榮昌
杜若得了父親的話,亦未再說什麼,只告安出了書房。卻正遇門外的母親,她不知母親是剛到,還是已經來了有些時候,只心中有些畏懼。
多半是要罰她今日裝扮失了禮儀,母親對她一貫是最嚴厲,有錯即罰,半點容情都沒有。
那懲罰原也不算厲害,不過是在佛堂靜室跪個一夜,以前不覺與什麼,可如今杜若受不了,她唯恐又陷入前世的困境中。晌午那會,想著有三哥陪著,總也好打發。但是魏珣舊傷複發,住了三哥的屋子,晚宴后三哥便被派去陪著他了。
如今落單一人,杜若籠在廣袖中的手十指相繳,勉勵迎上去,向榮昌長公主福了福,「母親!」
榮昌沒有立馬應她,她有些頭疼,近來每每進宮探望陛下,回來總是精神不濟。近日愈發嚴重了,明明前日就離宮,如今頭還疼著。
陛下病重,膝下子嗣卻沒個省心的。本來魏珣自是極好的苗子,卻橫遭遇刺,無緣尊位。如今眼看皇權落入魏瀧手中,魏瀧仁厚有餘,然殺伐不足,性子過於綿軟。身後卻偏偏倚著一個謝氏……
謝氏,謝皇后。
榮昌合了合眼,未再想下去。只將杜若從頭到腳打量了一遍。
她記得晌午歸府時,杜若穿了身緋色的廣袖留仙裙,馬車下來那一刻,榮昌有種錯覺,仿若看到了年輕時的自己,熱烈而明麗。
而此刻,杜若換了身束腰的鏤金硃色拽地紗裙,臂彎間纏著同色紗制披帛,整個人如被雲霧包裹,皚皚出塵,榮昌又覺她愈發不像自己了。當是這些年除了課業,未曾好好照料,眉宇神色竟更多地隨了其父。
卻也不是完全像他!
榮昌想了想,這眉間清正色居然要比杜廣臨純粹得多。
「母親!」杜若見榮昌半晌不說話,只得又喚了一聲,然兩手掌心已經沁出薄汗。
「夜深了,回去歇著吧。」榮昌淡淡開了口。
杜若呆了一下,遂而歡悅道,「謝母親。」
「慢著!」榮昌也不看她,只道,「今日殿下歇在你三哥處,你們也不方便同寢,你只能一人回鼓樓住著,回去前記得先去看過殿下。別失了禮儀!」
「還有——
榮昌聲音陡然一冷,轉頭看了杜若一眼,鄭重道,「如今你已出嫁,便先是信王妃,然後才是杜氏女。」
杜若咬著唇口,聲音有些發顫,片刻才開口,「女兒知道。」
「去吧!」
「女兒告退!」杜若松下一口氣,福了福轉身離開。
榮昌微微額首,便不再看她,才邁開步子,迎面杜廣臨便開門走了出來。
「阿靖!」杜廣臨面上多了些笑意,只快步過來扶著榮昌。
「於無人出,太尉大人便無需做出這副恩愛模樣了吧。」榮昌推開他的手,眼中多了幾分不耐。
「阿靖……」杜廣臨有些無奈,只得鬆開手,「你到底要置氣到什麼時候?」
「無畏置氣。」榮昌笑了笑,仿若想起什麼,聲色柔了下來,「方才聽聞你與阿衡一番話,倒真是為你捏了把汗。」
「如何?手把手教出來的女兒,清正純凈的超乎了你的想象?」榮昌笑意愈濃,連著聲音都帶了幾份魅惑,如同得了報復的快感,「而你悉心栽培的弟子,揮手間便棄了帝位,連商量都不曾與你商量。你更是連個緣由都問不出!」
「可惜本殿不能上朝,真想看看蔡廷呈了那本瑾瑜請命前往封地的奏章時,太尉大人你的臉色!」
「阿衡清高心正,瑾瑜韜略在胸,我很放心。」杜廣臨得了榮昌這般冷嘲熱諷,竟也不生氣,只緩緩而道。
「你看中的是瑾瑜韜略在胸?」榮昌笑道,「難道不是看中德妃母族無人,瑾瑜非嫡非長,能任你掌控嗎?」
「阿靖,我不過是為了杜氏榮光……」杜廣臨嘆了口氣。
「這樣的話,拿去哄你寶貝女兒吧,不必用來敷衍本殿。」榮昌一聲冷哼,拂袖離去。
*
這廂,杜若卻到底不曾去魏珣處,直徑回了鼓樓。
茶茶已經提前備好了葯浴,水氣繚繞,葯香陣陣,杜若靠著木桶合眼泡在水中,舒緩多日疲乏。
魏珣沒了謀逆之心,杜氏闔族亦算安穩一時,她該高興的。
然魏珣要前往臨漳封地,自己便需與他同往。若是尋常夫妻,自然沒什麼不可。可是他倆之間,如何可能並肩同行!本欲殺了他一了百了,到底沒成功。便想熬上三年,按著大魏律與他和離,左右是在這鄴都之內,父母手足皆在身邊,想著日子不會太難過。結果如今卻要只身前往異鄉……
杜若頭腦漲疼,除非在他去往臨漳前便和離,不然這樣糾纏在一起,她覺得自己無需多久就會崩潰!
而更讓她覺得恍惚的是今生的軌跡已與上一世完全不同,之前一月她如同大夢初醒,先是沉溺在回憶中無法自拔,然後又因魏珣謀逆之事憂心,皆不曾好好細想。如今理一理,只覺好多事已經偏離了軌跡。
先是魏珣早早現了奪嫡之心,又提早兩年娶了自己。
而前世明明父親是支持立嫡而非立賢,今生卻在諸皇子中選了魏珣。
還有最不可思議的是黎陽公主魏琦,明明她是在魏瀧繼位后,永康二年才以長公主的身份去的燕國和親。可如今,她卻早在三年前便已經嫁去西境的碦剎草原。
這些偏離前世軌跡的事,仿若被一隻無形的手,有意改之。
然而,又有很多事,仿若在隱隱重合。
比如,帝位仍要落在端王魏瀧的頭上,凌瀾依然會是他的妃子,重陽宮內當今的天子已近垂暮,景泰二十三年當是他的大限。
她知曉前世,如今自是想要百般護著族人,讓家族不再重蹈覆轍。故而在錯失了刺殺魏珣的良機下,擺脫與他的糾纏亦算良策。
可是一想起母親那話,當是絕不會同意她和離的。
她覺得還有好些事情沒有理清,卻到底架不住渾身的酸乏,慢慢合眼睡去。
直到茶茶將她喚醒,她方瀝干水漬,披衣上了床榻。
茶茶又習慣性地想要吹滅燭火,惹得原本就盯在燭芯上的人急喚了一聲。
杜若喘著氣,疲倦卻沒了睡意,腦海中只剩下一個念想。
怎樣才能離開魏珣?
她原是極怕母親的,如今還是想著試上一試。畢竟以母親的身份,能同意她和離,魏珣也說不了什麼。
可是,和離的理由是什麼呢?
如此翻來覆去,燭影晃動,丑時一刻,杜若才勉強有了些睡意。
翌日,便起不來身了,直到茶茶多番喚她,她才睜開惺忪睡眼。但總算睡足了,精神尚好。
杜若本欲去給父母請安,卻聽下人告知,一大早父親同母親便進宮去了。杜若盤算著上一世的時辰,當是陛下病情更重了。
如此,她樂得清閑,索性跑去尋了容氏和章氏聊天。
兩位兄長自成婚後便皆已出去各自開府,如今因她歸寧,便又攜眷回太尉府居住。□□花園中,除了他們四人,還有四哥杜溫恭和長兄杜直諒的兒子阿褚。
阿褚如是已經四歲,見了她,遠遠便奔了過來。
嘟著小嘴委屈道,「姑姑如何一嫁人,就不回來了,阿褚可想姑姑了。」
「姑姑這不是回了來嗎?」杜若將孩子抱在懷裡,驀然覺得一股澀意湧上心來,激得她鼻尖泛酸。
前世,杜氏闔族被滅時,阿褚才七歲。
杜若撫著孩子地頭走來,目光落在章氏微微隆起的小腹上,笑道,「再過幾個月阿褚便有個小弟弟了,到時可要保護弟弟。」
「你怎麼只道便是弟弟?」杜懷谷瞥了她一眼,伸手覆上妻子小腹,「我還想要個女兒呢!」
「我猜的,要不我們打賭!」
「別,你輸了只會耍賴,還得招惹老三給你鳴不平。」杜懷谷嫌棄道。
「就是,三哥最沒原則了!」杜溫恭亦附和著。
「三哥呢?」杜若環顧四周,沒有見到杜有恪,按理這種場合根本卻不了他。
「他正陪著殿下呢!」杜直諒從杜若懷中接過孩子,只肅然道,「殿下傷口複發有些嚴重,你且去看看。我可是聽聞你今日辰時末才起的床。幸得母親不在家中,不然又要被罰了。」
杜若「哦」了一聲,卻也沒有動身,只同兩位嫂嫂閑話了半日,直到午膳時辰方才不情不願的去魏珣處站了站。實在連門也未進,不過是晃了個影,便回來了鼓樓小憩。
第二日,母親仍不在家。
杜溫恭提出去北苑賽馬,杜直諒不同意,只說要留在府中照顧魏珣。杜若便與其他三位兄長前往,結果到了午後,杜直諒亦出現在了馬場。
「長兄不是不來的嗎?」杜若一身如火鮮紅的勁裝,手持馬鞭,束起的長發在風中獵獵飛舞。
「我來催你們回家,別忘了時辰。」
杜直諒話是這般說著,卻帶著一眾弟妹,直到天黑才策馬返回太尉府。
第三日,杜若與兩位嫂嫂去了朱雀長街東頭的首飾店,西頭的衣裳鋪,又是直到天色擦黑,才被哥哥門撈回家。
第四日,杜有恪再不許杜若出府,因為母親即將回來。眾人只嘆,到底五妹只聽三郎的話。卻誰也不知道,杜有恪帶著喬裝的杜若,逛了半日「醉夢樓」。
榮昌長公主回來時,杜若掐著時間去了魏珣處,兩人於院中散步,看起來一副伉儷情深的模樣。
待見了榮昌,兩人皆欠身問安。
榮昌抬了抬手,面上不太好看,是頭疾更厲害了。只嘆了口氣對著魏珣道,「夜深寒涼,你身上有傷,且先去歇著吧。我有話同阿蘅說。」
「好!」魏珣看了眼杜若,轉身離開了。
待魏珣走遠,榮昌才再度開口,「去佛堂靜室跪著!」
杜若攥著衣袖,身子有些發顫,只開口道,「母親……」
「不知錯在何處嗎?」榮昌聲音愈冷。
「女兒不知!」
「那便去跪著,想清楚。」
「母親……」
「要說什麼?亦或是是想明白了?」
「沒有!」杜若深吸了口氣,止住了顫抖,頭也不回地去了佛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