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0章 爭宋地昭陽生事守襄陵鄭門赴義(3)
「龐兄,龐兄,」張儀朝天拱手,「在下賀喜你了!」轉對瑞蓮,深揖,「儀恭賀嫂夫人。儀與龐兄修於同門,情如兄弟,儀膝下迄今無子,待嫂夫人足月,儀有心收養龐兄之子為義子,懇請嫂夫人允准!」
「小女子允准!小女子並腹子謝相國大人憐憫!」瑞蓮回揖。
從龐府回來,張儀的一口氣還沒松出,客堂里迎出兩個人來,一個是公子華,一個是公子疾。
張儀笑笑,招呼二人坐下。
公子疾沒多的話,寒暄幾句,從袖中摸出王旨,沒按常規宣讀,直接遞給張儀。張儀展讀,大意是秦惠王已經得知馬陵的事,魏國於秦甚是重要,叮囑張儀竭力撐持,如有必要,秦可出力,如此云云。
在如此之短的時間內,馬陵之事秦王不但全部知悉,且還發來旨意,張儀著實吃驚,收起王旨,朝公子華豎個拇指。
公子華抱拳道:「還有一事,相國或感興趣。」
「可是楚人之事?」
公子華驚愕:「相國知道了?」
「還是你說吧。」
「楚人趁火打劫,昭陽親任主將,集結大軍一十六萬,主力屯於項城!」
「目標是襄陵!」張儀淡淡應道。
「相國耳目靈呢!」公子華由衷嘆服,「楚人極是隱秘,昭陽於三日之前潛至項城,連旗子都沒打,在下也是剛剛得報!」
「耳目靈的另有其人,不是在下!」張儀應道。
「誰?」公子華急問。
「公孫衍!」
公子疾、公子華對望一眼。
顯然,他們沒有想到公孫衍,甚至壓根兒忘了他。
「華弟既然提及此事,我們就議一議!」張儀笑道。
「相國既已知情,想必已有妙對。」公子疾拱手,「疾洗耳恭聽!」
「在下以為,」張儀也不推辭,侃侃應道,「於魏而言,襄陵既不可失,亦可失!於秦而言,襄陵必須失!」
公子疾、公子華讓他講暈了,各撓頭皮。
「在下的意思是,」張儀苦笑一下,解釋,「魏失襄陵,從近處看,是疼,從長遠看,獲益。而於秦國,只有楚得襄陵,才算大贏!」
「我們大贏可解,魏失東南屏障,怎麼又能獲益呢?」公子疾問道。
「諸位當看明白,」張儀應道,「龐涓一走,魏國就是落日了。天下未來大爭,必在秦、齊、楚三國。齊、楚合,則無秦;齊、楚斗,則秦得天下。秦與齊遠隔三晉,欲爭不能。秦可爭者,唯有大楚。秦、楚之爭,必在商、庸,楚國地大物博,人口眾多,更得吳越之眾,勢力不可低估,秦楚之戰,當是慘烈無比。然而,如果齊、楚生怨,楚國就會東陷於齊,西困於秦,東西兩戰,想不敗都難!這是於秦大贏之解。之於魏國,既然已是落日,襄陵遲早都是人家的,晚給不如早給。」
「為什麼早給反而好呢?」
「楚得襄陵,意不在魏,在宋,而齊覬覦宋地久矣。今齊、魏起爭,魏無龐涓,無望勝齊。如果魏讓襄陵於楚,楚、齊必為宋爭,只要楚、齊開打,無論齊勝齊敗,於魏都是好事。齊勝,力必削,魏可結楚,再與齊戰。魏、楚合力,必有勝算。齊敗,楚力必削,魏則趁火打劫,收穫襄陵之失。」
聽張儀講出這般道理,公子疾、公子華無不嘆服,正合議中,魏嗣到訪。張儀讓二人暫避,將魏嗣迎至客堂。
「張相國,」魏嗣一臉愁容,「在下思來想去,覺得伐齊之事不可輕舉。你我皆不是孫臏的對手,沒有龐將軍,我們沒有勝算哪!」
「嗣公子放心,在下已有勝齊妙策!」張儀語氣輕鬆。
「是何妙策?」魏嗣來勁了。
「你馬上派人持王命前往襄陵,調銳卒一萬,於明日午時開拔,屯於黃池!」
「襄陵怎麼辦?聽朱威講,楚人……」魏嗣欲言又止。
「襄陵不是有鄭將軍嗎?襄陵為我東南重鎮,城高池深,更有八邑衛護,孫臏圍困多日未克,楚人即使攻打,昭陽能勝過孫臏嗎?」
「敬受命!」魏嗣起身,拱手,匆匆去了。
朱威未為襄陵求到援兵,反倒讓惠王抽走了一萬守卒。
聽完陳述,公孫衍長笑數聲,取下他的屬鏤劍,裝滿他的酒葫蘆,又將一壇老酒搬到橋外,放到朱威的輜車上。
朱威驚呆了:「犀首?」
公孫衍朝他笑笑:「朱大人,借你的車馬一用。」
「你……去哪兒?」
「襄陵。」
話音落處,女人抱著孩子也走過來,一聲不響地坐到車上。
朱威急了,死命拖住車子。
「朱大人,別不是捨不得這輛好車吧?」公孫衍淡淡說道。
「犀首啊,」朱威情緒激動,指著母子二人,「你去哪兒都成,可……可怎能拖著他們娘兒倆呢?」
「角他娘,」公孫衍看向母子倆,「朱大人不讓你倆去,下來吧。」
女人抱緊孩子,沒有理他,看向另一個方向。
公孫衍給朱威一個苦笑,揚起鞭子:「朱大人,要麼讓路,要麼,你也坐上來。」
朱威噌地跳到車上:「既如此,算上我一個。」
當魏嗣使人拿著虎符、不由分說地調走襄陵戰力最強的一萬銳卒之後,郡守鄭克的臉色白了。
夜幕降臨,鄭克拖著沉重的步子回到郡守府中。
一雙兒女迎上來,子叫鄭爽,女叫鄭袖。
「阿大,總算是候到你了!」鄭袖花枝招展,一臉歡欣地跑上來,扯住他的胳膊,不由分說,將他拉到衣架邊,為他卸去甲胄,換上早已備好的禮服,按他坐在席位上。
一個侍女端來銅盆,盆中盛著熱水。鄭袖接過,親手端到鄭克跟前,將水中的濕巾取出,擰掉水,為鄭克擦臉拭手。
鄭克木然地由著她,盯住她看。
「阿大,」鄭袖洗完,不無興奮地望著他,「記得今天是什麼日子嗎?」
鄭克搖頭。
「是你女兒的生日!」鄭袖伏他膝上,指著自己,臉色現出紅暈,「我娘親自下廚,做了一案子好吃的,就等阿大你呢!」
「哦,我的女兒十四了!」鄭克撫摸她的臉與長發。
「是十五!」鄭袖小嘴一噘。
「阿妹,十五就該上笄,上笄就該——」鄭爽詭詐一笑。
「就你知道得多!」鄭袖白他一眼,嬌嗔,「人家是虛齡!」扯起鄭克,「阿大,走吧,娘和親朋都在後花園裡候著呢,可熱鬧了。」
「阿袖,」鄭克掙開她,坐回席位,「你先去陪客人,阿大與你阿哥說個事兒!」
「好哩!」鄭袖揚手,蹦蹦跳跳地走了。
「阿大?」鄭爽這也注意到鄭克的臉色,壓低聲音。
「明日凌晨,你帶阿袖和你娘去趟大梁!」
「什麼事兒?」鄭爽緊張了。
「沒什麼,望望你外公。」
「外公怎麼了?」
「他……得緊病了!」
「啊?」鄭爽震驚,「我上個月望過他,雞還沒叫就把我扯起來,教我練槍呢!」
「那是上個月!」鄭克起身,脫下鄭袖換上的禮服,重新穿上甲胄,「去吧,告訴妹妹,阿大有大事要做,你們去陪親朋玩個盡興!」掛好劍,提上槍,腳步沉重地走出。
望著鄭克遠去的背影,鄭爽一臉狐疑,緩緩走向後花園。
昏暗籠罩在黎明前的襄陵城頭,嚴陣以待的魏卒抱著兵器睡著了。
面對南方的是主城樓,楚人若來,從這兒一覽無餘。
鄭克全身披掛,躺在城樓頂層的竹榻上,烏金槍在他身邊閃著寒光。一堆篝火依稀明滅,三名參將並十多短兵在火堆邊東歪西倒。
遠處,一陣隱隱的響動驚醒鄭克。
鄭克睜眼,起身望去。
鄭克驚呆了。
「將士們,快起來,敵人來了!」鄭克大叫。
眾將並軍士全都驚醒,齊刷刷地看向城下。
城下卻是空蕩蕩的。
眾將士看向鄭克,順著他的目光看過去。
目光極盡處,一隊接一隊的楚人如螞蟻一般有條不紊地湧向東城門。瞧蟻陣移動的樣子,顯然已經越過弔橋,撲進城門了。
就在大家觀望之時,遠處的蟻陣分出一陣,徑朝南門逼來。
一切發生在靜寂與黑暗之中。誰也不曉得楚人是怎麼進來並打開東城門的。
「天哪!」眾將無不震駭,不知所措地看向鄭克。
「怎麼辦?」偏將急問。
刻不容緩,鄭克火速決斷,對參將甲道:「此城保不住了,你率眾軍士打開此門,衝出去,稟報王上!」轉對另外兩名參將,「火速傳令,全體軍民,能逃的就逃出去,逃不出的,就放下兵器,不必抵抗!」
「主公?」
「唉!」鄭克仰天長嘆,「失此襄陵的,非鄭克也!」
眾將面面相覷。
「昭陽豎子,」鄭克看向遠處,冷冷說道,「鄭某原還視你是個人物,不想卻是一個擅長暗算的小人!」
「主公,」三名參將急道,「我們守可戰死,不願偷生!」
眾將士無不跪地,齊吼:「將軍,我們寧可戰死,不願偷生!」
「聽從命令!」鄭克厲聲喝道,「你們不願偷生,全城百姓呢?全城婦孺呢?」
三名參將泣道:「主公——」
「快走!」
三名參將再叩,引眾軍卒急下。
城牆上的守卒接替傳聲:「傳鄭將軍令,楚人偷襲,東城門破,城上守卒不必硬抗,各自逃生!」
襄陵城牆一下子騷動起來。從睡夢中醒來的魏卒揉揉睡眼,面面相覷。繼而,開始有人扔下武器,撒腿下城。
在絞盤轉動下,南城門打開,護城河上弔橋放下,一彪軍卒從大門裡衝出。
城樓上孤零零地剩下鄭克一人。
與此同時,巨大的聲浪如旋風般從東門處卷進來,塵土泛起。
鄭克步下城樓,疾步走到戰車邊。
御手大叫:「主公,快,上車!」
鄭克吩咐:「你速回府,接上他們娘兒仨,走西門,逃往大梁!」
御手急道:「主公呢?」
鄭克淡淡說道:「我要見識一個人!」指向城中,「快去!」
御手曉得他要做什麼,揮淚別過,揚鞭催馬。
四匹戰馬嘶鳴一聲揚蹄,拖曳戰車朝郡守府疾駛。
鄭克正正甲盔,拿起長槍,一步一步地走出城門,昂然屹立於護城河橋頭,豎槍於地,冷冷的目光掃過城門前面的開闊地,射向漸逼漸近的楚軍蟻陣。
晨曦透出東方天際,映照在他手中明晃晃的韓製合金槍尖上,泛著寒光。
襄陵城中一片喧囂。
楚國戰車在空曠的大街上疾沖,嗜血的楚卒在無人的小巷裡狂奔。
漸漸的,他們放慢了腳步。
襄陵城裡看不到一個魏卒,聽不到一聲搏擊。
城牆上,魏卒兵器或整齊地擺著,或散亂地扔著,不見一個魏卒。
所有的門戶都閉著,連娃子的哭聲也沒有。
一切似乎是,襄陵仍在沉睡。
楚卒初時納悶,繼而明白所以,敵意漸去。有將軍傳令,不可破門,只控制街道。
郡守府外停著兩輛馬車,一輛是帶篷的輜車,一輛是鄭克的駟馬戰車。輜車是家宰一大早就備下的,準備天一亮就送娘兒仨前往大梁看望外公。戰車則是剛剛駛到的。
御手匆匆講過情勢,鄭氏娘兒幾個終於明白,父親根本不是讓他們去看外公。
娘兒仨互相望著。
喧囂聲越來越近。
御手催道:「快上車呀,楚人就要到了!」
情勢危急,鄭妻轉對家宰:「阿叔,你帶他們出西門,到大梁外公家!」自己跳上戰車,沖御手,「快,南門!」
時不我待,御手駕車,朝南門疾馳。
家宰讓兩個孩子坐上車,吆馬欲走,鄭袖叫道:「阿叔,不走西門!」
「走哪兒?」家宰扭頭看她。
「南門!」鄭袖一字一頓。
「孩子?」家宰急了。
「阿叔,」鄭袖想到什麼,噌地跳下車子,「我得回去一下,拿上我的琴!」
鄭爽突然明白了妹妹,跟下去,與妹妹跑回府中。不一時,鄭爽一身披掛,一手持槍,一手仗劍,鄭袖抱著琴盒,肩並肩走出府門。
家宰抹去淚水,待他們跳上車子,吆馬馳往南門。
襄陵南門,天大亮了。
蟻陣逼到跟前,見城門洞開,城上空無一人,只一人當橋而立,皆是怔了,無人敢上前一步,在數丈外列隊站定。
一車馳來,車上一個青年將軍以槍指道:「當道者何人?」
「來訪者何人?」鄭克掂起槍,指向他。
「大楚中軍先鋒昭魚!」
「襄陵郡守鄭克恭候多時矣!」
昭魚顯然沒料到站在面前的會是赫赫有名的襄陵郡守,觀望城樓一眼,跳下戰車,以槍扎地,揖道:「鄭將軍大名如雷貫耳,晚生冒犯了!」
鄭克亦將槍頭扎地,回揖:「來者皆是客,談何冒犯!請問先鋒,楚國令尹昭陽你可知曉?」
「正是家父!」
「鄭克不才,請他一見!」
「鄭將軍稍候!」昭魚馳走,不一時,昭陽的戰車馳來了。
城樓上一陣響動,呼啦啦站滿楚卒。
魏旗被撤下,楚旗升起。
前前後後全是楚卒,鄭克卻似沒有看見,沒有聽見,也沒有感受到,依舊執槍於手,巍然不動。
昭陽沒有下車,以戟指他:「鄭將軍的風采,昭陽領教了!」
「大楚第一將的風采,鄭克也領教了!」鄭克應以槍尖,朗聲回應。
「鄭將軍,你求見本將,有何要說?」
「鄭克無知,求問昭大將軍解惑!」
「你有何惑?」
「昭將軍是怎麼做到破我東門的?」
「早在數月之前,本將已使勇士混入城中,是他們打開城門的!」
「哈哈哈哈!」鄭克仰天長笑。
「鄭將軍為何而笑?」
「為大楚,為昭大將軍!」鄭克聲如洪鐘。
「我大楚有何好笑?」昭陽不動聲色,語氣平緩。
「堂堂大楚,堂堂昭將軍,卻對我小小襄陵偷偷摸摸,不宣而戰,豈不好笑嗎?」
「哈哈哈哈!」昭陽亦爆笑出聲,「鄭將軍,你還有何問?」
「沒有了!」鄭克以槍指他,「聽聞昭將軍武功蓋世,敢與本將一決雌雄否?」
「你的戰車呢?本將不殺無車之人!」昭陽斜眼睨他。
「父親,戰車在此!」一個洪亮的聲音從城門洞傳出。
在楚卒許可下,鄭克的戰車緩緩駛出門洞,一臉稚氣的鄭爽昂立車頭。
鄭克回頭,驚駭。
更讓他震驚的是,城門樓上傳來琴聲。
鄭克抬頭望去,但見他的夫人站在城門樓上,手拿鼓槌,兩眼眨也不眨地盯住弔橋。女兒鄭袖端坐琴前,正在調試琴弦。
戰車上橋。
鄭爽揮槍,大叫:「父親讓開,看爽兒戰他!」
鄭克沒有讓。
鄭克揮手,讓他下來。
鄭爽跳下車,走到鄭克跟前,並肩站著,目光炯炯地盯住昭陽。
望著這抱團求死的一家四口,昭陽震動了。
「鄭將軍,」昭陽將戟遞給左側護衛,拱手,「本將不殺仁義之家!」轉對眾將及軍卒,「退後三里,為鄭將軍一家放行!」
楚卒正要退去,鄭克大叫:「慢!」
眾軍卒看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