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局

時局

魏珣沒有直接回下榻處,他在沿路的石桌旁歇了會。想起在太尉府的這些天,杜若一次也不曾踏入過他的房中,反倒是杜有恪每日與他閑話,說杜若日日玩得開心。

杜有恪說,「原以為阿蘅嫁給了你,端著王妃的架子,性子只得收一收。不想還同未出閣一樣活潑。」

前世今生,惶惶兩世,魏珣沒有見過杜若活潑的樣子。

杜若連笑都是標準的內廷女子的典範。

當是見過一回的,魏珣想起,這一世,在她十三歲的生辰上,他送了她一把鼓槌。她便笑了一回,當真鮮活而俏麗。

她還說,「多謝六表兄!」

那時,她還不是他的妻子,也不曾恢復前世的記憶。

所以她還能對他笑,亦會嬌聲軟語。

原不是她不鮮活,不愛笑,只是面對的是他罷了。

此去臨漳封地,若她還是自己妻子,便只能同往。這幾日,他看著她與一眾手足言笑晏晏,策馬高歌,便愈發猶豫是否要帶她一起走。

或許,將她留在至親手足身邊,方是最好的。

只是如今鄴都風雲詭譎,他實在不放心留她一人。前世里,他明明帶她一起前往的燕國,卻不想被人李代桃僵,獨留她一人在王府。

而如今朝堂之上,凌氏與謝氏因聯姻,已然合為一股。

按著前世,凌氏風骨猶在,尚有忠君之心。不然也不至於在杜氏滅門之後,為保清流之風,而與謝氏決裂,被其滅族,如此尚且可以放一放。但是謝氏不同,與杜氏恩怨糾葛,中間隔著人命,便是半點都不能掉以輕心。

若非自己重活一遭,他大概都不敢相信,竟是那樣的一條命橫誕在杜謝兩族中間。

如此思慮間,信鴿劃過夜空,落在魏珣手畔。

這是一隻比尋常信鴿小一半的雪鴿,身輕速猛,千機閣以此傳信,當是急信。

果然,魏珣打開信件,寥寥數語。

——諸事皆定,唯內缺二者。葯以尋到,既如此方。

魏珣將信件收入袖中,沒有立馬回信,只放回了鴿子。

內缺二者,當是謝氏中心插不進暗子。魏珣思慮了片刻,最好的暗子莫過於杜若的暗子營中的二十四首領。

可是,向她借暗子營,魏珣覺得實在荒唐的很。當年,她倒是借給他了,結果他一個也沒有帶回去。

他暫且壓下了這事,起身打算去鼓樓處看一看她,姑母尋她,此刻也當結束了。然剛至鼓樓外門,便見四樓寢殿已經燭火通明。

「王妃回來了?」魏珣問過守衛。

「回來了!」守衛回道,卻不敢看他,「王妃說她累了,不見……」

「回來便好!」魏珣抬頭又看了眼高處的寢殿,轉身離去。

直到人影消失,四個守衛才顫顫抹汗,這長公主與信王殿下,他們一個也得罪不起。幸好信王不曾入樓!

*

佛堂靜室。

杜若甫一踏入佛堂,便看見榮昌長公主身邊的姜掌事已經守在一旁,便知今日是躲不過去了。

饒是如此,她還是嘗試著開口道,「姑姑,我今夜在菩薩前靜心,行嗎?」

說完,也不待姜掌事回話,便恭恭敬敬朝著神像跪了下去。

「郡主莫要胡鬧!」姜掌事過來扶起她,「公主的性子您還不清楚嗎,稍後便派人來查看了。若是發現您不在靜室,只怕罰得更重。」

罰得更重,便就不止一夜了。杜若就著掌事的手起身,「那我拿盞燭火去,總行吧。我怕黑!」

「郡主嫁了人,真是愈發愛撒嬌了。以前也沒聽您說怕黑。」姜掌事話這般說著,卻到底是看著杜若長大的,心中不舍,只道,「拿吧,多拿兩盞都無妨,左右外間有老奴給您守著。」

「一盞便夠了!」杜若小心翼翼捧著燈盞,心中有了些依靠,「這些都是有數的,你在此侍奉燭火,萬一來查我的人發現了,你也得受罰。」

姜掌事聞言,轉頭默了默,只覺眼眶發熱,論高門世家間的這些貴女,德言容工上也沒有幾個能與自家姑娘比肩的,卻也不知為何那嫡嫡親的母親,會這般嚴苛。

尤其是姑娘大病一場后,明明身子更弱了,卻越是隔三差五地被罰進來。

「謝謝姑姑!」

杜若入了靜室,見得地上銅籠中,投有幾方冰塊,原本密不透風的靜室一下涼爽了許多。頓時面上有了些笑意,腳下也不似方才般沉重。只護著燭火放在一邊,然後跪在了蒲團上。

「祖宗,你且離銅籠遠些。」姜掌事趕緊上來扶開她,「可不許貪涼,這樣跪一夜,非得跪出病來不可。」

杜若挑了挑眉,「哪就這般柔弱了,之前不常來這邊跪著嗎?」

她自然知道如今不比之前了,之前跪一夜最多身體累一些,今日她不知自己會怎樣熬過去。但總算還有一點燭火,心中便稍定了些。

姜掌事給她將散落在胸前的頭髮攏了攏,默默退出了靜室。

*

這廂,魏珣回了杜有恪處,只將先前的信件置在火焰上方烤了,待字跡現出方才拿下細看。

此時,正值杜有恪歸來,便被他喚了進來。

這幾日,兩人雖住在同一個院子,但因杜若之故,杜有恪雖還是同他一般談笑,卻也不主動找他。

「殿下有事要吩咐?」

魏珣聽了這話,無奈道,「每日尋你說話,便都要這樣開場嗎?」

「你住我這,鳩佔鵲巢,還想我有什麼好臉色。」杜有恪給自己倒了杯茶,本還想給他倒一盞,結果拎著茶壺到一半,直接扔給了他,「何時你有本事住進鼓樓去,我再給你倒!」

魏珣笑了笑,也沒接話,只將茶壺推至一旁,伸手將信件遞給杜有恪。

「尋個可靠的人,按方子抓藥。」

「誰病了?」杜有恪可看著上面密密麻麻的字,也不像尋常藥方。

「姑母。」魏珣倒了盞茶,「記得不要用大內的醫官,也不要鄴都城裡的。你認識的江湖人士,總有擅醫的吧。」

「母親!」杜有恪豁然起身,「母親得了什麼病?」

「坐下!」魏珣蹙眉道,「不是什麼大病,姑母不是老頭疼嗎,我給她尋了個方子。」

頓了頓魏珣又道,「姑母要強,總是不說,還是父皇與我說的。既如此,你且悄悄地做了,別駁了姑母面子。」

「那就說我孝敬母親的,給她燉的補藥!」杜有恪收了方子,轉而又嫌棄道,「今晚聽聞你和阿蘅在庭中散步,怎麼你還住我這?你能不能有點出息?」

魏珣垂眸,嘴角揚了揚。

上輩子,新婚之夜他說了那樣的話,親手將她推開。

而這一世,新婚之夜,她廢了他一條手臂,亦將他推開。

左右是自己的報應罷了。

何況,她要的原也不是他的手臂,她是要他的命。

這樣一想,他便覺得有些喘不過氣,只起身道,「我先歇下了,你別忘了方子的事!」

「遵命,信王殿下!」

魏珣也沒再理會他,只回了寢殿休息。

熄了燭火,無盡的黑暗從四面八方包涌而來。他卻只是睜著眼睛,靜靜地盯著帷帳。

如同前世,最後的幾個年頭一般。

大約是是從永康二十五年,他送走凌瀾后。這世間故人皆不再,唯他山河永寂。

彼時,他已經歸政於年輕的天子,朝堂政務也沒有誰敢拿去擾他的。他避在鼓樓中,想感受一些她的氣息。

他原本是想回蘅蕪台的,然天子好意,早年間替他重修了信王府,只是修葺間不慎湮滅了關於她的全部痕迹。

他便在鼓樓中,等他的妻子,回家。

天下已定,仇人皆化了白骨。杜氏也重證了名聲,入了太廟享世代供奉。他想,她應該是消了氣,願意回來了。

而且好多事,原不是她想的那樣,他一定要和她說一說。

起先好多人都告訴他,杜若已經死了,死在他歸國前的一個月。可是他不信,整整十七年,明兵暗子,翻遍魏國上下,尋遍周國四海,都未曾尋到她的屍體。

沒有見到屍體,他便相信她還活著。

後來,敢告訴他杜若已經死去的人,也都入了黃土。剩下的那些人,便也不敢逆著他,皆悶頭領命探尋。

他便愈發相信,她還活著。

他守在鼓樓里,日日復日日,年年復年年。

終於等到了一個人,茶茶。

「奴婢陪著郡主一起長大,貼身伺候,曉得郡主脾性、喜好、還好全部歡笑憂愁。殿下不棄,便讓奴婢侍奉您幾日,給您講一講。」

不棄!他求之不得。

當年的婢女,如今亦是年華不再的蒼老婦人。然許是當真伴著杜若長大,眉宇間竟隱隱現出她的風華氣質。

魏珣一日又一日,聽她講述杜若的事,如同飲了戒不了的毒。

茶茶溫順謙卑,侍奉他如同侍奉杜若,給他講得也都是杜若未出閣時最歡愉的事情。

許是聽茶茶講得多了,又或許他實在太思念她,魏珣慢慢覺得杜若回來了。黑夜中,她也肯入夢了。白日里,他更是真切的看見了她。

後來,無論晝夜,杜若皆在他身邊。他能看見她笑,看見她怨,看見她敲鼓起舞,看見她御風策馬。

然而,除此之外,他什麼都看不到了。

可是他不在乎,只要她肯回家,旁的他還要什麼呢!

有時,杜若也會不出現。

茶茶便伏在他耳邊輕言,「抱歉啊,殿下,奴婢一介女子,沒有力氣釘木封窗,阻擋不了日光普照。便只能用這般下作的手段,讓你感受一下無邊黑暗。」

「燉的湯,您還喝嗎?」

「喝!」他沒有絲毫猶豫,摸索著奪過湯盞灌下,然後抓著茶茶急切道,「我喝了,阿蘅、阿蘅馬上就回來了,是不是?」

「是!您馬上就能看到她了。」

這樣的日子,於魏珣而言,早已沒有了紀年,他已經辨不清今夕何夕。

直到有一日,又來了一人,讓他恢復了清醒。

匕首貫胸,鮮血泊泊而出。他終於又看見光亮,是冷月的一點清輝。他還聽到一些聲音,委屈、急切、惱怒。

是茶茶。

她帶著哭腔責備道,「你幹嘛要這樣一刀了結他,死是多麼容易的事。活著才是最難的,活著才是最痛苦的。」

「姑娘一生磊落清正,你這樣她會生氣的。」阿辛垂眸睨了魏珣一眼,「他欠姑娘和小主人的,你侍奉他這些年加上今日這一刀,亦算兩清。」

她在哪裡?

魏珣想問一問,可是他已經發不出聲音,只死死盯著阿辛。

阿辛看懂了他的眼神,伏跪在他身側,輕聲道,「五姑娘在天上啊!你知道五姑娘死的時候的樣子嗎,她才二十五歲,已經是滿頭白髮。她死前,連一雙鞋子都沒有。風雪那麼大,她倒下去,很快被給蓋住了。埋她的時候,都不需要挖多少土,她乾瘦的就剩一把骨頭了。你也休想知道她埋在了何處,永生永生,五姑娘都不會想要再見到你的……

阿辛和茶茶關門離去,魏珣僅剩的殘識聽到最後的話語。

「人死自當入土為安,可是姑娘生前已經怕及了黑暗。我實在捨不得!」

「所以,你後來重新挖出了郡主的屍體,將她火化了?」

「嗯!」阿辛道,「我將她的骨灰奉在北境最高的湯山廟宇中,願她往生能得神佛庇佑。」

頓了頓,他又道,「稍後,我們也把殿下帶走吧,化了他的屍身,骨灰揚在南境瀾滄江上。如此,來生來世,姑娘便可以不用再遇見他了。」

血漸漸會匯成小溪,地上的人早已沒有了氣息,卻始終未曾合上那雙眼睛。

……

魏珣從夢中驚醒,捂著胸口,也不知是前世的痛意還是今生新傷的複發,只覺額頭鬢角皆是細密汗珠。

「殿下!」時值李昀前來傳話,在門外問道,「您可是醒了?」

「幾時了?」魏珣坐在床上,灌了盞涼茶,壓住了聲色里細微的顫抖。

「卯時二刻了。王妃的侍女茶茶來了,正在外面領罪呢!」

「茶茶?」聞得這兩字,魏珣便又覺在夢中,只深吸了口氣,卻也轉瞬反應過來,「進來說話,她領什麼罪?」

魏珣捏了捏眉心,這輩子,杜若身邊的人他個個都不敢得罪。

「茶茶說,她獨自守著鼓樓,睡過了時辰,特來給王妃請罪。」

魏珣蹙眉,瞬間披衣而起,杜若沒有回鼓樓,那她在哪?

正往外間走去,便見女使跌跌撞撞闖入院來,撲跪在他腳畔,「殿下,王妃在佛堂靜室暈過去了,您快去看一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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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臨時被調了班,所以有一點時間碼完了,下章更新時間周五晚九點。

2.前世屬於眾生慘像,全員火葬場。狗子和女鵝的結局出了,其他人要往後些,反正文案里有名的都沒善終。狗子風評太差,忍不住嘮叨兩句。

3.最近聽《半生你我》,推薦。主要覺得超適合女鵝和狗子。

4.晚安!愛你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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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妃不梳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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