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9章 齊宣王雪宮察賢縱約長康莊訪農(2)
「回稟王上,」田文拱手,「蘇子已經回來了。」
「啊?」宣王既驚且喜,「這麼大的事,為何不稟報?」
「這……」田文起身,叩首,「臣知罪。蘇子是幾日前回來的,回來時已經半夜,稷下無人知曉。之後數日,蘇子閉門不出,昨日孟夫子開壇,蘇子方才現身,且著的是便服,坐於角落,臣亦不知他在場上。散壇之後,方才有人告知臣,說是看到蘇子了。臣遂去蘇子府邸,拉他求見孟夫子。見過孟夫子已是深夜,臣是以未及奏報!」
「快,有請蘇子!」宣王轉對內臣,「還有,請相國也來!」
半個時辰過後,蘇秦、田嬰覲見。
宣王脫下靴子,迎至殿門外,不讓蘇秦叩首,攜其手入殿,按他坐在陪位首席,方才入坐主席之位。
「蘇愛卿,」宣王迫不及待,「你可追回孫愛卿了?」
蘇秦搖頭。
宣王吸一口冷氣,凝視蘇秦:「孫愛卿他……哪兒去了?」
蘇秦將孫臏如何赴海、自己如何追尋等過程詳細稟奏,聽得宣王並在場諸臣目瞪口呆,只有淳于髡晃晃光頭,發出一聲長長的「噫吁兮」。
宣王看向他。
「呵呵呵,」淳于髡笑意盈盈,捋一把長須,「是那兩口子傻傻地著了髡的道嘍!」
「著了先生什麼道?」宣王急問。
「當年髡去盜他,拿公子虛來騙梅公主。為醫治孫臏的瘋病,梅公主捨身出嫁公子虛。孫臏赴海,想必是梅公主深信這個故事嘍!」
宣王嘆息一陣,轉向蘇秦:「感謝上蒼,好歹把蘇愛卿送回來了!若是蘇愛卿也跟著孫子赴海,寡人可就睡不著了。」
「王上睡不著,必是因為齊國長策!」蘇秦應道。
「正是。」宣王傾身,「請愛卿教我!」
「齊國長策,無他,唯有保持合縱!」蘇秦目光直看過來,「未來三十年,三晉非齊敵,楚、燕亦非齊敵,齊之大敵,唯有一秦!」
「蘇愛卿,你好好想想,除合縱之外,還有沒有別的長策?」宣王坐直身子。
「沒有。」蘇秦語氣堅定。
「可秦國遠在河水之西,與我相隔千山萬水呢!」宣王眉頭微皺。
「王上,」蘇秦看到了宣王的眉頭,略頓,放緩語氣,「就秦所知,有心亦有力并吞天下的,只有秦室!秦行商君之法,舉國耕戰,一有戰事,男女老幼無不持械赴死,列國無可匹敵啊!」
「寡人知矣!」宣王沉思一時,移開話題,「聽聞愛卿與鄒人孟夫子相談甚篤,依愛卿之見,夫子之才如何?」
「才有多種,夫子多才,王上欲用夫子何才?」蘇秦反問。
「這個……」宣王遲疑一下,「就是寡人所需之才!」
「若是此說,王上最好親自召見夫子,依王上所需,裁夫子之才而用之!」
「愛卿所言甚是!」宣王轉對內臣,「傳旨,有請鄒人孟軻明日覲見!」
「若是請夫子,王上還是躬身為好!」蘇秦接道。
「哦?」宣王略一沉思,對內臣,「改旨,寡人本欲躬身求教,不幸懼寒畏風,不可出宮,敬請夫子明日辰時入宮覲見!」
蘇秦、淳于子、田文三人退出,田嬰獨留。
「相國是有話說?」宣王看向田嬰,笑問。
「回奏王兄,」田嬰正色應道,「蘇子的話可聽可不聽!」
「哦?」
「縱親為蘇子首倡,蘇子堅持此策,情有可原。不過,臣弟以為,縱親於齊既有利,也有弊,眼前有利,長遠有弊,總體來說,利少而弊多,利小而弊大。」
「請詳言之。」
「所謂利,即六國縱親。齊國向東是海,若是齊、楚無爭,三晉與燕皆不足懼,齊民可得休息,我王可得安枕。然而,我王若有遠圖,若想有所作為,開疆拓土,怕就受到制約了。」田嬰故意在「開疆拓土」幾個字上加重語氣。
宣王大名辟疆,辟即開,此名昭示宣王之志。宣王又將太子取名為「地」,本也含有「拓土」之意。田嬰拿此四字說事兒,宣王的一腔豪氣頓時就被激發出來。
「不行縱親,賢弟可有長謀?」宣王趨身問道。
「臣弟之計是,表縱,里不縱;外縱,內不縱。在內,王上可勵精圖治,興本務實,拓漁鹽農桑之利;對外,王上表相可從蘇子之言高調合縱,實則爭奪實利,南向爭楚,北向爭燕,至於三晉,讓給秦人折騰去。」田嬰一股腦兒倒出治齊方略。
「如何興本務實?」宣王問道。
「循鄒忌之策,從興農做起。倉廩實,國庫充,民無飢,君心定。」
「如何興農?」宣王來興緻了。
「先王養馬御魏,佔用太多耕地。今龐涓已死,魏勢不再,王上可停舉國馬賽,旨令所有馬場退還耕地。」
辟疆沉思有頃,轉對內臣:「依相國所言,擬旨。」
是日午時,一輛軺車直馳稷下館驛,在孟夫子舍前停下。
聽聞是王使,孟夫子引弟子悉數迎出。
傳旨內臣下車,見禮畢,宣讀宣王口諭:「孟夫子為大賢之才,光臨僻壤,實乃寡人之幸。寡人本欲親往拜訪,無奈身有寒疾,不可見風。明日早朝,寡人奢望在朝堂之上恭聽教誨,敬請夫子光臨賜教!」
孟夫子幾乎是未假思索,拱手應道:「鄒民謝齊王厚遇!軻請使臣轉稟王上,軻亦有疾,懼風,明日不能入朝,軻深以為憾!」
傳旨內臣略怔,看一下孟夫子臉上氣色,躬身上車。
翌日晨起,日上樹梢,公都子引樂正子入見孟夫子。
樂正子入門即叩:「弟子樂正拜見夫子!」
「你怎麼赴齊的?」見他在這個辰光來拜,孟夫子的臉拉起來了,劈頭問道。
「從王子敖來。」樂正子應道。
「幾時到的?」孟夫子再問。
「前日。」
孟夫子的臉拉得越髮長了:「你來此地,是要見我嗎?」
「先生何說此話?」樂正子怔了。
「王子敖是齊國貴胄,你從他來,難道不是為了吃吃喝喝嗎?你前日抵齊,今日才來見師,《禮》是這麼教你的嗎?」孟夫子連發兩炮。
「弟子知罪!」樂正子叩首,幾乎是呢喃,「可……弟子另有委屈!」
「你有何委屈?」
「弟子來此,是受母命。母聞外祖父病重,急使弟子探望,弟子無車,疾行赴齊,途遇王子敖車駕,述以急迫,子敖邀弟子同車。馳至臨淄,弟子聞夫子在,欲拜夫子,可外祖父之病已入膏肓,弟子代母侍奉左右,不敢擅離片刻。外祖父死於昨夜,舅公治喪,唯恐失禮,弟子言及夫子已在稷下,舅公即遣弟子敬請夫子前去主持禮儀,弟子是以……」樂正子泣下。
「哎喲喲,」孟夫子緊忙起身,親手扶起樂正子,「是為師責錯了!是為師責錯了!」轉對萬章,「備車,從樂正子,為其先外祖父弔喪!」
「夫子,」公孫丑急切稟道,「昨日王命召請,夫子辭以病,今日卻往吊東郭,怕是……不合適吧?」
「昨日有病,今日病好了,為什麼不能去弔喪呢?」孟夫子朗聲應道。
孟夫子帶著萬章、公孫丑前往東郭憑弔,留兒子孟仲、弟子公都子等在館舍待客。孟夫子走有半個時辰,一輛車馬停在驛館外面,是王室御醫,說是奉王命為夫子診病。
出迎客人的孟仲與公都子相視一眼,各現尷尬。
孟仲揖道:「夫子之病略略好些,一大早起來就出去了,說是走走轉轉,或有助於身體。」
「哦,是這樣啊!」御醫吩咐車子候著,轉對孟仲,「在下候他回來!」
「這……使不得呀!」孟仲急道,「大人乃百忙之身,可先回宮。俟夫子回來,我們稟報夫子,就說大人來過了!」
御醫拱手:「在下不敢有違王命!」
孟仲無奈,禮讓御醫至孟夫子客廳,奉好茶水,扯公都子出來,急道:「你速去東郭,請夫子速回!」
「怎麼能回呢?」公都子苦笑,「夫子自說有病,人家派御醫來,如果查出沒病,就是欺君,欺君是要殺頭的!」
孟仲震驚,急道:「那就讓夫子速去王宮!」
「曉得了。」
公都子召到一車,馳往東郭,在樂正子外祖父家見到孟夫子。
見事情鬧大了,孟夫子吩咐公都子轉稟御醫,只說沒有尋到他就是,御醫候不到人,或就回去了。
御醫卻是倔性子,候到後半晌仍然沒有要走的意思。孟仲大急,使公都子再去稟報孟夫子。孟夫子不好返回館舍,又不能住在喪家,正在左右是難,樂正子的舅公帶他們前往好友景丑家中借宿。
景丑氏是齊國儒者,在朝為中大夫,司禮儀,聽聞公孫丑講述完過程,輕嘆一聲,轉對孟夫子責道:「人倫之大,在家莫過於父子,在外莫過於君臣。父子以恩為上,君臣以敬為上。就丑所見,今日之事,是王上恭敬夫子,而不是夫子恭敬王上!」
「咦,你怎能這麼說話呢?」孟夫子反口駁道,「齊人中沒有誰向齊王講述仁義之道,是他們認為仁義之道不好嗎?絕對不是!是他們心裡在想,『這樣的王上怎麼配聽仁義呢?』這才是對王上最大的不敬啊!於軻而言,要麼不講,講即堯舜之道,有哪個齊人能如軻這般恭敬王上呢?」
「謬矣!」景丑辯道,「我指的不是這個。《禮》是這麼說的:『父親召喚,不及應答就當到位;君命召喚,不及備車就當動身!』可夫子您呢?本來是準備入朝覲見的,聽到王命反而不去了,這不是逾禮又是什麼呢?」
「怎麼能是逾禮呢?」孟夫子來勁了,聲音大了起來,「曾子有言:『晉、楚富貴,不可企及;彼有其富,我有我仁;彼有其貴,我有我義,我有什麼不如他們呢?』難道曾子說得不對嗎?天下至尊有三,一是爵,二是齒(年齡),三是德。為官莫貴於爵,為民莫貴於齒,而輔佐君王,治理臣民,莫貴於德。他怎麼僅憑一爵之尊就怠慢我的年齡與德行呢?所以,真正有大作為的君主,必定有其召喚不到的臣子。若想圖謀大事,他就得登門拜訪。這叫尊德樂道,否則,他就稱不上有為之君。商湯之於伊尹,先拜師,后以其為臣,是以不勞而王;桓公之於管仲,先拜師,后以其為臣,是以不勞而霸。方今天下,列國土地相近,諸侯德行相當,沒有誰能夠秀出,原因無他,就是愛用只聽其話的臣子,而不愛用教導他們的臣子。對於伊尹,湯不敢召;對於管仲,桓公不敢召。連管仲都是不可召喚的人,何況是我這個不屑於去做管仲的人呢?」
景丑無言以對。
御醫候至天色昏黑,見孟夫子仍沒回來,只得辭別,回宮奏報宣王。
宣王始知事情鬧大了,急召田嬰、田文父子謀議。田文講到孟夫子倨傲,鄒、滕、魯、宋等地皆有傳聞,宣王這也想起蘇秦讓他躬身拜訪的話,覺得棘手。若是躬身拜訪,孟夫子勢必恃寵,未來或不可控;若是不去訪他,事情鬧大了,稷下學子無不在觀望此事呢!
「臣以為,」田嬰奏道,「王上不妨折中待客。」
「如何折中?」
「可使王輦迎接夫子至雪宮,王上迎出宮門即可。」
「嗯,」宣王思忖有頃,轉對內臣,「依相國吩咐,明日申時迎請夫子至雪宮!」
翌日後晌,齊宮王輦迎接,孟夫子也就坡下驢,乘王輦入雪宮。
宣王跣足迎出宮門。
跣足是禮賢大禮,孟夫子叩首至地回敬。
君臣禮畢,宣王攜孟夫子手入殿,分賓主坐定。
客套幾句,齊宣王直入主題,拱手道:「久聞夫子博學,辟疆不才,願為後學,敬請夫子賜教!」
「賜教不敢!」孟夫子回揖,「敢問王上欲知何事?」
「齊桓公、晉文公稱霸天下的故事,辟疆能聽聽嗎?」宣王傾身問道。
孟夫子應道:「仲尼弟子不曾講過齊桓、晉文的霸業故事,所以沒傳下來,軻未曾聽聞。如果大王一定要柯說些什麼,柯想說說王業,可以嗎?」
「太好了!」宣王來興緻了,「何種德行可行王業呢?」
「保民而王,天下無敵。」
「像寡人這樣,可以保民嗎?」
「可以。」孟夫子一口斷定。
「夫子由何得知寡人可以保民呢?」宣王臉上出采,再度傾身。
「柯聽胡齕講出一事,」孟夫子侃侃說道,「說王上坐於殿上,有人牽牛路過殿下,王上看到,問左右道,『此牛要牽到哪兒去呢?』左右應道,『牽去宰殺,以其血祭鍾。』王上道,『放走它吧,我不忍見它顫抖,就這般無罪而就死地。』左右應道,『王上是要廢掉祭鍾吧?』王上道,『怎麼可以不祭鍾呢?換作羊吧!』敢問王上,有這事兒沒?」
「有呀!」宣王脫口應道。
「此心足以行王業了!」孟夫子贊道,「百姓聽聞此事,無不認為王上是捨不得,柯卻忖知王上是出於悲憫之心。」
「是呀!」宣王責怪道,「百姓怎能這麼想呢?齊國雖為僻壤,寡人豈能捨不得一頭牛嗎?我是真的不忍其瑟瑟發抖、無罪而就死地啊,所以才拿一隻羊來替換。」
「王上不要責怪百姓們說您捨不得。百姓們只看到王上以小換大,是吝嗇,哪裡知道個中緣由呢?再說,王上若是因憐其無罪而就死地,牛和羊又有什麼區別呢?」
「是呀!」宣王笑了,「寡人真的不是吝嗇。寡人確實沒搞明白當初怎麼會想到拿羊去換牛,這也難怪百姓說我吝嗇呢!」
「這個正常呀!」孟夫子應道,「這叫悲憫之心,也就是仁心。王上之所以這麼想,是因為您看到的只是牛而不是羊。對於禽獸,君子見其生,則不忍見其死,聞其聲,則不忍食其肉,這也是為什麼君子遠庖廚啊!」
宣王聽得高興,由衷感慨:「《詩》云:『他人有心,予忖度之。』說的就是夫子您呀!對自己做過的事,卻難講出個所以然來,經夫子一講,寡人方才豁然洞明。請問夫子,此心為什麼合於王業呢?」
「應該說是王道,興王業之道。」孟夫子進一步解釋,「假定有人對王上說,『我可力舉百鈞,但舉不起一羽;我可明察秋毫,但看不到車薪。』王上信他的話嗎?」
「當然不信。」
「王上您的恩惠足可施予禽獸,卻未能恩澤百姓,這是為什麼呢?舉不起一羽,是因為沒用力;看不到車薪,是因為沒用眼。百姓未能得到大王的恩澤,是因為大王沒有施予他們恩惠哪!所以,王上未行王道,非王上不能行,是王上沒有去行。」
「不行與不能行,有何區別呢?」宣王問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