是傷風了,中了感冒,明天說給母親聽,還是由我要吃東西而起,我這一行罪就大了。」清秋笑得向被裡一縮,問道:「你今晚上在哪裡玩得這樣高興,回來卻是這樣和我表示好感?」燕西道:「據你這般說,我往常玩得不高興回來,就和你過不去嗎?清秋笑道:「並不是這樣說,不過今天你回來,與前幾天回來不同,和我是特別表示好感。若是你向來都是這樣,也省得我……」說到這裡,抿嘴一笑。燕西道:「省得什麼?省得你前天晚上哭了一宿嗎?昨天晚上,我又沒回來,你不要因為這個,又哭起來了吧?」清秋道:「我才犯不上為了這個去哭呢。」燕西笑道:「我自己檢舉,昨天晚上,我在劉二爺家裡打了一夜牌,我本打算早回來的,無如他們拖住了我死也不放。」清秋笑道:「不用檢舉了,打一夜小牌玩,這也是很平常的事,哪值得你這樣鄭而重之追悔起來?」燕西笑道:「那麼,你以為我的話是撒謊的了?據你的意思,是猜我幹什麼去了?」清秋道:「你說打牌,自然就是打牌,哪裡有別的事可疑哩?」燕西見她如此說,待要再辯白兩句,又怕越辯白事情越僵,對著她微笑了一笑。因道:「你睡下,我去叫他們找東西吃去了。」清秋見他執意如此,她也就由他去。燕西一高興,便自己跑到廚房裡去找廚子。恰好玉芬的張媽,也是將一份碗碟送到廚房裡去。她一見燕西在廚房裡等著廚子張羅稀飯,便問道:「喲!七爺待少奶奶真好啊!都怕老媽子做事不幹凈,自己來張羅呢。」燕西笑著點了點頭道:「可不是嗎!」張媽望了一望,見燕西吩咐廚子預備兩個人的飯菜,然後才走。燕西督率著一提盒子稀飯鹹菜,一同到自己院子里來。廚子送到外面屋子裡,老媽子便接著送進裡面屋子裡來。因笑道:「我們都沒睡呢。七爺怎麼不言語一聲,自己到廚房裡去?」燕西道:「我一般長得有手有腳,自己到廚房裡去跑一趟,那也很不算什麼。」老媽子沒有說什麼,自將碗筷放在小方桌上。清秋睡在枕上望著,因問道:「要兩份兒碗筷幹什麼?」燕西道:「屋子裡又不冷,你披了衣服起來喝一碗吧。」清秋道:「那成了笑話了,睡了覺,又爬起來吃什麼東西?」燕西笑道:「這算什麼笑話?吃東西又不是做什麼不高明的事情。況且關起房門來,又沒有第三個人,要什麼緊?快快起來吧,我在這裡等著你了。」清秋見他坐在桌子邊,卻沒有扶起筷子來吃,那種情形,果然是等著,只好又穿了睡衣起來。清秋笑道:「要人家睡是你,要人家起來也是你。你看這一會兒工夫,你倒改變了好幾回宗旨了,叫人家真不好伺候。」燕西笑道:「雖然如此,但是我都是好意啊!你要領我的好意,你就陪我吃完這一頓稀飯。」清秋道:「我已經是起來了,陪你吃完不陪你吃完,那全沒有關係。」燕西笑著點了點頭,扶起筷子便吃。這一餐稀飯,燕西吃得正香,吃了一小碗,又吃一小碗,一直吃了三碗,又同洗了臉。清秋穿的是一件睡衣,光了大腿,坐在地下這樣久,著實受了一點涼。上床時,燕西嚷道:「喲!你怎麼不對我說一說?兩條腿,成了冰柱了。」清秋笑道:「這隻怪我這兩條腿太不中用,沒有練功夫。多少人三九天,也穿著長統絲襪在大街上跑呢。」燕西以為她這話是隨口說的,也就不去管她。不料到了下半夜,清秋臉上便有些發燒。次日清早,頭痛得非常的厲害,竟是真箇病起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