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皇后大張旗鼓請他們來,並在梨園點了一折新出的戲——明公傳。
根據前朝一代名臣明奇的故事改編,今日這出演的是這位名臣揚名立萬的開篇——醉鬧江南。
講得是當時江南悍匪流竄,官吏勾結,聖人啟用在明家一直鬱郁不得志的明奇前往江南肅正清源,而明奇不負眾望,憑著一壇酒,攪得江南大亂,自己渾水摸魚,連根拔起官/匪勾結的骯髒事,最後成功而退。
路杳杳和溫歸遠並肩走向晚梨院時,身後的管事嬤嬤把今日這齣戲的概要簡單講了一遍。
路杳杳心思迴轉,猜想今日是鴻門宴,嘴角卻是含笑誇道:「倒是有趣。」
「明公大義,江南在職十七年,風教大洽,獄中無繫囚,爭訟絕息,囹圄盡皆生草,庭可張羅,並不桎梏於世家稱號,當是吾輩楷模。」
溫歸遠雙眸幽深,如湖水般漣漪盪起:「母后挑得極為用心。」
「這是自然。」
廊廡拐角走出一人,蝙蝠花紋的絳紫色雲霧綃長衫,是長安城時下流行的寬袖長袍,行走間衣擺下的流雲紋栩栩如生,好似羽化登仙,飄飄悠然之意。
「靜王殿下。」管事嬤嬤恭敬行禮。
「殿下。」靜王溫歸紂對著兩人抱拳,笑臉盈盈地說著,「剛才在門口多有得罪,還請諒解。」
他骨相清秀,膚色白皙,身形修長,卻又因自幼長於婦人膝下,越發顯得陰柔。
「大嫂。」他的目光落在路杳杳身上,好似蛛網上的帶著白液的細絲,直把人黏得渾身噁心難受。
他黏糊糊地叫了一句,眼睛微眯,一張姣好的面容瞬間變得有些猥瑣。
雖然早就知道溫歸紂花名在外,卻不知道這人連腦子都沒有。
路杳杳臉上掛著溫和的笑,腳步輕移,挪到太子身後,心裡卻是冷笑:爹說靜王徒有其表,是個十足的草包,今日一看實在是冤枉草包了。
草包至少還有點草,這個靜王腦袋裡估計都是□□。
她躲在溫歸遠身後,嘴角露出冷笑。
上一個敢這樣看她的,墳頭草都已經一尺高了。
溫歸紂遺憾地收回視線,對上太子溫柔的笑,后脖頸莫名起了一身冷汗,他不由站直身子,訕訕說道:「走吧,父皇也到了。」
「父皇也來了?」路杳杳沒想到皇后把聖人也請來了,探出腦袋,疑惑地問著。
「是啊,是我親自……」
溫歸紂一見路杳杳就露出諂媚的笑來,奈何話還沒說話,眼前嬌艷的美人就變成太子那張總是掛著笑的臉。
突然令人生厭!
溫歸紂不高興地斂下笑,竟然頭也不回地扭頭走了,態度極為不恭敬。
「靜王當真是……不諳世事呢。」路杳杳從她身後轉了出來,笑眯眯地誇著,非常真情實感,真心誠意。
溫歸遠籠著袖子,聞言點點頭:「六弟性格向來……放蕩不羈,無拘無束。」
兩人皆是笑容滿面,和氣溫柔,絲毫沒有被驚擾到的寬厚模樣,節奏頗為一致地踏著夕陽的暖色,伴著兩側梨樹搖擺的枝葉聲朝著晚梨院走去。
「太子和太子妃來了啊。」聖人早早就來了,坐在芙蓉軟墊的圈椅上,遠遠就在垂花拱門處看到相攜而來的人,臉上笑意便是遮也遮不住。
「這邊坐。」他指了指自己右邊的位置,「難得今日大家都有空,好好看戲。」
戲院那邊見人齊了,請示了管事黃門,這才熱熱鬧鬧地敲鑼打鼓開場了。
這齣戲摺子是使庫下的印書局,雇了大才子寫的,辭藻斐然,節奏明朗,引人入勝。
路杳杳喜歡看話本,卻不喜歡聽戲,嘰嘰呀呀太吵了。
她原本百無聊賴地坐著,只聽到一陣鑼聲急促響起,淡淡地抬了抬美眼,目光突然僵在一處,瞳孔一縮,手指間捏著一粒瓜子開始來回急促地滾動著,眼睛一瞬不瞬地盯著戲台上的人看。
台上,明奇跪在地上向聖人,保證一定不辱使命。
扮相明奇的人模樣極為俊俏,尤其是一雙水波桃花眼,眼波流轉,水霧繚繞,顧盼生輝間極有韻味,難得是氣質並沒有尋常伶人的輕佻,反正莫名帶出一絲貴氣。
路杳杳的視線一直落在他身上。
「杳杳當真是喜歡呢,眼睛都看得不眨一下。」就在她看得入神時,聽到皇后和藹的聲音在一側響起。
路杳杳手中的瓜子掐在指尖,聞言不好意思地收回視線,不好意思地羞澀說著:「這齣戲很好看。」
「是杳杳失禮了。」她手中的瓜子被捏在手心,抬眉,露出一雙霧蒙蒙的淺色瞳孔,嘴角微抿,羞怯不安。
聖人淡淡瞟了皇后一眼,扭頭對著路杳杳安慰著:「這齣戲確實很好,朕都看得入迷了。」
「母后這齣戲確實很好。」太子出聲附和著,把一疊糕點放在太子妃手邊,「別管顧著了,來得匆忙,晚膳還未動呢,先墊墊肚子。」
皇后臉上笑容一僵,手中的如意帕被扭了好幾下這才把扭曲的臉恢復常色。
溫歸紂從那伶人扮相中回神,張了張嘴想要說話,卻被皇后一個眼神打斷,只好訕訕閉嘴,扭頭繼續看戲。
戲曲過半,明公在江南掀起腥風血雨,卻又遊刃有餘,起手間拉下無數官員。
「明公不虧是出生世家,雅人深致,做事果敢。」皇后捏著帕子,笑臉盈盈地誇著。
聖人沉默不語。
溫歸遠也只是笑著點點頭。
「是啊,世家子弟辦事總是令人放心的。」溫歸紂接受到皇后的視線,也是出聲附和著,「父皇您說呢。」
路杳杳心中一冽,知道今日目的終於來了。
聖人被六皇子拋了話,沉吟片刻,不得不開口:「明公總是厲害些的。」
「前朝有明公,我們如今也不差啊,聖人也不看看滿長安,江山代有才人出,世家子弟哪個不是人中龍鳳。」皇后舌燦蓮花,極近奉承。
聖人斜了她一眼,笑了笑:「你說得對。」
「可不是,要說還是世家子弟做事靠譜,聽聞明公七十高壽那年還擔任科舉官,廣納人才,當年那一屆出了多少風姿綽約的少年郎,至今為人稱道。」靜王大咧咧地說著。
路杳杳手中的瓜子又在指尖不耐煩地滾動著,耳中一邊逶迤綿長的戲腔,一旁又是靜王意有所指的話。
擾得她心緒不寧。
溫歸遠總算明白今日皇后的目的,嘴角一掀,露出一點和煦笑意:「確實如此,明公雖極力改變科舉制度,不料百般受阻,前期惠安祖不願改變,導致後期朝綱黑暗。」
「幸好父皇得天助,又有路相鐵血手腕,這才給了天下文人一條生路。」他慢條斯理地打著機鋒,「如今提起這事,誰不誇一句聖人英明。」
聖人被誇得舒服地眯了眯眼。
皇后連忙接下去誇著:「自然是聖人英明,這才君臣一心,白家李家哪個不是一力支持的,還是聖人教誨得好。」
「是呢,我爹爹也很厲害呢。」一直不說話的路杳杳,抬頭,笑眯眯地接了下去。
「雖然當年妾身年幼,卻也知道爹爹當年如何廢寢忘食,嘔心瀝血,唯恐辜負聖人期待,戰戰兢兢,夙夜難寐。」她長嘆一口氣,難過又驕傲地說著。
聖人被說得心生感慨,露出戚戚之色。
皇后一見路杳杳這般天真無辜的模樣就來氣,但還是按下心中憤懣,冷靜說道:「確實如此,當時白相也是極為認真,徹夜難眠。」
路杳杳點點頭,笑著安慰著:「白相最是鞠躬盡瘁,至今還在為聖人分憂解難,就是和爹爹一樣最不善言辭呢,還好天下文人都知道白相功績,日夜歌頌呢。」
她皺了皺鼻子,說話的語氣嬌嬌的,好像抱怨又好像是恨鐵不成鋼,態度嬌俏可愛,只把聖人看樂了。
「路相是沉默了點,凡事只說過結果,對過程是從來都不說的。」聖人意有所指地誇著。
「就是,爹爹說聖人明白就好,天下所說不足為道。」路杳杳堅定地點點頭,眼角一瞟,果不其然,溫歸紂那個空心包黏糊的視線又黏在自己身上。
她心中冷笑一聲,嘴上卻是天真地問著:「六弟今年可要和那些讀書人下場比試?」
本朝皇子講究文武雙全,文韜武略各有精通,隱著身份,下場考試也不是什麼稀奇事。
溫歸紂臉上笑容一僵,訕訕說道:「一群窮書生,誰要……」
聖人臉色一沉,皇后對著自家兒子狂使眼色。
「六弟不可胡說。」溫歸遠及時開口打斷他的話,臉色嚴肅,「如今這些人都是天子門生,就算這次學藝不精,可總有為國為民為天下之人,此話傳出去,只怕傷了天下讀書人的心。」
「天下事皆有聖人定奪,常人可諫不可急。」
他大義凜然地說著,欲言又止地看著靜王。
聖人臉色微霽。
「我不是這個意思,誰要和他們比試啊。」他頂著父皇憤怒的視線,乾巴巴的解釋著。
「胡說八道!」聖人一拍桌子,茶盞都晃了一下,可見盛怒,「你哪裡配得上他們。」
溫歸紂臉色一變。
戲台上的聲音倏地消失,所有人跪在地上。
「父皇千萬不要生氣。」路杳杳見縫插針地上了眼藥,臉色卻是極為真誠,「六弟年紀還小,玩心不定,可沒有壞心,早就聽說六弟約了許多讀書人在灕江泛遊呢……」
「胡鬧!」聖人一張臉越發難看。
路杳杳驚慌失措地眨眨眼。
一隻手及時地握住她放在膝蓋上交叉的手,細心地安撫著她。
「灕江可不是好地方。」太子輕咳一聲無奈說著。
路杳杳扭頭,細眉蹙起,不解又惶恐地問著:「不是聽說是讀書人吟詩作對的地方嗎?」
聲音低細,一臉迷茫,不似做偽。
屋內其他人臉色古怪,聖人臉色漆黑,皇后瞪著溫歸紂,目光如刀似劍。
太子伸手捏了捏她軟若無骨的手,古怪地岔開話題說道:「都是不好的地方,杳杳常年身在閨中,溫順安分,母后不要生氣。」
他的目光落在皇後身上。
皇后神情微變,這話來得突然,她還來不及收斂臉上的怒容,就猝不及防地被聖人看見。
路杳杳愣了好一會,突然紅了臉,連帶著眼睛都紅了一圈,反手握住太子的手,低聲說道:「許是我聽岔了,六弟不是這樣的人。」
她無力地彌補著。
聖人目不改色地收回視線,只是盯著戲台上看去,揮了揮手,面無表情:「別說了,都看戲吧。」
「看戲便看戲,少說些掃興的話。」這話是警告皇后的。
此時此刻,他怎麼還不知道皇后的目的。
一個主考官的位置,就讓這些人都失態了。
還不如路杳杳一個天真溫順的深閨女子懂事。
聖人原本還有些動搖的心,在今日這番動靜中,卻是越發堅定要讓路尋義做主考官的心思。
戲台上又繼續之前的戲,伶人們念打做唱拉開熱熱鬧鬧的江南鬧終章。
路杳杳歉意地看著太子,低聲說道:「是我失言了,我原本以為不過是泛舟讀書的地方。」
溫歸遠溫和地安慰著,笑容真切:「此事如何怪你。」
兩人相視一眼,皆是露出溫柔地笑來,真情實感,情意拳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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杳杳:(人前)嚶嚶嚶,人家家真的不知道
(人後)我裝的
殿下:(人前)都是天子門生,不可懈怠
(人後)我看看這次誰比較合適做靶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