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6章 添蛇足陳軫用智懼報復鄒忌設陷(4)
大事議畢,宣王退朝,蘇秦拉田嬰到威王靈堂拜祭。
「蘇子,」田嬰邊走邊問,「我心裡不踏實哩!」
「上大夫何處不踏實了?」
「萬一楚人拚命了呢?單是越人水師就很麻煩。」
「上大夫擔心的恐怕不是越人水師吧?」
「是哩。」田嬰應道,「我擔心的是軍師,自馬陵之後,他誰也不想見,什麼也不過問。前番王上旨令伐楚,田將軍尋他謀議,他一個字兒沒吐。好在田將軍有所籌備,使匡章遠襲項城,雖說打得漂亮,卻是把火燒到我的薛地了。」
「唉,」蘇秦輕嘆一聲,「估計孫兄不會再打仗了。」
「我擔心的正是這個,」田嬰急切道,「若無軍師,田將軍與昭陽難分伯仲。再說,大部分糧草讓魏人燒了,這又征戰數月,五都將士多無戰心,都在嚷嚷著回家呢!」
「有一個人或可退敵。」蘇秦應道。
「誰?」
「陳軫。」
張丐手持使節,踏入魯國正殿。
張丐走進殿門,沒有像正常使臣那般踏著小碎步趨見君主,施以問聘大禮,而是在門口止步不前。
就在魯景公莫名其妙之時,張丐脫下使臣冠冕,朝魯景公行個只在參加喪事時才行的祭拜躬禮,禮畢,長哭三聲。
魯景公蒙了,盯住他。
哭畢,張丐趨步走至魯公前面,行覲見之禮。
「你,」魯景公緩過神來,指著他,「齊國使臣,何以入門不行,長哭三聲?」
「丐為弔唁而來,怎能不哭呢?」張丐坦然應道。
「弔唁何人?」
「君上您呀!」
「你……」魯景公氣極,再次指向他,聲音哆嗦,「因何來吊寡人?」
「丐為齊王特使,不辭勞苦前來行吊,君上總該賞個席位吧?」張丐捋一把白花花的鬍子,環視左右。
「坐吧!」魯景公指一下客席。
張丐正襟坐定。
「說吧,」魯景公猶自氣喘,「因何來吊寡人?」
「丐聞君上出兵一萬、戰車一百乘助楚,可有此事?」
「有呀!大司馬已經點兵,三軍整裝,從楚國大軍出征。」
「丐正為此吊!君上昏矣,君上過矣,君上不智矣。」
「哼,」魯景公鼻孔出聲,「使臣既為齊王說話,別是齊王恐懼了吧?」
「君上想多了。」張丐應道。
「寡人何處想多了?」
「三軍出征,皆為戰勝。敢問君上,為什麼您不選擇站在戰勝一方,而要選擇站在戰敗一方呢?」
「此番交戰,你認為齊、楚哪一方會勝?」
「尚未交戰,勝負只有上天知道。」
「既然特使不知,為何又說寡人選擇站在戰敗一方了呢?」
「因為君上沒有選擇站在戰勝一方呀!」
「這……」魯景公讓他攪得有點兒頭暈。
「丐以為,」張丐侃侃應道,「齊、楚皆為大國,各有其長,亦各有其短,但總體來說勢均力敵。齊、楚大戰,糧草數以百萬擔,三軍數以十萬計,對於小小魯國的區區萬眾,增之不顯其多,減之不顯其少,無論對於哪一方來說,有魯與無魯,幾乎沒有差別。今戰事未開,勝負未決,卻急於選擇站隊,丐敢問君上,天下有哪一個君主會這麼做呢?」
「這……」魯景公語塞,良久,傾身,「請使臣教我!」
「齊楚若戰,無外乎三個結果,一是楚人勝,二是齊人勝,三是兩方皆不勝。常言道,傷敵一萬,自損八千。楚人若勝,其銳必傷,其力必殆;齊人若勝,其銳必傷,其力必殆;楚、齊若是皆不勝,雙方之銳必皆傷,雙方之力必皆殆。此時才為選擇良機,明君必擇之。」
「若此,寡人該如何擇?」
「楚人勝,擇楚;齊人勝,擇齊;雙方均不勝,中立。」
「寡人受教矣!」魯景公大是嘆服,起身走至張丐席前,深深一躬,執張丐的手走向後花園,轉對內臣,「為齊國特使擺國宴。另,傳旨大司馬,暫緩出兵!」
楚國先鋒昭魚大軍經由彭城,越過宋境,計劃於兩日之內抵達薛城,由平陸馳援的齊國一萬先鋒騎卒也在匡章引領下馬蹄嘚嘚地從曲阜西側越過平陸、桑丘,向南急馳,顯然是想趕在楚軍之前抵達薛城。一場涉及兩個大國、不下二十萬甲士、愈千輛戰車的大國之戰近在咫尺。
陳軫接到昭陽急信,說他已在途中,要陳軫暫先趕往薛地,在昭魚的帳里候他。就要動身時,陳軫看到齊使張丐來了,且也住在驛館。陳軫忖出張丐來意,吩咐車夫卸套,復入館驛,靜觀魯宮動向。
等候期間,陳軫走到館舍後面的花園裡,正自尋思如何應對張丐,侍從稟報有人到訪。
陳軫迎出,見是蘇秦,既驚且喜,連連拱手:「哎喲喲,真沒想到是六國共相駕到,失迎,失迎!」
蘇秦至郢合縱時,陳軫與他在昭陽府中見過一面,蘇秦也拜訪過他。儘管當時陳軫為秦公效力,與蘇秦是敵對關係,但從私底下講,他挺佩服蘇秦,也欣賞他的縱親方略。說實在話,鬼谷四子中,孫臏他沒見過,就龐涓、張儀、蘇秦三人,只有蘇秦讓他舒心。前幾天他甚至還琢磨尋個機緣拜訪蘇秦,與其聯手趕走張儀呢,不想蘇秦竟就到了!
「不速之客,有擾了!」蘇秦拱手還禮。
「呵呵呵,蘇子客氣!」陳軫讓他至客堂,分賓主坐下,「蘇子此來,想必是為薛城的事吧?」
「正是。」蘇秦笑笑,「在下思來想去,天底下能化解此結的怕也只有陳兄了!」
「關於此結,蘇子欲作何解?」
「只有一解,昭陽退兵。」
「這……」陳軫盯住他,半晌,笑道,「蘇子何來此解?」
「為昭陽好,也為陳兄好!」
「哦?」
「敢問陳兄,若論用兵,昭陽比龐涓如何?」
「昭陽不及龐涓。」
「龐涓死於誰手,陳兄可知?」
「不是田忌嗎?」
「是孫臏。」
「哦?」陳軫倒吸一口涼氣,「孫臏不是死了嗎?」
「如當年詐瘋一樣,孫臏只是詐死。這辰光,孫臏就在齊營,誘殲龐涓正是孫臏的謀划!」
陳軫目瞪口呆。
「齊師詐敗,」蘇秦強調齊師戰力,「全殲龐涓麾下的五千虎賁武卒,自己幾乎沒有傷亡。」
「昭陽得襄陵八邑,也幾乎沒有傷亡。」陳軫不甘示弱。
「雖然如此,性質卻是不同。」蘇秦侃侃說道,「襄陵之戰,在楚方,昭陽是不宣而戰,是用間偷襲;在魏方,魏王剛剛抽走城防主力,鄭克尚未部署好新的防禦,加之昭陽暗布間者,贏在陰處。假定昭陽公開宣戰,公開攻城,且沒有內應,以鄭克之力,結果必然不同。馬陵之戰則不然。齊、魏是公開宣戰,魏襲齊人糧草,齊人就勢詐敗,引誘龐涓精銳入馬陵而殲之。」
「好吧,不說過去,單說眼前。齊、楚尚未開戰,蘇子何以認定楚人就一定戰敗呢?」
「出師在義。」蘇秦直抒胸臆,「齊師征大梁,是解韓國之急,得義;齊師奔薛地,是保家衛國,亦得義。楚師則不然。偷襲襄陵,失義;遠征薛地,亦失義。自古迄今,得義者勇,勇則勝。」
「好吧,」陳軫笑了,「在下讓你說服了。」盯住蘇秦,「讓楚師撤,是為楚好,為昭陽好,這個在下知了。方才蘇子扯到在下,又作何解?」
「陳兄可以因此積德。」
「德在何處?」
「一在昭陽,二在楚人,三在齊人,四在天下。陳兄一舉而德積四處,路修八方,何樂而不為呢?」
「哈哈哈哈,」陳軫長笑數聲,沖蘇秦豎起拇指,「蘇子堪稱天下第一舌也,張儀豎子遠遠不及!」斂住笑,盯住蘇秦,「在下應了。不過,在下也有一求,望蘇子助力!」
「陳兄年長,求字秦不敢當。陳兄但有驅用,秦竭股肱之力!」
「你我合力,將張儀豎子趕出魏國!」陳軫傾身,一臉熱切。
蘇秦淡淡一笑:「這是在下此來拜託陳兄的第二樁事!」
「成!」陳軫轉對侍從,「安排酒宴!」
是夜,陳軫與蘇子臨欄把酒,言天下,說縱橫,抒情志,論鬼神,直聊到東方發白,雞鳴三遍,興猶未盡。
日頭初升,二人洗把臉,各自備車,並駕駛出曲阜主街,於西城門外的衢道上依依別過。
陳軫神清氣爽,早將張丐什麼的拋諸腦後,歪在輜車裡悠哉游哉地哼著催眠小調,不一會兒就將自己哄睡了。
從曲阜到薛城約四百里,陳軫也不急趕,任馬由韁地遊走三日,於第四日中午抵達薛地,與昭魚會合。
及至後晌,昭陽大軍也趕到了,逾七萬人馬沿著泗水西岸紮下營寨。
傍黑時分,陳軫沐浴更衣,至中軍帳請見昭陽。
昭陽急不可待:「魯公如何說?」
「出步卒一萬,車一百乘!」
「太好了!」昭陽一拳震幾,「泗上諸國,還是魯公最識時務,莫說是一萬,能出一千就成,關鍵是個態度。你答應他什麼了?」
陳軫拿出加蓋魯景公印璽的協約,呈上。
「呵呵呵,七個邑,五十里地,可以,可以!」昭陽看過,將協約丟到案上,看著陳軫,「我就說嘛,陳兄出馬,沒有搞不定的事!」
剛好是晚餐時間,參將進來,端上幾盤菜,昭陽親手擺上酒杯,執壺斟酒:「與齊之戰,陳兄旗開得勝,當受第一功,來來來,本將為你慶功!」
「是主將錯愛!」陳軫舉杯。
二人把盞,酒過數巡,陳軫擱下酒杯,斟好,看向昭陽。
陳軫的目光一直盯在昭陽臉上。
「陳兄,」昭陽笑一下,朝陳軫舉杯,「一張老臉,沒啥好看的,來,干!」
陳軫沒動,仍舊盯住他看。
昭陽笑臉凝住,放下杯:「陳兄,你有話說,是不?」
「軫有一事求教!」陳軫拱手。
「呵呵呵,」昭陽自己舉杯,飲下,拿過壺,斟上,「什麼求教不求教的,你我兄弟,有什麼直說就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