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6章 戰稷下亞聖鼓舌追千里痴子尋辱(4)

第466章 戰稷下亞聖鼓舌追千里痴子尋辱(4)

「我曉得。」坐在角落的景子朗聲叫道,「當世英雄,一怒而諸侯懼,安居而天下熄,蘇秦、張儀、公孫衍之流,該叫作大丈夫了!」

孟夫子看他一眼,仍未吱聲。

「佐百里之君,率蠻夷之眾,籌策妙算,誅伐暴君,建立不世王業,如姜尚、伊尹之流,這個當叫大丈夫吧?」萬章試探著問道。

「你們所說這些,能稱作大丈夫嗎?」孟夫子正色斂神,逐一掃過眾人,「你們難道沒有學過禮嗎?丈夫加冠,從父之命。女子出嫁,從母之命。女子嫁人,母送至門,總要訓戒一句:『到自個家后,須聽從丈夫,畢恭畢敬!』由此觀之,為婦之道,是以順遂為正。丈夫之道呢?絕不是。什麼是丈夫之道呢?居天下之廣廈,立天下之正位,行天下之大道,」聲音激動,緊緊握拳,「得志,則與民偕行;不得志,則獨行其道,獨善其身。富貴不能淫,貧賤不能移,威武不能屈,這樣的人,才能稱得上大丈夫啊!」

在場弟子無不為孟夫子的氣概所感染,個個表情剛毅,拳頭緊捏,豪情勃發。

孟夫子又要說話,門外傳來一陣腳步聲,然後是敲門聲。公都子出去,見是蘇秦、田文、告子、飛刀鄒四人。

四人中,公都子只見過田文一人,知他是這兒的學宮令,揖道:「孟門弟子公都見過田大人!」

田文回揖:「孟夫子在否?」

「在。」

「我這幾位朋友誠望拜謁夫子,向夫子討教學問,請稟報夫子!」田文說著,指一下蘇秦三人。

「田大人稍候,公都這就稟報夫子!」公都子轉身進去。

公都子剛一進門,旁邊轉出一人,朝田文揖道:「田大人,在下陳相,奉家師之命,特從滕地趕來,誠望拜謁夫子,在此候有半個時辰了,能否偕行?」

田文打量他,但天色灰濛,看不真切面容,問道:「咦,你候有半個時辰,為什麼不自己進去呢?」

「我……」陳相遲疑一下,低下頭去,聲音木訥,「我懇請來著,可……他們不讓我拜見!」

「為什麼?」田文奇道。

「他們……」陳相指一下自己的衣裝。

田文湊近細看,見他一身粗布,褐衣短裝,肩后斜著一隻斗笠,一副村野打扮,遂曉得原因了,看向蘇秦。

蘇秦扯一把陳相袖子,讓他站在自己與告子之間。

幾人剛剛站定,院中火把亮起來,孟夫子偕眾弟子迎出。

相見禮畢,孟夫子與田文並肩走在前面,告子跟后,再后陳相,最後蘇秦,飛刀鄒守在門外。

因空間不夠,孟夫子只留下萬章、公孫丑與公都子三人,其餘各回房間。

孟夫子主席,田文陪位,告子、陳相、蘇秦三人分別坐於客席,萬章三位弟子侍立於側,為客人奉茶。

燈光下亮多了,孟夫子方才看清楚蘇秦三人,審視他們的衣著。蘇秦沒穿官袍,是士子衣,倒還乾淨利索;告子衣褐,但墨家的短襟換作長襟了,也還中眼;唯有陳相,一身農家打扮,尤其是背後那個斗笠,像是剛從田裡收工似的。

見孟夫子審視,田文逐個介紹,先指向告子:「這位是告夫子,與夫子一樣,剛到稷下,也是飽學之士。」指陳相,「這位士子叫陳相,慕夫子大名,特從滕地趕來拜謁!」指蘇秦,隱去他的身份,「這位是蘇子,洛陽人,飽學之士!」

在田文介紹時,孟夫子微笑盈盈,與三人一一打過點頭禮,末了看向田文。

「夫子學識淵博,開壇圓滿,所恨時光不待,尚有眾多學士想與夫子切磋而不能,」田文指三人笑道,「三位學士皆是田文友人,與文議起夫子學問,皆有求教夫子之心。是文性急,候不及明日,直引他們前來拜謁!」

「軻久居僻壤,孤陋寡聞,此來稷下,為的正是向各位學士、各位方家求教學問。」孟夫子逐個看向告子三人,拱手,「孟軻不才,求請諸位方家賜教!」

「在下告不害,」見孟夫子目光落在自己身上,告子拱手,「後晌在論壇上聆聽夫子高論,甚是敬服,尤其是夫子所論之天下溺水,援之以道,堪稱妙論。在下想求教夫子的是,天下為何溺水?」

「天下溺水,是因為失去人性。」孟夫子應道。

「何為夫子所言之人性?」

「道。」

「何為夫子所言之道?」

「仁義。」

「仁義何以成為道,成為人性?不害愚昧,請夫子詳言。」告子傾身問道。

「軻以為,」孟夫子侃侃說道,「人在初生之時,本性良善,皆有四心,分別是惻隱之心、羞惡之心、恭謙之心、是非之心。惻隱之心,發端於仁;羞惡之心,發端於義;恭謙之心,發端於禮;是非之心,發端於智。因而,仁義禮智四德是人與生俱來的本性,也即人性。然而,自春秋以降,禮崩樂壞,人性墮落,善惡不分,人人以征伐為榮,天下是以動蕩不安。」

「在下以為不然,」告子應道,「人之本性,猶如杞柳;仁義,猶如桮桊。由人之本性生出仁義,就如用杞柳來做出桮桊,是要靠外力強制的。人生之初,利慾當頭。初生嬰兒,不利於己則啼,利於己則樂。由此觀之,天下之人,生而好利,生而多欲。因有耳目之欲,才有聲色犬馬。至於仁義禮智之心,實為後天養成。是以聖人治世,必制禮儀、道德、律法,使人性漸漸歸化,遠離本性。」

「夫子怎麼能這麼說呢?」孟夫子血氣上來了,盯住告子,「您是順著杞柳之性來製作桮桊呢,還是逆著杞柳之性來製作桮桊呢?杞柳之所以能夠製作成桮桊,是因其擁有製作桮桊的本性。假如杞柳沒有這些本性,您能將它們製作成桮桊嗎?如果是逆著杞柳的本性來製作桮桊,與逆著人的本性來生出仁義有什麼兩樣呢?使天下之人皆來為禍仁義的,必定是夫子您的這些言論!」

在場諸人,包括萬章等幾個弟子,顯然沒有料到孟夫子會對告子扣上這麼大的帽子,尤其是最後一句,簡直是誅心之論。

「夫子息怒,」告子先是震驚,繼而淡淡一笑,拱手,「我們就事論事如何?」

孟夫子顯然也覺得過分了,回個微笑,拱手回禮:「敬請夫子賜教!」

「我們依舊回到這個本性上。」告子揪住原話題不放,「在下以為,人之本性猶如湍水,決於東方則向東流,決於西方則向西流。本性就是本性,不能分作善與不善,就如這湍水一般無二,引之向善,則向善;引之為惡,則為惡。」

「好吧,就說這道湍水。」孟夫子應道,「湍水奔流,的確不分東西,但它難道也不分上下了嗎?人性之善,猶如水之就下。人無有不善,水無有不下。今日之水,受擊打而濺起,可以過顙(額);若是阻其通道,強力引之,它還可流到山頂。然而,這是水的本性嗎?不是!是外力在改變它!人性之所以為惡,之所以變作不善,不是因為本性變了,而是因為有外力強加!」

孟夫子辯出這番話來,告子有點兒頭暈,覺得對手似乎跑題了,又似乎沒有。

「看來,」沉思良久,告子笑道,「在下與夫子的差異是在對本性的理解上。在下以為本性就是本性,沒有善與惡,只有利與欲,導之使善則善,導之使惡則惡;夫子以為本性為善,使外力導其向惡的,是不?」

「就算是吧。」孟夫子應道,「軻想問的是,什麼是本性?」

「與生俱來的秉性謂之本性。」

「若此,」孟夫子追問,「白就是白了吧?」

「正是。」

「若此,白羽之白,就是白雪之白,白雪之白,就是白玉之白了,是不?」

「是。」

「若此,犬之本性就是牛之本性,牛之本性,就是人之本性,是不?」

「這……」告子苦笑一聲,看向蘇秦。

蘇秦似乎沒有看見,只是二目微閉,專註於聆聽。

就爭論看,兩位夫子各執一端,亦各有所指。在孟夫子看來,告子所謂「性」是先天惰欲的論點是不對的,因為,吃與睡既是人的本能,也是牛的本能,如此,人與牛有何不同?人性若是僅停留在本能的「情、欲」上,就顯得膚淺了。如同「白羽」「白雪」「白玉」等物,雖然都有個「白」字,但「白」是外在特徵,不足以表達各自的本質屬性。換言之,孟夫子認為,在與生俱來的「情慾之性」之外,人「性」中還當包含「道德之性」,也正是由於這個「道德之性」,才是人之所以為人的標誌。

這個「道德之性」,就是孟夫子之前反覆強調的與生俱來的「仁義」二字。

告子顯然體悟到了,直入主題:「飲食、男女,皆為本性。夫子所言之仁,為內在,非外在;夫子所言之義,為外在,非內在。」

「為什麼仁為內在、義為外在呢?」孟夫子盯視告子。

「內在為心生,由內而生,如仁愛;外在為表現,由外而現,如行為。」告子應道,「譬如說,我們尊敬長者,是因其年齡長於我們,而不是我們從內心深處敬重他。我們稱白色為白,是因其外表是白色的,而不是指它的內在質地。」

「外表之白與白馬之白有什麼不同呢?白馬之白與白人之白又有什麼不同呢?尊重一匹老馬與尊敬一位老人的差別又在何處呢?是長者有義呢,還是尊重長者的人有義呢?」孟夫子發出一連串的質問。

「這麼說吧,」告子進一步解釋,「若是我弟我就愛他,若是秦人之弟我就不愛他。我是否施予愛取決於我自己的內心之情,是故仁為內在。我尊敬年長的楚人,也尊敬我自己的年長親人。我是否尊重取決於對方是否年長,是故義為外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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鬼谷子的局(1-10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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