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8章 了塵緣孫臏歸隱說仁政孟軻游齊(1)
先鋒匡章出征之後,田忌對與楚之戰心裡無底,直驅甄邑,軟磨硬纏,將孫臏生生抱進他的專用輜車。
大軍剛過大野澤,匡章快馬急報,楚師全線撤軍,包括越地水師,緣由未知。
田忌蒙了,急問孫臏,孫臏只說兩個字:「班師。」
田忌擔心楚人行詐,傳令退軍至大野澤,依澤屯紮,又令匡章堅守薛城,密切觀望楚軍動向。
次日近午,蘇秦的輜車由宋境馳來,直入大營。原來,與陳軫別後,蘇秦仍舊放心不下,吩咐飛刀鄒擇道拐向宋境,守在楚國中軍必由之道,眼睜睜地看著昭陽大軍向東征伐,又眼睜睜地看著他們原道回返,這才往回趕,中途截到田忌。
待蘇秦述完昭陽撤軍因由,田忌大是唏噓。一番口舌竟就省去一場刀兵,於一向恃力說話的田忌來說,簡直是不可思議。
儘管退師的功勞不是自己的,田忌仍很高興。說實在的,田忌不想與楚開戰。前番奔楚,楚人待他頗好,尤其是昭陽。雖說田忌沒有投他,景氏對他也頗多微詞,但昭陽並未計較,仍舊舉薦他為庸地守丞,脫他於寄人籬下之苦。單是這份情義,田忌就不忍心與他兵鋒相見。
戰事沒了,下面該是大軍何去何從的事。
「田將軍,」蘇秦看向田忌,「三軍將士奔波數月,也該回家看看了。在下建議奏報王上,就地解散五都之軍,我們三人趕回臨淄,一則復命,二則為先王守靈。」
田忌咬緊牙齒,看向帳外,半晌沒有吱聲。
「孫兄意下如何?」蘇秦轉向孫臏。
「三軍出征,唯主將之命是從!」孫臏笑笑,將皮球輕鬆踢回。
「田將軍?」蘇秦也笑了。
「國事沒了,該是在下的家事了!」田忌收回目光,盯住蘇秦與孫臏。
顯然,成侯鄒忌是一道越不過去的坎兒。
蘇秦笑道:「田將軍,如果鄒相國認錯了呢?」
「認錯?」田忌從鼻孔里哼出一聲,「如此陰毒之人,揑造罪名,陷害忠良,網路黨徒,營私舞弊,堪稱國之囊腫,田忌與他不共戴天!」
「敢問將軍,相國殺你父親了嗎?」
「你……」
「儒者說,只有殺父之仇才不共戴天呀!」
「我不聽他花言巧語,我只認一事,有他無我!」
「唉,你呀!」蘇秦長嘆一聲,「我且問你,如果有人事事與你作對,殺了你的兒子你該如何?」
「我……」田忌頓了一下,恨道,「不一樣,他的兒子該殺!」
「是該殺,但你不能殺。」
「我是主將,憑什麼不能殺?」
「就憑你是主將。」蘇秦咬上了,慢條斯理,指著孫臏,「如果你與孫兄演出一戲,孫兄依法令殺,你幫他公子說情,孫兄依法再殺,你假意震怒,與孫兄爭吵,孫兄講出一番必殺之理,你無言以對,揮淚斬之……」
孫臏撲哧笑了。
「我……」田忌眨巴眼睛,氣顯然消下去了。
「田將軍,」蘇秦斂笑,「就在下所知,鄒相國不完全是小人。將軍是公族王親,鄒相國是客卿,憑才華入相。齊有今日之榮,鄒相國功不可沒。至於鄒相國存私,這是人性之弱。敢問將軍不存私嗎?將軍與鄒相國,一為將,一為相。將相若和,則利家國;將相不和,則弱家國。將軍家小皆在齊地,產業、抱負亦在齊地,國若不強,家若失和,於將軍何利?」
「好吧,」田忌長嘆一聲,「我可讓他一步。不過,他若不肯講和呢?」
「這個包在蘇秦身上。」蘇秦抱拳,「在下歇過一夜,明日即赴臨淄,與鄒相國促膝深談。以相國之明,斷不會用強的!」
「在下謝過了!」田忌拱手還過禮,轉向孫臏,「孫兄,如果蘇兄未能成功,如果姓鄒的執意不肯,在下又該如何?」
「將軍可有上中下三策,」孫臏發話了,「上策是,暫不解散三軍,向三軍公開前事真相,講清將軍與成侯的恩怨是非,打出清君側、除成侯的旗號,困住臨淄,留出大道,逼走成侯。」
「中策呢?」
「散五都之兵,隻身入宮,向王上訴說冤情。王上做殿下時,對前事知情,想他聽得進去。王上新立,正欲樹正抑邪,定有公允處置!」
「那……下策呢?」
「率三軍勇士,沖雍門,擒成侯!」
田忌沉思有頃,轉對蘇秦:「有勞蘇兄!」轉對親信軍尉,「來人,擺酒!」
然而,樹欲靜而風不止。
就在田忌的心房打開,與蘇秦、孫臏開懷暢飲之時,田嬰到了。
田忌眼尖,起身迎住他,將他扯到席前,不由分說就要灌酒。
田嬰苦澀一笑,盯住田忌:「田將軍,在下不是來喝酒的。」
「咦?」田忌回視他,吸一口氣,「我說田嬰,我們忙裡忙外,好不容易把你的薛地解圍,你不好好敬我們幾杯,反倒如此陰陽怪氣,是何道理?」
田嬰長嘆一聲,從袖中摸出諭旨,遞給田忌:「將軍自己看吧。」
田忌看過,一下子爆了,啪地將諭旨摔在案上,拳擂几案,將幾隻酒爵全部震倒。
蘇秦撿過諭旨,看過,閉目,遞給孫臏。
孫臏看完,長嘆一聲,亦閉目。
「忌兄,」田嬰拱手,「好好睡一覺,明晨與在下同去臨淄,向陛下陳述明白!」
「我是要去,」田忌暴跳,「但不是這般去!來人!」
參將進來。
「傳令三軍,明日晨時,拔營!」
參將應聲而去。
蘇秦三人面面相覷。
「田兄,」蘇秦抬頭,對田嬰拱手,「這樣吧,在下與你走一趟臨淄,現在就走!」轉對田忌拱手,「田將軍,萬不可急切,在下這就面見王上,探明情由!」對孫臏拱拱手,朝田忌努嘴,抱拳,「孫兄,告辭了!」一把扯上田嬰,急步出去。
蘇秦趕到臨淄,與田嬰覲見宣王。
宣王也不多話,召來司刑,旨令他帶蘇秦前往刑獄。
蘇秦親自提審卜者及那日排隊候卜的一行人眾。蘇秦是一個一個提審的,從他們的供詞上看不出有串供嫌疑。蘇秦找到畫家,讓他根據他們的描繪畫出求卜之人的相貌與特徵。
蘇秦審畢,驅車趕到田嬰府中,扼要講過提審情況,將求卜之人的畫像遞給田嬰。
「這人我見過,」田嬰指著畫像,「是田將軍府上的人。」
「你確定嗎?」蘇秦不死心,「此像是我讓畫師根據他們的描述畫出來的。」
「相貌大體如此,我不能完全確定,但兩根斷指是確定的。」田嬰應道,「此人原是田將軍的護衛,作戰勇猛,立過功,深得田將軍信賴,姓名我記不清了,指頭是在戰場上斷的。前些年過齡退役,不想種地,就到田將軍府上做事了。」
「從常理上講,此事說不過去。」蘇秦盯住田嬰,「一是田將軍是個直脾氣的人,要打就打,要殺就殺,不會拐彎。二是即使田將軍要做大事,占天意,也不可能讓下人去做。還有三,前番田將軍受查,結果證實是誣陷。」
「你是說,依舊是相國設局?」
「是否相國設局在下不敢說,但就田將軍的性格,他不會幹這種事兒!」
「這也難說,」田嬰應道,「國中無人不知他與鄒相國的結,忌哥眼裡容不下沙子,何況受了那麼多委屈。此番功成,回來複仇是自然的事。鄒相在朝中有勢力,忌哥是個粗人,一旦進入臨淄,在朝堂上未必有勝算。前些日,忌哥確實與我談過回師臨淄的事,他要武力拿住鄒相。如果回師臨淄,武力拿人,這的確是大事,忌哥找人占卜也是成立。再說,是在阿邑占的卜,阿邑是忌哥的地盤。他或沒想到有人會告到王上那兒。」
「若此,怎麼辦呢?」
「沒有辦法。忌哥一跳三丈高,若回臨淄,反倒是解釋不清了。再說,王上新立,最近在起用新人,對老人手……」田嬰頓住。
「曉得了。」蘇秦點頭,「沒有龐涓,魏國興不起大浪,未來幾年,齊國當無重大軍事,用不上田將軍,田將軍離開齊地也是上策。只是,田將軍年事已高,心更傷了,此番避難,想必不肯再回來了。田將軍的家小,煩請上大夫妥善安置,願意跟從田將軍的,安排他們上路;不願跟從的,可讓他們暫避府宅,觀望一下王上態度。」
「敬受命。」田嬰匆匆去了。
蘇秦回到稷下自己的館舍,修書一封,使人捎給田忌,又將斷指卜者的畫像遞給飛刀鄒:「鄒兄,追查此人,看他匿身何處!」
齊國大軍在田忌催促下浩浩蕩蕩地開向阿邑。
幾日之後,大軍抵達甄邑,孫臏回歸祖宅。
過去甄邑就是阿邑。田忌覺得時機到了,召集三軍諸將,將成侯鄒忌兩番設局害他的事細述一遍。眾將無不義憤填膺。然而,當田忌要求大家各引所部隨他圍困臨淄、活捉成侯時,眾將無不閉口,面面相覷。
「諸位將軍,」田忌情緒激動,語氣悲壯,「你們跟從本將多年,曉得本將的脾氣。鄒賊與本將雖為私仇,但也不完全是私人恩怨。鄒賊憑藉一把破琴說事,得先君之心,用事迄今。常言道,文治國,武安邦,本將與鄒賊本應互不搭界,各司其職才是,可他偏就不安本分,動輒干涉軍務,處處與本將作對。憑藉權力,他在朝中網羅同黨,漸成勢力,本將奈何他不得。他處心積慮地勾結牟辛,將其子送入軍中,壞我大事,本將依律斬其子,不想他竟記恨於心。本將不怕仇怨,有本事干在明處就是,可他偏不,前番害我一次,今又設局害我,是可忍孰不可忍,本將與他拼了。此番圍攻臨淄,王上未曾授權,本將也不強求諸位,凡是願從本將者,本將感激不盡,視為終生兄弟;凡是不願從者,本將亦不為難,大家各行各道。若是諸位皆不跟從,本將毫無怨言,明日晨起,一人一車殺回臨淄,與那鄒賊同歸於盡!」
話音落處,幾名親隨振臂相從。
田忌挨個看過去,眾將紛紛舉手。
「在下誠謝諸位!」田忌朝眾將抱拳一周,「既然諸位大義相從,明日晨起,我們就起帳拔營,開往臨淄,清除奸賊!」
「開往臨淄,清除奸賊!」眾將齊吼。
眾將散走,田忌驅車來到孫臏祖宅,將自己召集諸將、籲請殺回臨淄之事略述一遍。孫臏聽畢,輕嘆一聲,閉目不語。
翌日晨起,趕到田忌中軍大帳的只有二人,分別是副將匡章和中軍參將。
田忌坐在主將大案後面,半晌沒有說話。
「主將,」匡章拱手,「大家……一宿未睡,這辰光仍在末將帳中,是末將……沒讓他們來……」
田忌看向他,良久,點頭:「你做得對!」
「末將願與主將同往臨淄,向王上申訴,祈請王上伸張正義,否則,三軍之心必寒!王上新立,欲為大事,必安三軍,想他……」匡章再度拱手。
「匡將軍大義,」田忌苦笑一聲,回禮,「田忌謝過了!」
長長的沉默。
「唉,」田忌終於出聲,發出一聲長嘆,「想我田忌,何德何能,何德何能啊!」
「主將,」匡章與參將跪地叩首,半是哽咽,「不是將士們不從主將,是……是他們不忍圍攻臨淄啊!」
田忌正欲感嘆,帳外一陣腳步聲。
「報!」守值軍尉進帳稟道,「六國共相蘇大人信使求見!」
「有請!」田忌揚手。
守值軍尉引一名褐衣人進來,呈給田忌一封密函。
田忌拆信,閱畢,仰天長笑,笑聲中滿是悲愴。
匡章震驚,盯住田忌:「主將?」
田忌將信扔給匡章,看向軍尉:「備車!」
軍尉得令,匆匆走出。
田忌起身,回到帳內卧處,拿出一隻錦盒,擺在几案上。田忌再回卧處,折騰一陣,拎出一隻包囊,在一聲長笑中大踏步走出軍帳。
田忌將包囊扔在車上,喝叫御手下來,自己坐上,揚鞭催馬,驅車徑出轅門。
匡章持書追出,目送他的戰車馳出轅門,漸去漸遠。
匡章輕嘆一聲,返回帳中。
參將雙手捧著錦盒,呈給他。
匡章打開,是田忌的主將印璽與虎符。
在阿邑偏街一家不很顯眼的客棧里,公孫閈與殘指人對坐於席。
公孫閈摸出五枚金塊,挨個擺在几案上,朝殘指人拱手。
殘指人拱手回禮,收起五塊金子。
「曉得下面該做什麼了嗎?」公孫閈問道。
「曉得。」殘指人應道,「小人明日即離開阿邑,回老家即墨,置地購屋,安度晚年。」
「不是。」公孫閈搖頭,「你今晚就得離開。不是回即墨,而是隱姓埋名,永遠離開齊國,到楚國之外的任何一個國家,最好是三晉。這五枚金塊,加上前面預支的五枚,足夠你置辦一處小小的家業了。」
「可……」斷指人目光急切,「小人不能回故鄉了。」
公孫閈從袖中另外摸出十塊金子,一字兒碼在案上:「這十枚可讓你忘掉故鄉,娶妻納妾,頤養天年!」
斷指人收起金子,拱手:「謝公孫兄厚賞!」大步出門,揚長而去。
望著殘指人走遠,公孫閈長吁一口氣,朝外叫道:「店家?」
店家走進來。
「我的車馬備好沒?」公孫閈問道。
「備好了。」店家應道。
「這是店錢,不必找零了。」公孫閈摸出一塊金子,碼在案上,大步出門,跳上輜車,揚鞭馳去。
兩日之後,天色將昏,公孫閈大步走進相國府,入見鄒忌。
鄒忌表情緊繃,兩眼盯住公孫閈。
「稟主公,」公孫閈拱手,「閈受命未負,田將軍已於三日前封印出走,投楚去了。」
「你……」鄒忌起身,拱手,吁出一口長氣,「說吧,叫本公如何酬謝?」
「謝主公厚意!」公孫閈沒有起身,只在位上略略回一拱,從袖中摸出鄒忌給他的錢袋子,擱在几案上,「閈收主公五十金,給卜者十金,今在王上那兒。給田忌的僕人酬勞並賞錢計二十金,給幾個證人各一金,計七金,給告密人三金,其他花費五金,余金皆在袋中,請主公驗收!」
「這……」鄒忌看向錢袋,略頓,將錢袋推回,從案底又拿出一隻早已備好的袋子,也推過去,「公孫先生,此袋中有足金五十兩,是本公另外賞你的!」
「謝主公厚賞!」公孫閈拱手,沒看袋子,只將目光射向鄒忌,「閈既入主公之門,當為主公儘力,此袋還請主公收回!」
「公孫先生,」鄒忌驚愕,「你……還要待在本公這兒?」
「呵呵,」公孫閈淡淡一笑,「主公多慮了。」
「這……」鄒忌不解,盯住公孫閈,「先生欲去何處?」
「天大地大,自有閈的容身之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