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5章 添蛇足陳軫用智懼報復鄒忌設陷(3)
然而,辟疆終歸是辟疆,擱不住事。齊人傾盡國力大戰龐涓,折下輜重無數,尤其是存儲多年的糧草讓魏人一把火燒了,著實心疼。雖說田忌收繳了魏國虎賁的五千套精製甲胄及裝備,但齊國也為此貼上五千套棺木及兩千多匹戰馬,僅此折算,齊國就虧大了。楚國倒好,幾乎沒費吹灰之力就輕鬆得到襄陵八邑,收民十萬。襄陵在魏算是富邑,單是府庫就是一筆橫財。這且不說,襄陵離睢陽不過是咫尺之遙,楚得襄陵,就等於將刀架在宋偃的脖梁子上,宋偃想不聽話也難。
辟疆越想越生悶氣,遂在先王三七過後,旨令田忌向楚開戰。
馬陵戰後,田忌引三軍嚴陣以待魏人,不料魏人未動,楚人卻先動了。田忌窩著一把火,好不容易候到旨令,當日即令匡章引騎卒五千擊楚。騎卒馬蹄纏革,專走鄉僻小徑,越過襄陵,於子夜將盡時馳至項城,將馬存放於郊外林中,趁夜色襲城。
項城遠離邊界,楚卒沒有接到警戒命令,莫說是城牆,即使城門也無人防守,其中有三個城門還在開著,以方便夜歸之人。
五千騎卒清一色是副將匡章選出來的精銳技擊,更在與龐涓的較量中練足了遠途奔襲的功力。看到城門洞開,眾卒無不欣喜,如一窩蜂般湧進城中,直奔輜重、庫械、作坊、兵營等早已探好的戰備處所放火焚燒,逢人則殺。一時間,城內火光四起,殺聲起伏,楚人無不在夜夢中驚醒,大人叫,孩子哭,慘象處處。
齊卒也不戀戰,在城中往來肆虐約一個時辰即出城而去,入林乘馬回返,待日頭東升時趕回營地,計點人馬,僅損失二人。
齊卒襲擊時,昭陽仍在城中,且睡夢正酣。齊卒顯然曉得守丞府所在,卻也沒有破門攻打,只管將沾滿油的火把紛紛投進。待昭陽驚醒,府宅已有多處著火。眼見火勢增大,昭陽一邊吼人救火,一邊喝叫衛士反擊,昏沉中卻不知有多少敵人,敵人又在哪兒。
昭陽尚未搞清楚原委,齊人已經退兵。直到天色大亮,楚人才將大火撲滅,計點損失,幾乎所有的庫房均遭火攻,糧草輜重等損失不計其數,屋舍被焚數千間,死難三千餘人,傷者不計其數。
待弄明白是齊人騎卒所為,昭陽震驚了。自用兵迄今,昭陽從未遇到過這種打法,也為自己的大意懊悔不已。昭陽將所在衢道盡皆布防,卻未料到齊國騎卒走的是阡陌小徑,且竟然於一夜之間穿過整個宋國,越過襄陵,奔波數百里襲擊項城。
震驚之後是震怒,昭陽決定對齊開戰。
其實昭陽早就做好了與齊人開戰的準備。馬陵之後,昭陽敢取襄陵,就是曉得魏人的血氣盡了,所爭只在齊人。
齊人果然來爭。
昭陽連出三招,幾乎是一氣呵成,一是傳令全楚進入戰時狀態,命令景翠部眾五萬越過陘山,屯紮在襄陵外圍,牽住魏軍,側援襄陵,再發越人水師五萬,戰船五百艘,結於琅琊,由海路攻齊;二是給楚王發去火急戰報,誇張地奏報項城之難及他與齊開戰的具體部署;三是傳令征伐襄陵的三軍主力約七萬人,使昭魚為先鋒,浩浩蕩蕩地進軍薛地,造出經由薛地殺向臨淄的龐大聲勢。
當然,昭陽的目標不是臨淄,只是薛地。進攻臨淄是紮下大幹一場的架勢,逼迫齊王讓步。薛地原為泗上的侯國,立國久遠,十幾年前被齊威王滅祠。薛地北接鄒、魯,西接藤,南接宋,東接楚越,堪稱齊國插入泗下的一顆硬釘子,恨得昭陽牙痒痒的。也正因為薛地重要,齊威王將之特別封給田嬰,支持他興土木,築高城,挖深池,使其成為抗楚的前沿。襄陵已經在手,如果昭陽再下薛城,一舉拔掉齊國的這顆釘子,幾乎泗下的所有小國就都處在楚人的掌握中了。
泗下諸國中,隨著衛國衰弱,能夠撐起檯面的只剩下宋國與魯國。宋最多可出戰車五百乘,實力強勁。魯國雖說近年在齊人的擠對下實力大減,但仍然可出戰車二百乘,實力超過衛國。隨著宋國被陳軫拿下,楚人借道暢通無阻,倘若能再說服魯公,昭陽就更有底氣與齊對戰了。
使魯的不二人選是陳軫。
昭陽使人趕往宋國,途中攔住陳軫,請他直接使魯。
此時,魯國在位的是景公姬匽。
泗下諸國中,魯國近齊,自姬匽即位之後,雖說沒像薛國一樣被齊國滅祠,但也如鄒、宋、衛等近齊之國一樣,時不時受到齊國擠對。魯景公怨氣滿腹,但面對強齊,也只能是忍氣吞聲。過分的是三年前,齊國以莫須有的罪名迫使魯國割讓邊邑七城,魯景公終於到了「是可忍孰不可忍」這一步,連派使臣前往魏、楚問聘,希望兩國為他主持公道,不想皆遭冷遇。此番陳軫舊事重提,說只要魯國與楚結盟,楚國承諾幫助魯國奪回失去的七邑,且保證魯地不受任何侵犯。泗下小國面對的大國是齊、楚,齊人鬧心,宋國已經倒向楚國,魯景公於是決定賭一把,與楚結盟。
盟約簽訂之後,陳軫進一步提出借兵的事,理由是楚國只有戰勝齊國,才能為魯國收回七邑,而楚國雖然兵多將勇,並不懼怕齊國,但齊有打敗龐涓的孫臏、田忌兩員名將,昭陽也無十足把握取勝。兩國各有短長,實力相近,戰場上難分伯仲。如果魯國能夠出兵相助,則楚國穩勝。
事已至此,魯景公只得應下,旨令大司馬出兵一萬、戰車一百乘協助。
戰火燒到薛地,與薛毗鄰的騰文公坐不住了,派使臣馳往鄒地,請孟夫子救急。
滕國雖小,卻是泗上最老的公國之一,先祖是周武王的胞弟姬綉,曾經顯赫過,俟傳至文公,國土只剩下不到五十里了。滕文公為世子時,曾過鄒地,結交孟夫子,被其人格魅力打動。俟其繼統,文公邀孟夫子至滕,助他治國。然而,孟夫子在入滕兩年後就辭歸了,一則滕是小國,非龍騰虎躍之地;二則滕文公無鴻鵠之志,仁政可掛於口,實施則虛與應酬。
孟夫子走後,文公反倒覺得一身輕鬆,但舒服日子沒過多久,戰火這就燒到家門口了。滕乃彈丸之地,既無能臣,亦無良將,何以應對,文公真還摸不到轍兒,思來想去,只能再請孟夫子回來。
孟夫子名軻,是魯國公族孟孫氏後裔,家道中落後移居鄒地。孟夫子幼時,孟母數遷居所,最終落定於鄒城近郊的這塊地方,在孟夫子立事後幾番修繕、置業,這辰光看起來又像個大戶人家了。
宅院離中心城區不遠不近,亦不鬧不靜,是個做學問的好地方。宅地五畝見方,在孟軻母親的打理下林木蔥鬱,花枝招展。一道籬笆牆圍起一處大院子,有屋舍三進,外進較為簡陋,為遠來弟子的宿處;中進樸實無華,為孟夫子修學並會客處;內進相對雅緻,是留給孟母並家眷的。
滕公使臣的車馬在前院停下,十幾個弟子聞聲迎出。見過大禮,使臣傳滕君口諭,召請孟夫子速去滕地,有緊急國事相商。眾弟子面面相覷,不約而同地看向大師兄萬章。
眼見事急,萬章沖使臣拱拱手道:「使臣一路勞頓,暫請稍事歇息,在下這就稟報先生!」朝師弟樂正使個眼色。
樂正呵呵一笑,一把扯住使臣,將他按坐在客席上,招呼上茶。
萬章朝公孫丑努嘴,二人走進中院。
孟夫子的房門仍在關閉。
萬章敲門,沒有應聲。
公孫丑推門,上閂了。
「先生,先生?」公孫丑看一下萬章,退後一步,拱手稟道,「滕公使臣傳諭,說有急事召請先生。」
仍舊沒有應聲。
公孫丑欲再叫,被萬章扯到一邊。
「我觀先生,是真生氣了。」萬章壓低聲。
「嗯。」公孫丑應道,「先生以往生氣,從未這般閉門上閂。萬兄可知是為何事?」
萬章搖頭。
「今日一切都好,沒見到有誰惹先生不快呀!」
「估計是家事。」萬章聲音更低,「別是與師母——」頓住話頭。
「這……」公孫丑撓頭。
「我倆到內院去,求請祖師母!」
萬章打頭,與公孫丑來到後院,見孟母正從兒媳婦的卧房裡出來,一臉凝重。
「祖師母!」萬章二人拱手見禮。
「聽到前院車馬聲,何方貴賓?」孟母問道。
「是滕公使臣,傳滕公諭旨,召請夫子赴滕,可夫子他……」萬章止住。
「你們去吧,好生招待貴賓!」
話音落處,孟母拄起拐杖,嘚嘚嘚地走向中院。
孟母走到孟夫子書房,敲門,聲音嚴肅:「孟軻,開門!」
一陣腳步響,閂被打開。
「母親!」孟軻扶孟母走到主席位,安頓她坐下。
「怎麼閂門了?」孟母盯住他。
「母親……」孟軻跪叩。
「有什麼話,你就說吧。」孟母的聲音淡淡的。
「懇請母親准允兒子休妻!」孟軻再叩。
「哦,這個事大了,」孟母正襟,「說說,為什麼?」
「失禮。」
「禮失何處?」
「裾坐。」
裾是衣裳的前後襟,裾坐就是坐於裾上,兩腿前伸,而按照禮儀,婦人須正襟危坐,即兩腿併攏跪地,坐在自己的腳後跟上。
「你怎麼曉得她裾坐了?」孟母問道。
「我親眼看到的!」孟軻得理不饒人。
「你在哪兒看到的?」
「在她寢處。」
「何時看到的?」
「早餐之後。」
「唉,孟軻呀,」孟母輕嘆一聲,「你自己失禮卻不反省,反倒來責怪婦人,叫為娘怎麼說呢?」
「我……怎麼失禮了?」孟軻急了。
「娘且問你,」孟母盯住他,「你進門時,門是開的還是關的?」
「關的。」
「你敲門沒?」
「我……」
「禮是怎麼說的?『將入門,問孰存。將上堂,聲必揚。將入戶,視必下。』你又是怎麼做的?你施加禮儀的地方是在中院,內院是她的私房,她在自己的私房裡是可以不拘禮的。她黎明即起,勞作一個早上,飯後回到私房閑適一時。而你呢,茶足飯飽,卻離開你本該施禮修行的地方,在她閑適時進入她的私房,且不聲張,平視她的坐相,你且說說,是誰失禮?」
「兒……」孟夫子理屈,垂下頭去,幾乎是喃聲,「慚愧……」
「孟軻呀,」孟母語重心長,「娘知道你為什麼這麼做!你不是不曉禮,你只是嫌棄她。你早就想休掉她,是不?」
孟母一語入里,孟軻將頭埋得更低。
「你嫌棄她貌不美,你嫌棄她腰不細,你嫌棄她膚不白,是不?」
「娘……」孟軻無從辯起,幾乎哭出來。
「主婦在內德,不在外貌。內德在賢,在淑,在慧,在勤,在儉,在持家,在相夫,在育子。你且說說,上面幾條,你的妻輸在哪一條上?」孟母幾乎是在苛責了。
孟軻哭出來了,聲音盡量壓低。
「還休她不?」孟母任他哭一會兒,問道。
「不休了。」孟軻的聲音小得幾乎聽不見。
「大聲點兒!」孟母不依不饒。
「妻賢,兒不休了,兒與她白首偕老!」孟軻提高聲音。
「這就是了。」孟母起身,現出笑臉,「忙去吧。滕君召你,客人在前院候著呢!待忙過公務,向你妻道聲歉,下不為例。她受到驚嚇了。」
「兒遵命!」
孟軻送走孟母,在舍中又悶一時,洗把臉,理好衣冠,掛上佩劍,換作笑臉,大步走向前院。見使臣后,聽他宣過諭旨,招呼萬章、公孫丑二人跟班,往投滕地。
鄒國與滕國緊鄰,滕南即是薛地。城門失火,殃及池魚,楚人伐薛,順手滅滕是可能的。
曉得孟軻講究禮節,滕文公跣足出迎,鞠躬至地,攜其手至正殿,又一番禮畢,迫不及待地講了眼前險境,一臉急切道:「滕地狹小,國無強兵,大國在薛地開戰,寡人憂甚,有擾夫子了!」
孟軻耐心聽完,拱手,微微笑道:「楚、齊之事,軻已盡曉。楚、齊是在薛地開戰,敢問君上何憂?」
「這……」滕文公有點兒發矇,「他們萬一來滕地呢?」
「迎接呀!」孟軻又是一笑。
「怎麼迎?」
「禮。」
「對虎狼之師怎麼講禮呢?」
「虎狼之師亦有禮。」
「寡人講禮,他們若是不肯講呢?」
「刀矛。」
「唉,」滕文公攤開兩手,「如果有刀有矛,寡人不就……」頓住,一臉懊喪。
「沒有刀矛,可修人和。」
「人和?」滕文公傾身,顯然沒聽明白。
「天時不如地利,地利不如人和。」
「寡人愚笨,請夫子詳解。」
「假如君上引兵遠征,對方有城三里,有郭七里,君上四面圍攻,卻未能取勝。能夠四面圍攻,君上必得天時;君上未能取勝,是天時不如地利。假如君上守城,城足夠高,池足夠深,兵革足夠堅利,米粟足夠食用,君上卻未能守住,就是地利不如人和了。」
「寡人明白了,」滕文公點頭,沉思有頃,「可怎麼做到人和呢?」
「推行仁政。」
見孟夫子繞來繞去,終又繞到他始終不離口的仁政上,滕文公給出一個苦笑,拱手:「仁政是要行,可寡人當下之憂不在仁政,在宗廟社稷,敬請夫子指教!」
「唉,」孟軻長嘆一聲,朝四周掄一眼,「大地蒼茫,區區五十里不過一隅。君上不修仁政而抱此一隅,期望的卻是社稷永固、宗廟千秋,是不是施少求多了?」
「夫子呀,」滕文公臉色尷尬,態度卻是執著,「無論是求多還是求少,寡人敬請夫子護佑滕地,為寡人分憂!」
孟軻坦然一笑:「楚人尚未抵達,君上的五十里這不是好端端地擱在那兒嗎?」
滕文公拱手:「敬請夫子留住滕地!」
「軻敬從。」孟軻還禮。
楚人兵鋒直逼薛城,宋國借道,魯國出兵助陣,薛地之主田嬰坐不住了,馳往臨淄稟報軍情,求助齊宮。
宣王顯然沒有料到昭陽的反應如此強烈,有點兒慌神,因孫臏、田忌仍在軍中部署伐楚,急與蘇秦、鄒忌、田嬰、張丐四臣謀議應對。
眾說紛紜之下,蘇秦給出兩個應招,一是派人使魯,二是調田忌大軍至薛。
兵來將擋,調大軍至薛當無爭議,關鍵是使魯。
使魯的合適人選是田嬰,但薛是田嬰的封地,魯國讓出的七邑也歸薛地轄制,魯公對田嬰早有不滿,田嬰不合適出使。蘇秦在名義上仍是六國共相,使魯也不合適。此番戰禍是田忌遠襲項城惹下的,鄒忌推說頭痛,自始至終一副事不關己的樣子。
宣王看向老臣張丐。
「臣請往!」張丐撫一把飄到胸前的白鬍子,拱手請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