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8章 齊宣王雪宮察賢縱約長康莊訪農(1)
從後晌開壇到這辰光,蘇秦一直在聽。
說實在的,蘇秦對孟夫子極為著迷,早想會一會這個能說出「民為貴,社稷次之,君為輕」的鄒地鴻儒。前番赴魯會陳軫,蘇秦本打算拐往鄒地的,誰料又未成行。如今孟夫子就在眼皮底下,蘇秦的興奮是必然的。
捭闔有術,揣摩在先。蘇秦遲遲沒有發問,是他並不了解孟夫子。經過後晌的論壇及方才的爭執,此時的蘇秦已對孟夫子有個基本判斷,胸中有數,見他一味對陳相窮追猛打,不留一絲絲餘地,這才不失時機地輕咳一聲。
果然,孟夫子的目光轉移到他身上。
其實,孟夫子早就注意他了。此番來齊,稷下不是目的,但他必須征服稷下,一則征服稷下就是征服天下學問,這是他此生的志向之一;二則他早知道,若想得到齊國,他就必須通過稷下之考,因而稷下之戰他必須取勝,這也是他見誰就懟、不留餘地的原因。開壇之戰剛剛結束,就有三人上門挑戰,且是學宮令親自帶隊,孟夫子的鬥志自然被點燃,幾乎是全神貫注,有一殺一。兩戰兩捷,對告子與陳相之戰接連獲勝,剩下這個坐在下位的,孟夫子就沒有放在心上,目光中透出些許傲慢。
蘇秦看到了他的傲慢,也認定必須將其傲慢壓制下去,否則,他或就真的以為稷下無人了。
蘇秦使出殺器,堅定的目光直射孟夫子。
孟夫子感受到了對方目光的犀利,吃一驚,抖起精神,射出同樣犀利的目光。
二人對視。
場上氣氛於瞬間緊張起來。
時間流逝,一息接一息。
孟夫子縱有定力,顯然沒有受過蘇秦在鬼谷中的磨鍊,首先頂不住了,收回目光,拱手:「這位學子是——」看向田文。
這正是田文期待的場面。
田文淡淡一笑,朝蘇秦努下嘴。
「洛陽人蘇秦見過夫子!」蘇秦拱手回禮。
「你……」孟夫子心頭一震,盯住蘇秦,「不會是那個……合縱六國的蘇秦吧?」
「正是在下!」蘇秦淡淡一笑。
不僅是孟夫子及其三個弟子,即使陳相也目瞪口呆,不可置信地盯住蘇秦,顯然沒有將他與那個威震列國的六國共相聯繫起來。
孟夫子倒吸一口涼氣,目光移向蘇秦的衣冠上,良久,方才漸漸恢復傲慢,略略拱手,語氣不屑:「鄒人孟軻見過蘇大人!」
「蘇秦久聞夫子大名,今日始見,幸會!」蘇秦語氣和藹,拱手。
「蘇大人身兼六相,日理萬機,堪稱百忙之人,今宵易裝登門,必有賜教,孟軻洗耳恭聽!」孟夫子動作誇張地將兩手搭在耳上,搓揉幾下,儼然洗耳。
「夫子言過了,」蘇秦淡淡一笑,「在下是上門求教來的,且並未易裝!」
「你們縱橫策士一向說謊嗎?」孟夫子紮下搏殺架勢,盯住蘇秦,氣勢如虹。
「在下只喜講理,不喜說謊。」蘇秦又是一笑。
「敢問大人,」孟夫子傾身,二目炯炯,「您一直穿著這身衣冠嗎?」
「在下還有幾套衣冠。」
「呵呵呵,」孟夫子得意地笑出幾聲,指背輕扣几案,「想必是六國的相服了?」
「在下不曾有過六國相服。」
「不曾有過,敢問大人上朝穿何衣冠?」孟夫子逼視蘇秦。
「到齊上朝,穿齊人衣冠;到楚上朝,穿楚人衣冠。近日未曾上朝,就是這身衣冠。」
「哈哈哈哈,」孟夫子眼珠兒一轉,長笑幾聲,語氣戲弄,「是了,是了,你們縱橫策士,吃的是百家之飯,穿的自然須得百家之衣嘍!」
這是公然貶損縱橫策士,將他們喻為吃百家飯的名利乞兒。
蘇秦斂神,凝視孟夫子:「夫子您吃的難道不是百家之飯嗎?」
「你……」孟夫子勃然生氣,手指蘇秦,「你等縱橫策士怎能比我孟軻呢?」
「呵呵,」蘇秦嘴角現出一笑,抱拳,「敢問夫子,縱橫策士怎麼了?縱橫策士哪兒比不得夫子您了?」
「縱橫策士朝秦暮楚,行無準則,宛如娼婦,為博嫖客一樂,時而淡妝,時而濃抹,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專擅陰詐之術,以機巧之辯攫取高官盛名,怎能比我孟軻呢?」孟夫子幾乎是在信口開罵了。
「嘖嘖嘖,」蘇秦微微啟唇,咂出幾聲,「有此一人,口必言大道,行必提三聖,然而,遇事思不得一策,從業用不得一術,為政強不得一國,治民富不得一隅,見人說鬼話,見鬼說人話,這會是個什麼人呢?」
「你……你說,」孟夫子手指蘇秦,全身顫抖,聲音哆嗦,「此人指的是誰?」
「呵呵呵,」蘇秦笑出幾聲,「無論是誰,反正不是縱橫策士!縱橫策士一如夫子所言,見人只說人話,見鬼只說鬼話!」
「好吧!」孟夫子冷靜下來,曉得遇到了真正的對手,且是自己過分在先,受辱理所應得,遂正襟危坐,以退為進,「方今天下姦邪當道,縱橫馳騁,軻收回所言!」
「敢問夫子,」蘇秦再度斂笑,目光如劍,直視孟夫子,「何為姦邪?」
「姦邪就是黑白顛倒、禍國殃民之徒!」
「再問夫子,以何區分某人是否姦邪?」
「不行仁義大道,皆是姦邪!」孟夫子斬釘截鐵。
「何為仁義大道呢?」蘇秦飆上了。
「就是以天下蒼生為念,倡王道,興王業,消弭戰亂,使天下走向大同之道!」孟夫子侃侃言道。
「請問夫子,」蘇秦鼓掌,再度傾身,盯住孟夫子,「今有一人不行王道,專事姦邪,從不以百姓為念,窮兵黷武,禍國殃民,若由夫子當政,該當如何去做?」
「滅之。」
「怎麼滅之?」
「興正義之師,滅之。」
「如果對方兵強馬壯,士不懼死,夫子又當如何?」
「不行王道者,失道寡助,士怎麼會不懼死呢?」
「士不敢懼死!」
「這……士為什麼不敢懼死?」
「因為那人制定了嚴刑苛法,誰若懼死,不僅舉家沒命,且還株連九族!」
「這……你指的是秦吧?」
「還有,如果那人以威權苛法強加於百姓,驅舉國百姓皆上戰場,與夫子您的正義之師對陣的有老人,有孩子,有女人,有孤寡,夫子也要辣手滅之嗎?」
「這……不可能!」
「如果可能呢?」
「我……」孟夫子支吾。
「這就是方今的天下!」蘇秦凝視孟夫子,語氣沉重,「夫子若是不信,可到秦國走一遭。如果夫子有興趣,在下還可推薦夫子一冊書簡,何為天下,夫子一讀即知!」
「何書?」
「秦國權臣商君寫的,叫《商君書》。」
「此書何處可閱?」
「夫子若有興緻,在下可以代尋。」
「請問大人,」孟夫子猛然意識到跑題了,自己在不由自主地跟著對手走,急又轉頭,回到方才的論題上,「這與縱橫策士何關?」
「如何制止暴秦禍國殃民,正是我等縱橫策士致力之處!」蘇秦字字有力,「夫子不問青紅皂白,將我等縱橫策士視作失節娼婦,有失儒家寬仁大義。再說,即使娼婦,也無可恥、可辱之處。就秦所知,三聖時代,天下亦有娼婦。三聖之所以容納娼婦,是因為娼婦為人為事,無不合乎三聖所倡。三聖所倡,無非是『仁義禮智信』五字。孤鰥無妻之男苦於欲,娼婦慰之,是為仁;無愛待客,曲意承歡,娼婦為之,是為義;迎來送往,中規中矩,娼婦為之,是為禮;解風月,知琴瑟,通詩書,娼婦為之,是為智;取人錢財,忠人之事,人慾淡妝則淡妝,人慾濃抹則濃抹,娼婦為之,是為信。」
蘇秦句句不離娼婦,字字不離三聖所倡,將孟夫子送來的大帽子反手扣在儒門頭上,孟夫子臊得面紅耳赤,卻又反駁不出一句,真正是窘迫之極。
田文卻是聽得過癮,情不自禁地拍起巴掌來。
「哦,對了,」蘇秦似是想起什麼,拱手,「在下此來,非與夫子辯短論長,是有一惑窩心久矣,懇請夫子詮釋。」
蘇秦此言,顯然是在送他台階。
恃才傲物的孟夫子第一次見識了縱橫家的厲害,長吸一口氣,就坡下驢,拱手道:「孟軻不才,願聞蘇大人之惑。」
「公私私公。」蘇秦給出鬼谷子偈語的最後一句。
「公私私公?」孟夫子閉目,沉思良久,抬頭看向蘇秦,「孟軻不才,願聞大人高解。」
蘇秦苦笑一下,拱手:「在下若知,就不會登門求訪夫子了。」略頓,態度誠懇,「不瞞夫子,天下禮壞樂崩,失道久矣,在下不才,這些年來一直在苦苦尋求出路。師尊鬼谷先生給出兩途,一是列國共治,一是天下一統。在下認為是,初出茅廬即行天下一統之策,至秦之後方改初衷,改走列國共治之道,啟動山東列國合縱,遂有今日。然而,縱親之路並不坦蕩,諸侯各存私念,難以撮合,在下苦甚,求請高人指點,此四字乃高人所贈。在下苦思甚久,仍未得解,聞夫子博學,適才登門求教,還望夫子不吝賜教!」
見蘇秦確實有惑,態度誠懇,沒有恃勢、恃尊考問,孟夫子鬆一口氣,閉目思忖,有頃,抬頭看向蘇秦:「大人所惑,只有一字可解。」
「敢問何字?」蘇秦精神一振,傾身問道。
「仁!」孟夫子語氣篤定。
「在下愚鈍,請夫子詳解!」蘇秦吸一口氣,坐直身子。
「能給出大人這四個字的,確為高人!」孟夫子侃侃而談,「天下紛亂,禮壞樂崩,解決之道,唯有大同。實現天下大同之道,唯有一途,就是天下一統。何以統之?先祖師孔子早就給出一字,仁!人心本善,世俗卻惡,私慾橫溢,擴張成災。何以抑『私』?唯有『公』字。高人所給四字,請看順序,是『公私私公』,外為兩個『公』字,內為兩個『私』字。而方今世道,剛好相反,是『私公公私』,『公』心歸藏,『私』欲張揚。高人所示,乃『公私私公』,即歸藏『私慾』,裹以『公心』。『公』為『同』,『同』則『公』,『大公』則『大同』。只有『私私』之欲被『公公』之心包裹起來,天下才能實現大同之道!」
孟夫子所解既合情合理,又別出心裁。萬章等三個弟子大是嘆服,相視點頭,臉上浮出笑意。
「謝夫子高解!」蘇秦拱手,「辰光不早了,夫子勞心一日,該當早些歇息。在下改日再來拜謁,向夫子求教!」率先起身。
田文等也站起辭行。
孟夫子送至戶外,拱手作別。
望著蘇秦的背影,孟夫子臉上現出從未有過的悵惘,倒是萬章三人各自歡喜,尤其是公都子,壓抑不住內心興奮,對公孫丑道:「嘖嘖嘖,真沒看出來,原來那人竟是六國共相蘇秦!」
「是哩!」公孫丑應道,「我起初以為他是個學子,後來想到他與學宮令一起來,應當是個先生,沒想到他會是……」
「嘖嘖嘖,」公都子看向孟夫子,豎起拇指,「真正沒想到的是,六國共相竟然還有解不開的疙瘩,來向咱家夫子求教,夫子給出的解,嘿,真叫一個絕呢,今兒公都算是真正理解了什麼叫作『仁』!」
陳相初到稷下,尚無落腳住處,田文安置他住進館舍。
翌日晨起,陳相早早來到蘇秦府邸,不無激動道:「蘇大人,昨夜我一宵未睡,一直在琢磨孟夫子的話,覺得他的應答不對,不是蘇大人所想聽的!」
「咦?」蘇秦盯住他,「你怎麼知道不對?」
「我……我不知道。」
「那……」蘇秦頓了一下,「依你之見,該如何作答?」
「我也不知道,可我知道有一個人一定知道。」
「何人?」
「我的師父,許行!」
「他不是在滕地嗎?」
「是的,不算太遠。」陳相指向一個方向,「我是步行,走九天,若是車馬,頂多五天就到了!」
「你怎麼知道你的師父一定知道?」蘇秦來興緻了。
「我的師父,」陳相一臉崇敬,「他不只是種地,他天天看書,他心裡想的不是他自己,想的是天下的百姓。他是我見過的最最關心百姓疾苦的人,他想讓天下的所有人都能公平地活著,都有吃,都有穿,老少無欺,他是一個真正像堯舜一樣生活的人。我不曉得如何解釋他,我只想讓大人去一趟滕地。只要見到師父,相信大人一定不虛一行!」
聽到「公平」二字,蘇秦的心動了,略作沉思,點頭應道:「好吧,我答應你。明日雞鳴動身,如何?」
陳相激動得流出淚水,連連點頭。
幾個月來,宣王一直未能從失去先王的悲痛中拔出來。威王是齊國的主心骨,更是他田辟疆的主心骨,即使在威王患病之後。
然而,一切都成了過去。上至國家,下至宮室,萬千擔子全都擱在自己肩上,辟疆深感壓力巨大。這種壓力在田忌出走、鄒忌離職之後驟然增大,重到他緩不過氣來。田忌、鄒忌治齊多年,各有一派勢力。二人爭鬥,兩撥勢力各有仗恃,水火不容,突然之間沒了主公,全都蔫了,各撥屬僚無不惶惶,朝堂之上活力頓失,無人多言,無人做事。
好在有個異母弟田嬰。田嬰是個務實派,在上大夫位上十多年。上大夫在名義上轄制所有大夫,是相府手臂,在他國可能是個虛職,在王親田嬰手裡卻做實了,在朝中漸漸形成勢力。擠走鄒忌之後,田嬰藉機更新換舊,將重要席位陸續換成了自己的人。經過數月整頓,吏治一新,宣王但有旨意,田嬰即可實施,朝政算是初步穩定下來。
然而,宣王仍未高枕。
讓宣王憂慮的是外。
於邦國而言,對外有二,一是邦交,一是用兵。威王時代,邦交有外相蘇秦,用兵有軍師孫臏,但這二人,卻於突然之間一個出走,一個追尋,將宣王的心一下子吊了起來。
宣王不敢想象一個沒有蘇秦與孫臏的齊國。
就在此時,鄒人孟夫子來了,且在論壇上連敗公孫龍、口天駢、談天衍等稷下最善辯的先生,一日之間成為學宮裡的風雲人物。
次日晨起,當田文與淳于髡將孟夫子開壇論辯及拒受先生等奏報之後,宣王眯起眼睛,半是自語,半是說給二人:「志不在先生,他來稷下做什麼?」
「其志或在朝堂!」田文接道。
「依先生之見,」宣王心裡一動,轉向淳于髡,「這位夫子真有治天下之才?」
「身為祭酒,髡只判能否治學;若是判能否治天下,王上可問蘇子!」淳于髡拱手,直接踢了皮球。
「蘇子?」宣王輕嘆一聲,「可他不在呀,說是追孫臏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