斷髮
「他是我的人。」杜若得了消息,來得很快,「我舊疾發作,讓他出去抓些葯。」
「葯抓到了嗎?」杜若又問。
「阿癸去抓了,他拿著藥方。」阿辛抬起頭,順著杜若的話回道。
杜若松下一口氣,阿癸帶著信出去了。只要出了王府,就沒人能從他手中截下任何信件。魏珣造反成功與否,她並不在意,左右都是他們魏氏的江山。她唯一在意的是將杜氏闔族擇出去,撇乾淨。如今有了那封信,便可保杜氏清白無虞。
「殿下,能放人了嗎?」杜若目光從阿辛身上滑過,心中有些愧疚。魏珣既有造反之心,今日能容下自己,卻未必能容下阿辛。
此番,算起來是他們成親后首次見面。若放在尋常夫妻間,新婚伊始,當是蜜裡調油。再或者,夫君大難不死,再見妻子,二人自是相擁涕零,溫柔繾綣。
可是他們兩個,在做什麼?
她滿心滿眼都是防備。
他對著她,每句話都需小心翼翼。
終於,默了片刻,魏珣道,「即是舊疾發作,還跑出來做什麼?回去歇著吧!」
他知道她那病,一旦發作,四肢腫脹酸疼,床都下不了,如何還能這般站在他面前,神情自若地說話。
多半是扯謊誆他的。
想到此節,魏珣便又想起新婚那日,撬開她握刀的手時,看見那隻手抖得厲害,且已經腫脹起來。當是舊疾發作,如此才失了力氣,讓他撿回一條命。
而她的舊疾,原在那年她從近郊別院養病歸來便已經控制,倒不知為何又複發了。
「殿下,那這人……」李昀看著諸人一時靜默,只得開口問道。
「即是王妃的人,又是給王妃去辦事的,便交給王妃吧。」
「阿辛,你回去吧。」得了魏珣這話,杜若也不敢讓阿辛逗留,只督促他快些離開。
連著府門禁令都下了,許進不許出。她兀自冷笑,自己當真沒有猜錯。
「能走嗎,我送你回去。」魏珣持了淺淡的笑意,上前扶過她,仿若她當真痛疾難行。
杜若沒有搭話,只目送阿辛離去,直到他出了府門,徹底消失在眼際,方才開口道,「不必了,我很好,沒發病。」
話畢,徑直抽回了手,拂袖離去。
魏珣看著一抹素紗於手間滑落,是她垂地廣袖上的拂帶,隨著她轉身遠走,亦從他掌心離去。
斜陽晚風,拂起她齊腰的長發,她亦如新婚當夜,未盤髮髻,只以一根與裙衫同色的赤金紅帶挽起鬢角青絲,於身後系成一股,后兩抹紅帶一齊同發垂下。
此刻,紅帶墨發,一起糾纏在風中。
魏珣的傷尚未好全,心緒又滌盪得厲害,這般久立風中,終究沒忍住,連咳了幾聲。
「殿下哎……」鄭嬤嬤拖著披風從後院奔來,邊說邊給魏珣穿上,「這王妃實在太不會伺候人了,怎能讓你許久站在風中!」
魏珣聞言,面色不虞,只橫了鄭嬤嬤一眼,自己單手系著胸前飄帶。奈何少了一隻手幫忙,行動總是不那麼利落。
鄭嬤嬤瞧著,望了眼逐漸走遠的人,又趕緊上前給他系去,忍不住絮叨,「王妃到底年輕,不懂照顧人。不若請德妃娘娘挑些個人來,如此也好免了王妃勞心,殿下亦有人照顧。」
「李昀!」魏珣扯下披風扔給他,轉身回了書房。
「殿下——」鄭嬤嬤急道,「可千萬別受涼了……」
說著,趕緊給李昀遞了個眼色。
李昀無奈上前,差點與突然回身來的魏珣撞到,只得拱手謝罪。
魏珣也沒有理會,只讓他帶人退下,再聽指令。遂朝著鄭嬤嬤問道,「王妃一直是這般打扮嗎?」
鄭嬤嬤眺望即將消失的背影,一時有些不知魏珣所指何意。
「府中的梳妝嬤嬤,王妃可是用不慣?」魏珣又問。
鄭嬤嬤恍然,頓時氣從心涌,「哪是什麼用不慣,梳妝嬤嬤根本入不了……」
話說了一半,鄭嬤嬤回過神來,唯恐魏珣動怒扯了傷口,只換言道,「王妃一直不曾好好盤髻,想來是心憂殿下,無心裝扮,便是那眉心花鈿亦是至今未貼。」
「王妃嬌羞,許是想著由殿下親手為她飾鈿盤發。這原也是我們大魏的習俗,寓意夫妻恩愛。」
鄭嬤嬤這般說著,竟把自己給說服了,她本看著杜若這數十天來,絲毫不像一個人婦關心照顧自己夫君,心中惱怒。若非魏珣遲遲不醒,讓她抽不開身,她早就進宮向德妃娘娘告狀了。
這新王妃,哪裡有半點為人妻子的模樣!
然此刻這麼一說,她倒又有點回過味來,大抵這些世家貴女都矜傲了些,嫁來王府初夜便橫遭禍害,想要夫君親自給自己修容,飾鈿,盤發,以示恩寵,卻都不行,方才這般堵著氣。
這樣一想,鄭嬤嬤亦趕緊說了,只為自己主子能開懷些。
鄭嬤嬤這樣說,魏珣便這樣聽著。他自然知道不是這個樣子,但是他就是願意相信。不然,他覺得自己一步也不敢靠近她。
他信了這話,便又熬了幾日,是他們成婚滿月,歸寧之期。
二人自是需要同行。
這幾日,杜若也不好過。太尉府與信王府不過十數里的路,按著阿癸的腳程,來回亦不過半個時辰,可是她卻始終沒有收到回信,心中便總也不能完全放心。
只是有些奇怪,那日自阿辛走後,王府的禁令也撤了,除了李昀和林彤常日出入府邸,一干謀士和屬將亦未再出現過。
她身在後院,若是平時自可以隨意傳喚暗子營的人,詢問消息。可是有了前世魏珣那般突然的反叛,如今於她而言便是草木皆兵。故而即便撤了禁令,她也不敢隨意踏出,或者召喚暗子營的人。
出府,她怕魏珣以她為誘餌連累與她見面的人。傳人入府,又怕是請君入甕。如此思慮著,精神便有些萎靡。唯一安心的是,左右當真有事,只需累她一人。杜氏與暗子營的兄弟自不會有所損傷。
好在到了歸寧這一日,她可以正大光明出去,待回了太尉府,總有機會問過父兄。
房內,她靠在美人榻上,雙眼微合,揉著太陽穴紓解頭盤的昏脹,茶茶亦持著篦子給她輕輕壓著頭皮按摩。
「王妃,該梳妝了。」侍奉在側的兩個梳妝嬤嬤提醒道。
「還沒退下?」杜若也沒睜開眼,只懶懶道,「我說了,這樣就很好。」
兩個嬤嬤望著杜若,面上倒是掃了層胭脂,卻也是極淡的一抹,如同晨起薄霧,瞬間便可化散開去。發線也理了,可是絲毫沒有盤髻,只左右個挑了三捋髮絲編成一股籠在後頭,連著簪子都沒帶,唯有兩根緋色絲帶垂落下來,是三千烏髮中唯一亮色。
兩人面面相覷,終於其中一個壯著擔子道,「王妃是新婦,不再是姑娘,理當盤髻。」
杜若沒有說話。
「王妃,恕奴婢大膽,為人婦者卻作閨閣打扮,實乃對夫君的大不敬。」那嬤嬤持著玉梳,緩步走進杜若,眉眼慈和間倒向一個哄著女兒的母親,見杜若沒有什麼抵觸,便抬手給她梳去。
「是嗎?」杜若睜開雙眼,從嬤嬤走中接過梳子,「那正好。」
「王妃!」那兩個嬤嬤初時一怔,待反應過來,頓時仿若聽到了什麼要掉腦袋的話,噗通一聲跪了下來,垂手叩頭不敢起身。
杜若嘆了口氣,自己揀了抹長發梳著,不慾望再理會。她已經讓她們退過一次,既不願領命便也罷了。而她厭惡魏珣,半點不想與他有所交集,更別說順從他,尊重他。
雖然上有君恩天賜,父母定親,她一時只能忍下。可是這眉間容色,一頭青絲,長在她皮肉之上,她還是作的了主的。
譬如此刻,魏珣正好踏進房來,看著伏跪在地的女使,也沒說什麼,只道了聲「本王來」,便從嬤嬤手中接過了梳子。
「去妝台前,還是仍靠著?」他在杜若身前咫尺之地停下,面上笑意和煦,言語溫和。
杜若本是對窗而坐,自有了前生記憶以來,她對光亮便日漸渴望,唯恐哪天就又觸碰不到了。是故,白日里她總是待在離光源最近的地方,夜晚亦點著燭火到天明。
此刻,魏珣既立在她面前,便正好擋住了後面臨窗的一片光亮。
杜若蹙了蹙眉,只覺什麼聲音在腦海中響起,是……是鐵鎚釘死木條,封住門窗擋住明光的敲擊聲。
「還是靠著吧,我替你梳發。」
魏珣見杜若沒有回話,只右手持著梳子,左手自然地想要捋過她一縷長發,奈何根本舉不起來。
茶茶自然知道風俗,想法亦是和鄭嬤嬤一般,只當杜若新婚之夜受了驚嚇又堵著氣。此番見狀,趕緊將原本捻在手中的青絲托給魏珣。
魏珣便又往前了一些,光線愈暗。
杜若艱難地喘出一口氣,抬頭望向他,然後看見他正持著梳子,從自己髮根開始往下梳去。靠近髮根的那一瞬,魏珣的手指觸在她耳邊脖頸,她頓時覺得後背生出一層細細的顆粒,渾身不自在。
一縷青絲已經梳到發尾,杜若終於坐起身來,邊上案幾放著一把修發的剪子,她順手撈來,直接將那抹頭髮剪了。
「郡主!」茶茶大驚。
「髒了!」杜若起身,理正衣袍,對著茶茶道,「走吧,回太尉府!」
「郡主……」茶茶望著她,又看了眼魏珣,到底有些不敢。
「我能回家嗎?」杜若從上到下看了一遍自己,終於朝著魏珣開口,「這樣回家!」
「當然!」魏珣看著手中斷髮,片刻道,「不梳……一樣好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