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9章 爭宋地昭陽生事守襄陵鄭門赴義(2)
「可魏申在外黃,怎麼會被齊人射殺呢?」
「兒臣也是奇怪,申哥遠在外黃,怎麼會……會死在齊人手裡呢?兒臣使人訪察,從宋人那兒得到音信,說是有人寫信給申哥,約他到宋國相見。申哥接到信,二話沒說,驅車就走了。他的侍衛不放心,跟在後面保護。申哥來到宋境,宋人見是申哥,開關放入。申哥是前半夜到達宋地的,天亮時卻……與他的衛隊出現在齊境,只是……沒有一個是活的。尤其是申哥,射中他的箭頭上帶著毒啊,我可憐的申哥啊……」魏嗣再放悲聲。
「我的申兒……」魏惠王淚水流出,有頃,眼縫裡齊出,「他收到的是什麼信?」
「兒臣不曉得,聽說是個女人寫的。」
「女人?」魏惠王急速轉頭,盯住他,「什麼女人?」
「兒臣不知呀!兒臣想,在那個時候,能給申哥寫信的女人只有一個,能讓申哥不顧一切的女人也只有一個。」
「何人?」惠王急不可待了。
「梅妹!」
「梅兒!」惠王倒吸一口涼氣,閉目良久,「她怎會寫信傷害她親哥?」
「梅妹不會去害申哥,可別人呢?齊國太子辟疆早對申哥不滿,主將田忌有紅妝之辱,軍師孫臏在魏受臏……」
「你申哥與田辟疆無冤無仇,他為何不滿?」
「因為……因為申哥是申哥呀,申哥他太能幹,太穩健,太有主見,申哥他……招人妒啊!」魏嗣略略一頓,盯住惠王,「父王,您不也是一樣嗎?您與齊王無冤無仇,處處讓著他,可齊王呢?他三番五次欺侮父王,專與父王過不去!」
惠王顯然聽進去了。
惠王的臉色漸漸紫漲,牙縫裡緩緩擠出三個字:「田……因……齊……」轉對毗人,「毗人!」
毗人拱手:「老奴在!」
「傳旨三軍,伐齊!」魏惠王字字鏗鏘。
毗人看向魏嗣。
魏嗣顯然沒有想到是這個反應,怔了。
「陛下,」毗人眨巴幾下眼睛,「傳旨何人?」
「三軍!」
「這……」毗人不解,「何人為主將?」
「寡人!」魏惠王站起來,盯住魏嗣,「詔告舉國臣民,寡人親征齊人,剁下田因齊、田辟疆的狗頭,祭我龐將軍,祭我太子,祭我五千虎賁!」
魏嗣驚呆。
相國府宅院很大,後院坐落一個家廟。廟堂上空空蕩蕩,只擺一個靈位,是龐涓的。靈前的案面上擺著祭品。
張儀一身孝服,面對龐涓的靈位坐著,二目微閉,面前擺著一局棋,棋盤上落著數量不等的黑白子。
不知坐有多久,張儀站起來,在龐涓的靈牌前面來回走動。
「龐兄,」張儀住步,盯住龐涓的牌位,「你說呀,這一局我們究竟輸在哪兒,且還輸得這麼慘!」
靈位冷冷的,靈堂靜靜的,只有靈前的幾盞燭火隨著門縫裡鑽進來的風微微搖曳。
「龐兄,來,我倆這就復盤,從頭弈起!」張儀走回棋盤,坐下,將盤面上的所有棋子撥落到地上,顯出空落落的盤面,「我倆執黑,蘇兄、孫兄執白。」將黑子、白子分置,摸出一隻黑子,落在盤面一角,「這是鄭城,龐兄先落一子!」摸出白子,在另一角落下,「這是大梁,蘇兄、孫兄應手,故伎重演。」分別依序落下黑白子,自語,「這是蘇秦糧倉,在下落子;這是大梁,孫兄撤軍;這是鄭城,龐兄回師;這是宋國,在下落子,宋人不納齊人;這是大梁,龐兄誓師追擊;這是魏宋邊境,齊人絕糧,孫兄殺馬;這是衛魏衢道,龐兄捷徑追擊;這是甄城,孫兄朝高唐潰退,龐兄追擊;這是馬陵……」
張儀頓住,閉上眼睛。
「難道……」張儀似是想到了什麼,半是說給龐涓,半是自語,「難道又是蘇兄、孫兄所施的苦肉之計?」心底一抖,「是的,龐兄,我們又一次中計了。孫兄不是敗,是詐敗。糧草是蘇兄有意讓我們燒的,馬是有意吃的,灶是有意砌的。既然無糧下鍋,只吃馬肉,行軍途中最快也最方便的吃法是烤,孫兄為什麼讓他們砌下那麼多的灶頭?前有圍梁救趙,依孫兄之智,不可能故伎重演,再來圍梁。孫兄圍了,只有一解,就是準備好了我們的應招,就是準備好糧草讓我們去燒。齊兵撤退,不走捷徑,故意經由外黃退往宋國,就是曉得在下會到宋國,從而有意製造障礙。齊兵三砌灶頭,數量遞減,就是有意造成潰敗假象。如若不然,齊兵已到齊境,當有食物,為什麼仍舊殺馬?蘇兄、孫兄曉得龐兄多疑多慮,用兵謹慎,方在撤往高唐途中刻意扔下輜重,真戲真做……」
「天哪!」張儀禁不住打個寒噤,「這是絕對可能的,龐兄!在下不知孫兄,卻知蘇兄。鬼谷之中,在下痴戀師姐,每一縷愛戀,在下都傾吐給蘇兄,誰想蘇兄卻在不知不覺中早將師姐之心勾走。在下失楚,失魂落魄趕到邯鄲投他,卻橫遭他一頓羞辱。在下抱恨懷怨投秦,不想這正是他布下的棋局!此番對戰,你我自以為是在暗中,蘇兄、孫兄是在明處,豈料在明處的反倒是你我!嘖嘖嘖,這般胸襟,這般大略,這般嚴謹,這般捨棄,龐兄啊,無論你作何想,在下服了!」猛地站起,在龐涓靈前連走數個來回,仰天長嘯,「咦吁兮,張儀我……服了……」
張儀正在嘆服,一陣腳步聲急,府宰在門外小聲稟道:「主公,嗣公子到,說有急事尋您!」
張儀開門,走至客堂。
魏嗣將魏王震怒、旨令三軍遠征齊國諸事略述一遍,末了急道:「張相國,父王還要親任主將呢!」
張儀眉頭凝起,略一思考,應道:「嗣公子,走,隨在下入宮一趟!」
張儀、魏嗣趕至魏宮,見魏惠王已經甲胄在身,精氣神十足地在院中掂量他多年未用的長槍。
張儀叩道:「臣叩見王上!」
「張愛卿,你來得好呢!田因齊以卑劣陰謀殺我太子,手段殘忍,是可忍孰不可忍!寡人對天盟誓,與他不共戴天!」魏惠王說著,將槍桿底端朝磚地狠戳,好像那兒就是田因齊似的。
「臣……」
張儀的「臣」字剛剛出口,就被魏惠王的聲音沖斷:「愛卿不必多說。聽旨!」
「臣聽旨!」
「寡人意決,三日之後遠征齊邦,與田因齊決戰。寡人遠征期間,朝中諸事暫由愛卿處置,欽此!」
「臣有奏!」待惠王的「欽此」落定,張儀叩道。
「講!」
「天不可一日無日,國不無一日無君。殿下已經為國捐軀,王上若再親征,外務雜事倒是不難,宮中內事,叫臣如何能斷?再說,正值多事之秋,齊師犯我,列強蠢蠢欲動,朝廷若無王上坐鎮,種種意外,臣不敢設想!」張儀言辭懇切。
聽到「宮中內事」,惠王一下子冷靜,思忖有頃,盯住張儀:「依愛卿之意,大仇不報了?齊人不伐了?」
「伐!」
「何人去伐?」惠王盯住他。
「臣張儀!」
「你?」惠王大吃一驚。
「王上,」張儀淡淡應道,「在秦之時,臣受秦王之命遠征巴蜀,十月功成,巴、蜀今為秦地!」
「是哩!」魏惠王跨前一步,扶起張儀,緊緊握住他的手,「張愛卿,寡人信你!寡人命你為主將,魏嗣為副將,舉全國之兵,征伐臨淄,為我太子討還公道!」
張儀退後一步,拱手:「臣受命!」
張儀、魏嗣正欲離開,毗人稟道:「王上,朱上卿來了!」
魏惠王沒想到朱威會在這個節骨眼來,頗是激動:「快,有請朱愛卿!」
朱威趨進,未及叩拜,已被惠王迎上扯住:「愛卿呀,寡人……」抹淚。
朱威盯住惠王的一身戎裝,淚水出來,聲音哽咽:「王上……」
「愛卿來得正好。寡人要伐齊,要與田因齊決個死活,」惠王指著張儀,「由張相國擔當主將,糧草輜重,愛卿就責無旁貸了!」
「王上,臣此來,是為比伐齊更大的事!」朱威急切說道。
「何事?」
「楚人!」
「楚人怎麼了?」惠王盯住他。
「楚人屯兵,欲占襄陵。襄陵乃我東南屏障,形勝之地,萬不可失啊!」
「楚人?襄陵?」惠王眉頭擰緊,擰一會兒,看向張儀,「楚人要打襄陵?」
「臣未得報,不知朱大人……」張儀看向朱威。
惠王亦看過去:「朱威,你聽何人所說?」
「公孫衍!」
「公孫衍?」惠王眯眼,「他怎麼知道?」
「這……」朱威遲疑一下,「臣也不知。他……是推斷!」
「豈有此理!」惠王震怒,「齊人圍我大梁,殺我太子,他為何不推斷?」
「王上?」朱威急了。
「朱威,」惠王斷然喝住,「甭再多言。」轉對張儀,「張愛卿,提襄陵銳卒一萬,權補五千虎賁!還有,派遣使臣,借秦兵!」
「臣領旨。」張儀拱手應道。
「王上?!」朱威震驚。
「朱威、張儀,領旨去吧!」惠王擺手,幾乎是嘶叫,「給我蕩平東夷,活擒田因齊!」
三人退出御書房。
出得院門,朱威恨恨地朝張儀「哼」出一聲,大踏步離開。張儀朝他的背影苦笑一聲,跟在後面。
魏嗣追上,小聲道:「相國,你怎就輕易答應我父王呢?」
張儀看向他,淡淡說道:「公子就在旁邊呀,你為何不諫?」
「我……」魏嗣語塞。
「王上氣昏了!在下不應下來,王上怎能消氣?王上的氣若不消,傷及龍體,事情豈不更大了?」張儀半是解釋。
「相國是說,我們不是真的伐齊?」魏嗣急問。
「誰說不是了?」張儀扔給他一句,大踏步走去。
「這……」魏嗣一臉懵懂地待在原地,撓著頭皮。
武安君府一片哀傷。
靈堂設在家廟,就是龐涓以戚光的頭祭祀龐衡的那個院子。黑色柏棺架在院子正中,是龐蔥購置的。他不能用齊人的棺木埋葬龐涓。
三軍將士敬愛龐涓,上至將、尉,下至軍卒,自願上門弔唁的絡繹不絕,隊伍排到大街上,長達兩個街區。他們披麻戴孝,一個接一個進門,一個接一個膝行至靈堂,跪在龐涓的棺前,默哀,叩首,向他們的將軍致別。
全場靜寂,沒有哭聲。所有軍人曉得,他們的將軍從來不聽哭聲。
張儀被這場面震撼了。
張儀從軍士們自動讓開的通道中緩緩步入,沿著白色的靜靜的隊伍走到靈堂。
龐蔥迎出,嗓子沙啞,揖道:「相國大人,我大哥等你多時了!」
正行祭禮的軍士們自動讓開,給張儀騰出位置。
張儀走到棺前,沒有跪叩,沒有揖禮,只是盯住棺材,久久沒有移開目光。
終於,張儀朝龐蔥伸手:「取酒來!」
龐蔥拿來祭酒及酒爵。
「換碗!」張儀看也不看,補充一句,「要陶碗,最大的!」
龐蔥拿來一隻大陶碗。
「是四隻!」
龐蔥又取三隻。
張儀坐下,端過酒罈,咕咕倒下,一壇酒卻只倒滿兩隻大碗。張儀再次伸手,龐蔥再遞酒罈,張儀將另外兩隻倒滿。
望著四隻滿滿濃酒的大陶碗,張儀的淚水流下來。
龐蔥的淚水流下來。
在場軍士的所有淚水也都在此時釋放。
張儀沒有說話,放憑淚水流一陣兒,端起一隻碗,潑在棺木上,將碗摔了。張儀再端一隻碗,仰脖咕嘟喝下,將碗摔了。餘下兩碗,張儀一隻一隻地捧起,小心翼翼地擺在棺木前面。
張儀做完這些,扭頭看向龐蔥:「龐蔥,從今日起,你是我的親弟弟了!」
龐蔥跪地,號啕大哭:「儀哥……」
「蔥弟,去你大哥的書房,將一冊書卷拿來!」
「哪一冊書卷?」
「他最最寶貝的那冊!」
龐蔥飛跑出去,不一會兒,抱著一隻精美的盒子回來,將盒子交給張儀。
張儀徐徐打開,是張儀口述、龐涓親筆抄寫的足本《吳子兵法》。
張儀展開冊卷,一簡一簡地展開。張儀展完,從自己懷中亦摸出一卷,如前一樣,一簡一簡地當眾展開。
「龐兄呀,」張儀將兩卷竹簡攤在案面上,對著棺木嘮叨,「你看仔細了嗎?若是看仔細了,儀有話說!」
張儀將兩卷竹簡重新捲起,並列擺在案面上,看向棺木:「龐兄,有件事在下一直瞞著你。」將自己帶來的竹簡拿在手中,「就是這冊書卷。它沒有被野豬叼走,是在下拿走的。在下沒有別的意思,只是尋個樂子……在下對不住龐兄了!谷中的事兒,各有各的是,也各有各的不是,到今天為止,就讓風吹走吧!至於這卷書,是先生送給龐兄的,在下這就還給龐兄。先生的那冊原簡,先生早已吩咐大師兄燒了。龐兄私抄的這卷,還有龐兄復抄的這卷,全都擺在這兒,在下再無私藏。還有,龐兄放心,在下的記性沒有那麼好,在下對兵書也遠沒有龐兄這麼大的興緻,對此兵書所載,在下早已忘得八九不離十。今當蘇兄、孫兄的面,在下全都奉還龐兄!自今日始,世上再無《吳子》,《吳子》只屬於龐兄!」
張儀緩緩起身,從靈前拿過火燭,將兩卷兵書架在火盆上,將剩下的兩大碗酒潑在竹簡上,點燃。
火光熊熊,一代兵書《吳起兵法》的兩卷完本,於頃刻間化為灰燼。
看到灰飛煙滅,張儀吁出一口氣,將兩隻陶碗一一摔碎,大踏步離開。
龐蔥送出,剛出院門,一個侍女飛跑著追上來,邊追邊叫:「相國大人,留步!」
張儀留步,看向侍女。
侍女氣喘吁吁:「大……大人,主母……有請!」
張儀看向龐蔥,龐蔥拱手應道:「大嫂悲傷過度,一個時辰前病倒,蔥弟剛剛使人請到宮醫診治,儀哥就來了。想是大嫂聽聞儀哥光臨,有話要說!」
二人跟著侍女趕至主院,見一身孝服的瑞蓮已在端坐恭候,旁邊侍立一位年長宮醫。
張儀長揖:「張儀見過嫂夫人!」
瑞蓮起身還禮:「小女子見過相國大人!」
「龐兄為國盡忠,舉國致哀,儀不勝悲切,特此與龐兄訣別,亦望嫂夫人節哀順變,保重鳳體!」張儀再揖。
「相國大人,」瑞蓮的聲音淡淡的,半是沙啞,「大人與龐涓是至交,小女子召請大人留步,是有一樁事情告訴大人!」
「嫂夫人請講!」
「醫師,」瑞蓮看向醫師,「你來說吧。」
「稟報相國大人一個喜訊,」老宮醫深深一揖,「武安君夫人有喜了,就脈相上看,當是男兒!」
顯然,這是一個特大喜訊!
張儀、龐蔥互看一眼,喜不自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