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9章 了塵緣孫臏歸隱說仁政孟軻游齊(2)
「先生還是拿上這個吧!」鄒忌從案上拿起錢袋,雙手遞上。
公孫閈接過,放到案上。
「先生?」鄒忌盯住錢袋,心裡揪著。
「相國大人放心,」公孫閈改了稱呼,淡淡一笑,「從此時起,閈不再是大人的門人,也不會再進此門,凡在此門之內由閈經辦的事,閈也都一併抹去,決不向人提起!」
「謝先生高義!」鄒忌拱手,「先生大德,忌不能不報。說吧,先生但有所願,忌必回應!」
「謝相國大人!」公孫閈回禮,從袖中摸出一隻錦囊,「相國大人定要表達,閈倒有一請,就在囊中,請大人三日之後啟之!」
話音落處,公孫閈將錦囊輕輕擺在錢袋旁邊,朝鄒忌略略拱手,起身出門,沒有回頭。
鄒忌緩緩起身,送出院門,望著公孫閈一步一步走遠,消失在夜色中,方才踱步回返,至廳,拿起公孫閈的錦囊,端詳良久,納入袖中。
鄒忌候過三日,啟囊,掏出一張帛書,讀之。
鄒忌的眼在睜大,手在顫抖,汗在沁出。
帛書落地。
鄒忌面孔蒼白,扭曲。
帛書上洋洋洒洒數百個字,字字錐心:
相國大人,下述文字若有不適之處,敬請大人恕閈不敬之罪。
大人為鴻儒大家,學識淵博,以琴喻入仕,以法術干政,使齊地家國大治,播賢名於天下。閈本鄉野鄙夫,慕大人賢良,遂不惜己身,往投高門,迄今已歷六個春秋。閈性閑淡,不求聞達,不貪財色,但求心平氣和,饑飽無虞。區區抱負,以大人之明,當可感知。
遊子觀險峻,遠視如畫,近之則惡。閈觀大人亦如是。
儒者崇尚君子。《尚書》有雲,「無偏無黨,王道蕩蕩。」就閈所知,不黨不偏,方為君子正道。然則大人廣結朋黨,羅織門徒,利益往來,壟斷朝野,稷下多少寒士,仕途被大人堵斷,往來游士,若不同黨,則難容於鄒門。儒者以仁義為本,然則大人盜仁賊義,營私舞弊,十年而致財寶盈庫,美人充室,大人亦沉醉於聲色犬馬,狎妓孌童,荒廢國事。儒者以誠實為要,然則大人布局設陷,打擊異己,無所不用其極。田將軍圈馬為國,大人圈馬為家。田將軍用孫臏,厲兵護國;大人拒龐涓,結牟辛,誤軍害國。田將軍依軍法處斬令公子,治軍以明;大人以陰術驅走田將軍,治國以暗。凡此種種,皆君子所不齒,皆小人所樂為,亦皆閈耳聞目見,實非誣陷。
誠然,構陷田將軍的所有陰術皆出於閈。然而,閈雖無知,卻不乏自知之明。自入高門以來,不知何故,大人惡閈。閈有百千陽策,大人不聞不問。大人無陰損不召閈,召閈即為陰損。閈出陰損之策,一則食大人之粟,二則閈亦獵奇,甚想探測大人下限。這個下限,閈得知矣。
大國之相,坦坦蕩蕩。閈觀大人私德,不配此位。德不配位,必有禍殃。今大人不僅構怨于田將軍,亦構怨於三軍將士。今君上新立,大人已是舊臣。舊臣之於新君,商君覆轍猶在。大人居危而不自知,仍在喋喋不休地向新君舉薦私臣,閈竊以為不智。
閈非饒舌之人,臨別犯言,只為感念大人的餐宿之恩。既已犯言,閈就再加一句:如果大人貪生惜命,寄望於壽終正寢,閈請大人即刻辭相,回封地頤養天年。
野夫公孫閈敬呈。
夜靜更深,鄒忌獨坐書房,內中五味雜陳。不知坐有多久,鄒忌終於站起來,拿起公孫閈的帛書放在燭火上,看著它燃出藍紅色的火苗。火苗壯大,帛書一直燒到手上,鄒忌都沒扔掉,死死地盯住它在他的幾根手指間化為灰燼。
鄒忌既沒有感受到灼熱,也沒有感受到疼痛。
鄒忌吹去灰燼,苦笑一聲,將水倒入硯台,拿起墨柱,一下接一下地磨著。
磨出墨水,鄒忌攤好帛,拿起鵝毛筆。
鄒忌拿筆的手微微顫抖。
鄒忌在硯台里蘸足墨水,一筆一畫地寫到帛上。
是辭相的奏呈。
宣王看到奏呈,親赴鄒府,假意挽留幾句,准允所請,賜金五十五鎰,絲帛五十五匹,僕役五十五人。
是年,鄒忌歷經春秋五十有五。
之後三日,宣王任命田嬰為相,親筆為他題寫相府匾額。
與此同時,阿邑的軍營里,副將匡章亦接到王命詔書,就地解散五都之兵,與中軍諸將回臨淄復命。孫臏亦上表奏,回甄邑與家人團聚去了。
一場持續十年的將相之爭在兩相落寞中抱憾謝場。
笑迎終場的只有一人,新任相國田嬰。
在鄒府車隊絡繹離開臨淄、趕赴鄒忌封地的次日,田氏府中張燈結綵,田嬰父子笑容可掬地站在懸挂新匾的相府門外,迎候達官貴胄的道賀。
入夜,客人散場,田嬰、田文換了布衣,步入後花園,推開一扇僻靜小院的柴扉,徑入正堂。
堂中燈火明滅,晦明之中端坐一人,自斟自飲。
是公孫閈。
田嬰徑入主席,正襟坐定。田文又燃幾支火燭,拿來酒壺,斟滿三爵,於陪席坐下。
「先生!」田嬰朝公孫閈舉爵。
「主公!」公孫閈朝田嬰、田文舉爵。
三人飲下。
「敢問先生,未來可有打算?」田嬰起身,斟酒。
「閈悉聽主公!」公孫閈應道。
「去薛地如何?」田嬰盯住他,舉爵,「那兒天地廣闊,可隨先生之性!」
「悉聽主公!」公孫閈舉爵。
田嬰轉向田文:「明日晨起,你陪先生前往薛地,薛地一應事務,悉聽先生!」
「兒臣遵命!」
這日近昏,童子背著一隻裝滿貨物的竹簍,步態沉重地越過埡子,拐入鬼谷。
童子長成大人了,個頭不矮於鬼谷子,且有超越的勢頭。自四子出谷之後,到宿胥口購物諸事,就由他一人獨攬。
玉蟬兒望到,遠遠迎上,從他背上取過竹簍,背在身上。
「蟬兒姐,」童子從懷裡摸出一隻油烙餅,遞給她,「你嘗嘗這餅。」
玉蟬兒咬一口,笑道:「不會就買這一隻吧?」
「共買三隻,一隻是我的,在我肚子里,這只是你的,另一隻是先生的,懷裡藏著呢!」
「味道美哩,你該多買幾隻!」玉蟬兒又咬一口,贊道。
「嘿嘿,」童子笑了,「我偷到藝了,趕明兒做給你吃,不是這味,不要錢!」
「你叫賣呀!」玉蟬兒笑了。
「嘿嘿,」童子笑了下,盯住她,「有個消息,蟬兒姐或想聽呢!」
「是好事嗎?」玉蟬兒歪頭望著他。
「不好,也不不好。」
「咦?」玉蟬兒不再咬嚼了。
「不好是,龐師弟沒聽先生的話,終歸是死在馬字上。不不好是,龐師弟是敗給孫師弟的,十年前我就料定了。天下沒有龐師弟,或會安定些呢!」
玉蟬兒沒有應他,只把腳步放快,沿山道如飛走去。
回到草舍,玉蟬兒悶坐一會兒,拿出琴,對著夜空撥弦。
琴音嘈雜、零亂。
那個除父親之外第一個近距離看過她身體的男人,就這麼死了。
琴聲中,玉蟬兒心海深處浮出一系列畫面:
——溪水裡,玉蟬兒邊洗邊哼著小曲,溪邊樹葉突然發出一陣沙沙響聲,玉蟬兒不無驚懼地護住胸部,縮回水中。
——玉蟬兒落落大方地走上岸,穿上衣裳,走到樹叢里,撿起張儀的扇子。
——月光下、篝火邊,張儀、龐涓滾作一團。玉蟬兒款款走出,紗巾滑落,現出赤子之體。
——龐涓的聲音:……此前的龐涓雖有冒犯師姐之處,卻無冒犯師姐之心。今後的龐涓縱有冒犯師姐之心,卻再無冒犯師姐之處了。
——龐涓的聲音:……今對明月起誓,龐涓此生若愛一個女人,就是師姐!
——龐涓的聲音:……龐涓本是齷齪之人,不配師姐高潔之軀,但天地日月可鑒,龐涓摯愛師姐之心,真真切切。自今而後,龐涓無論身居何處,師姐但有驅使,龐涓唯命是從。若有背逆,天地不容!
——……
玉蟬兒的淚水流出來。
月入中天,透射進草舍的窗欞。
一陣輕微的腳步聲從洞中傳出,鬼谷子緩步走出,坐在他的席位上。
童子點燃松枝,草舍亮堂起來。
「先生,」玉蟬兒停住手,抹去淚水,看向鬼谷子,「龐涓沒了,孫臏他……會回來嗎?」
鬼谷子微微閉目。
「還有蘇秦、張儀,他倆……還要斗下去嗎?他倆會不會如龐兄、張兄……」玉蟬兒頓住話頭,一臉關切地看著鬼谷子。
鬼谷子輕嘆一聲,看向童子,做個比畫。
童子會意,走進他的洞中,抱出那隻大棋盤,輕輕擺在鬼谷子面前。
鬼谷子盯住圓盤上的棋局,兩道長壽眉一邊一撮,恰到好處地斜橫過去,搭在耳側。一撮白須垂在頜下,搭在棋局上,從遠處望去,如高山冰瀑。
氣氛凝重。
玉蟬兒看向棋局。
棋局上縱橫是道,白黑膠著,處處殺機。
「蟬兒……」玉蟬兒眼中出淚,半是呢喃,半是哽咽,「蟬兒好想讓他們四個……四個全都回到這谷里,什麼也不做……」
童子走到玉蟬兒身邊,坐下來,握緊她的手。
鬼谷子閉上眼睛,吸了一口長氣,良久,緩緩吐出。
舍外,浮雲掠月,涼風過谷。
孫臏病了。
孫臏的下半身疼起來,一直疼到上半身,疼到心裡頭。
從馬陵戰後,孫臏的膝關節就開始疼。每疼一次,他的眼前就浮出一次龐涓,他的耳邊就響起回蕩在夜空中的龐涓的聲音:孫兄……師弟先行一步了……你的臏刑是在下誣陷的,你我結義,在下欺你僅此一次!孫兄裝瘋一次,詐死一次,兩番欺我,算是扯平了……今日之敗,非戰之力,是天意亡我……
再后是一連串的畫面:
——平陽城裡,龐涓一路追殺他,從城裡追殺到城外。龐涓追上他,就在他完全絕望、殊死相搏時,龐涓卻殺了自己的御手,放走他們父子。
——宿胥口客棧里,龐涓的腳解氣地踩住那隻撿金塊的店家的手。
——龐涓將幾塊金幣交給他。
——龐涓與他在獄中同拜天地結義。
——從宿胥口購物回來,只要是二人抬物,龐涓總是讓他走在前面,在歇下時,孫臏總會發現重量在不知不覺中移向了龐涓一側。
——龐涓出山,河水邊,龐涓站立船頭,向他頻頻揮手。
——龐涓率疲弱之軍,在黃池一舉擊敗常勝將軍田忌。
——龐涓一手建立大魏虎賁。
——龐涓躊躇滿志地在他的大帳里講述他要率領魏軍力服天下的宏圖大業。
——破廟裡,在他裝瘋賣傻地捉虱子吃時,龐涓向他跪下,淚水流出。
——……
早晚想到這兒,孫臏就淚眼模糊,就會在三更半夜從榻上坐起,驚醒瑞梅。
這日夜間,孫臏再次疼起來,一直折騰到近明,方在昏昏沉沉中睡去。
朦朧中,孫臏大步流星地走在通往山道的路上。
到處是霧,孫臏看不清方位,也尋不到回谷的路,正自著急,霧裡現出三個人影。
是鬼谷子、玉蟬兒與童子。
「先生,」孫臏激動,跪叩,半是哽咽,「弟子孫臏……回來了……」
鬼谷子緩緩走來,站在他前面的霧裡,聲音蒼蒼的:「回來就好!」
「龐涓他……」孫臏涕淚交流。
「他死了。」鬼谷子的聲音。
「先生……」孫臏號啕大哭。
「孫臏,你這是要到哪兒?」鬼谷子問道。
「弟子要回家……」孫臏哭道。
「你的家在哪兒?」
「鬼谷呀!先生,弟子要回鬼谷,弟子要找先生!」
「你仔細看看,這兒是鬼谷嗎?」
孫臏睜眼望去,四周茫茫一片,到處是霧,不見山,也不見路。
孫臏再看眼前,沒有鬼谷子,也沒有玉蟬兒與童子。什麼也沒有,只有濃濃的霧。
「先生——」孫臏大叫。
沒有任何回應。
「先生,」孫臏站起來,聲嘶力竭,「您在哪兒?您在哪兒呀,先生?我要找您,我要回家!」
依舊沒有回應。
孫臏在霧裡狂奔。
「先生——」孫臏邊跑邊叫。
「為師在這兒!」蒼蒼的聲音響起來。
「先生——」孫臏激動萬分,邊叫邊跑,「您在哪兒?弟子看不到您……」
「為師在雲深不知處,汝心所及處!」蒼蒼的聲音從遙遠的天邊傳來。
「弟子來矣,」孫臏飛起來,邊飛邊揚手,「弟子來矣,弟子來矣——」
「先生?先生?」一個聲音在孫臏的耳邊大聲叫道。
孫臏乍然醒來,坐起。
「先生,你做噩夢了!」瑞梅擦拭他額上沁出的汗滴。
「不是噩夢,」孫臏淡淡應道,「是我回到鬼谷,見到先生了。」
「太好了。」瑞梅急切問道,「先生他說什麼了?」
「先生問我到哪兒,我說我要回家,我要回鬼谷。先生說,你看看,這兒是鬼谷嗎?我一看,果然不是鬼谷,是白茫茫的一片霧,再看先生,不見了。我急了,我尋先生,我追先生,可先生不見了。我喊先生,先生說,他在我的心所能到達的地方。我循著聲音追,我朝著天上的白雲追,我飛起來追,我邊追邊叫,然後……」孫臏頓住,目光悵惘。
「雲深不知處?汝心所及處?」瑞梅閉上眼睛,喃聲自語。
夜色蒼茫,萬籟俱靜。
時光在一息一息中流逝。
「有了!」瑞梅冷不丁道。
孫臏睜開眼,看向她。
「先生,一定是那兒,雲深不知處,汝心所及處!」
「哪兒?」
「東海仙山。就是那個霧鎖雲匿、若隱若現、游移不定、尋常人去不到的地方。」
「你指的是淳于前輩所講之處?」
「正是。」瑞梅點頭,一本正經,「你是公子虛呀,就該住在那種地方!」
「霧鎖雲匿,若隱若現,游移不定,嗯,還真就是我所夢之處呢!只是,」孫臏略頓,看向瑞梅,「淳于先生是講給你一個故事,子虛烏有的事。」
「我信!」瑞梅語氣堅定,「淳于子沒有瞎講,我專門打探過,這個地方叫蓬萊,在臨淄東北方的大海上,有不少人看到呢,可美了!裡面住的都是神仙,鬼谷先生——」猛地想起什麼,「對了,先生不就住在鬼谷嗎?我們進雲夢山尋他就是!」
孫臏搖頭。
「為什麼?」瑞梅急道。
「先生不想讓我們回去。」
「為什麼呀?」瑞梅再問。
「雄獅一旦出窩,就絕了再回家的路。」
「若是這樣,就去蓬萊吧!那兒有仙草,叫歸心蘭,說不定能治好你的腿呢!」
「歸心蘭是治心的。」孫臏笑了。
「那就一定還有別的蘭!」瑞梅堅信不疑。
「就依夫人!」孫臏閉目有頃,應道,「夫人天明即可籌備行程,待我草就一書,交給蘇兄就走!」
蘇秦很傷悲。
連續幾日,蘇秦守在稷下的府宅里,謝絕一切拜訪,整理紛亂的思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