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乘
杜若走前,拗不過茶茶,還是簪了支珠釵,然後又主動點了口脂。
她唇色與常人不同,幾近發白,透著股病態。然鮮紅的口脂勻上,清霜素雪的面容襯著,整個人便喚出光彩。
口脂里融了蜂蠟,有股子淡淡冷香斷斷續續地繚繞開來。
這蜂蠟口脂是她三哥送的,因色正味純,杜若這些年便再未換過旁的口脂。反正每一盒還剩個十中之三,三哥便又給送新的來了。
她還記得,三哥第一次送她口脂,被她直徑扔了。她挑著眉不屑道,「又是想送給哪個花魁頭牌,沒送出去,拿來哄騙你妹妹。」
彼時,她才十歲,兄長卻已經二八年歲,是個長身玉立的美少年。她只能惦起腳揪他一把頭髮。
「仔細我告訴母親,讓她罰你!」
「天地良心,這是專門給你的。」杜有恪拂開杜若的手,撿起妝台上還在打轉的滾銀碧玉小盒,扁扁的一個圓形盒子,打開后頓時飄出一股冷香,嗅久了,更覺又甜又蜜。
如同飲了一盞夏日裡沁在冰水中的蜜瓜汁,又似聞到了冬季混著寒氣占著落雪的梅花清香。
杜若一下便喜歡上了,其口脂鮮亮醇厚,點在她毫無血色的唇瓣上,尤似神來之筆,畫龍點睛。
「當真給我的?」杜若瞄著那小小的一盒。
「愛要不要。」杜有恪丟回她手裡。
「要要,看著便是好東西。」
「算不上好東西,三哥我送給姑娘們的胭脂水粉,可都是實打實的銀子砸下去,你這不用花錢,一文不值。」
杜若眉頭便又蹙了起來,抬手就要再扔一次。
「三哥尋方子自己調的。」杜有恪彈了彈她額頭,負手出了閨房。
此刻,杜若與魏珣同乘一輛馬車。
杜若想著在家中被父兄寵著,尤其是被三哥偏寵偏愛的日子,心中便歡愉了些。只是魏珣與她並肩做著,雖中間隔著三尺的距離,她也不願假以辭色。只端坐一旁,面上看起來清冷素凈,又因著了身純色的緋紅交領廣袖留仙裙,整個人便看著更加寧和端方,如同廟宇中只可遠觀不能親近的神女。
口脂的冷香絲絲縷縷在兩人間彌散開來。
魏珣初時踏入車內,倒也不曾發覺。此刻兩人靜默著,連著周遭氣息全部沉靜下來,魏珣便覺那香味時續時斷,直勾得他想要靠近一些。只是看一眼那如冰似雪的面容,他便不敢再有所非分之想。
而杜若嗅著,只為心安。
她數日來憂思魏珣謀反一事,本就失了精神,加之今日被魏珣在房內擋了一片光亮而又覺陷入了前世暗無天日的囚禁生涯,心神便更加不穩。本想借回憶些小時候家中手足的趣事緩減緩減。卻不想,馬車內,更是讓她覺得逼仄氣悶。
這親王出行得馬車自然足夠寬敞,但因中間置著冰鑒降溫,兩側窗戶並著前頭簾帳便圍得結結實實。
於是,在杜若看來,便是一座囚牢。本想著一點路程,忍一忍便罷,然魏珣身上有傷,車又行得極慢。
杜若雖依舊挺著背脊,保持著如松儀姿,然面上血色開始退去,後背額間逐漸沁出冷汗,心跳得急促起來,她甚至都聽到了安安的哭聲……
「哪裡不舒服嗎?」魏珣看出她不對勁,伸手摸上她額頭,「如何一身汗,是不是病了?」
「讓車行快些!」杜若推開他的手,喘出一口氣,人卻已經坐不直,只半靠在車壁角落處。
上一世,安安死後,她便徹底無親無故。她將孩子埋在屋外白雪中,想讓她見一見太陽和光亮。她實在捨不得孩子那麼小,連著往生之路都要在黑暗中摸索。她希望,孩子得一點明光的指引,來生擦亮了眼睛,便再也不要投到她這樣無能的母親腹中。
然而她也再出不去,衡蕪台被封死,她在無盡的黑暗中瘋狂地思念著自己的女兒。後來她神識偶爾會發生錯亂。她覺得安安還在她懷中,但有人隨時會將她搶走。她便顫抖著往後退去,直到跌跌撞撞中碰到牆壁床榻,竟覺得那冰冷生硬處能給她一點依靠。
她便開始成日倚著牆壁抱膝坐著。
後來又開始夢魘,夢見她的嫂嫂們,帶著腳銬手鏈,流放千里,滿眼哀怨向她索要夫君。夢見暗子營的屬下,白骨披血衣,同她說,他們死得太不值,魂魄回不了故里……
這樣朝朝暮暮,日日夜夜循回往複。她早已沒有了生的念頭,卻又害怕死去。
這般死去,黃泉路上遇見了他們,她要怎麼辦?
生無意義,死又懼怕。
無盡的恐懼和絕望包裹著她,她便覺得靠著的那面牆,那扇門亦隨時會倒下去。她在黑暗中給自己尋找一點可以安身的地方,最終尋到牆壁角落。
兩面牆連著地面的交匯處,其實就是牆角罷了,她埋頭捂耳屈膝而坐,終於得到一點荒唐的安寧。
便如此刻,她推開魏珣,縮在馬車角落讓自己稍稍平靜了些。
「阿蘅!」魏珣上前扶住了她,「你到底怎麼了?」
「離、離我遠些!」
杜若本鬆緩了點,然魏珣這般靠近,將她圈在角落,勉強壓下的前世里的恐懼、絕望連帶著對他的怨恨在瞬間湧起。
她幾乎已經喘不過氣,只用力推開他,往外邊撲去,撩開簾帳想要跳下馬車。
「阿蘅?」魏珣一手動不了,只單手圈住了她,「車架此刻走得這麼快,不要命了是不是?」
「放開我!」杜若到底一個女子,而魏珣少年加入行伍,常年戰場拼殺,縱是有傷在身,亦將杜若鉗得牢牢的,半點沒讓她脫身。
杜若掙脫不得,亦沒有力氣,眼前更是疊影重重。只由他摟著緩了片刻,加之方才一瞬間清風白光入簾而來,她終於恢復了些神思。
她垂眸看著那隻摟在她腰腹的手,面上騰起恍惚的笑意。猛然間,她剝下頭上珠釵,飛快得朝他手背刺去。
可惜是一枚碧玉珠釵,頭上稍鈍,除了劃出一點傷痕,連著血跡都不曾出現。
魏珣怕她在奔出車外,也沒敢鬆開手,倒是杜若扔開了珠釵,只獃獃望著。
半晌,才聽到她的聲音響起,「是我太天真了,金錯刀都殺不了你,如何能指望這一枚小小的珠釵。」
魏珣唇口微顫,想要說些什麼,卻又不知從何說起,只伸手將杜若鬢角散亂的髮絲壟到後面。
杜若偏過身去,「離我遠些!」
魏珣身著的手頓了頓,才要說話,馬車便停了下來。
太尉府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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