駕駛艙(下)
這個跛腳船員似乎並沒有意識到自己的死亡。
他面容可怖,卻還是自如地與我和季宵打招呼,說:「邵先生、季先生,你們怎麼會在這裡?」
因為喉嚨里的嘔吐物,阿莫爾的嗓音十分含混,又帶著當地口音。我從眼前玻璃的反光里看季宵,見他的眉尖輕輕擰起,顯然,是在非常、非常專註地聽——恐怕連當年高考聽力部分,都沒得到這樣用心對待。
但只是「專註」,仍然不夠。季宵需要連蒙帶猜,才能搞清楚眼前的鬼究竟說了什麼。
好在這句話不算難懂。
在阿莫爾話音落下之後,季宵露出一個微笑,再重複一遍那個理由:打賭,學開船。
阿莫爾對這一切接受良好,但他還是提出了一點問題。
他明明對自己的狀況「一無所知」,可偏偏帶著一種奇怪的敏銳。
阿莫爾用一種狐疑的目光,看著季宵背後的兩張桌子,嘟囔:「可是季先生,你為什麼要把門堵住?」
季宵沉默。
駕駛艙內的空間實在不大。若從上方俯瞰,當下我們所在的不過是小小一點。
我們與一隻鬼被困在一處,不知道阿莫爾什麼時候會意識到他的狀態,更不知道他會如何發難。
這是很危險的狀況,我近乎能聽到季宵的心跳。他在緊張,腎上腺素和汗水一起分泌,但他又能擺出鎮定姿態,低聲說:「我剛才沒有說完。」
他要說謊了。
前面那半句話,談不上完全的謊言。至少這一刻,我的的確確坐在駕駛台邊。遊艇在乘風破浪,往北行去。窗台上的碗里漂浮著細細的針,指引著海岸的方向。
季宵接下來要說的,才是彌天大謊。
他的氣質發生微妙變化,帶出一點端詳審視。阿莫爾顯然察覺到了其中不同,鬼怪從來比人類敏銳很多。我感到了溫度的降低,這是某種預告。但季宵接下來開口,溫度又開始回升。
季宵說:「他們瘋掉了。」
阿莫爾一愣。
季宵在原地徘徊兩步,整個人都顯得神經質起來。我不應該在這種時候感慨,但又的確覺得,玻璃映出的那個雙手合十、扣在身前,手指不停按壓著指肚下骨結的季宵非常可愛。
他走了兩圈,然後驀然抬起頭,眼睛亮晶晶的,問阿莫爾:「我們可以信任你嗎?」
阿莫爾的眼睛睜大一點。
他嘴唇動了動。我想,從季宵的角度,他興許能看到阿莫爾喉嚨里的嘔吐物隨著這個動作湧出來。但季宵畢竟是「經驗者」,他不為所動,依然用那種狂熱的、咄咄逼人的眼神看著阿莫爾。
他對阿莫爾說:「我們需要一個在船上工作的人——」
季宵往前。
他各自高挑,這一步,卻跨得奇怪的很短。在歇斯底里的外表下,他大約也在審視,想要保持與鬼船員的安全距離。
鬼船員被季宵的表現駭到。
季宵展露的攻擊性,讓這鬼船員的身體稍稍往後退了一步。他——或者「它」,抬起手,擦了擦自己額頭上並不存在的細汗。然後,他對季宵說:「先生,我不明白。」
季宵停下腳步。
他露出一個微笑,顯得謙遜,彬彬有禮,是溫和的紳士。
「我好像沒有說清楚,」季宵說,「你之前告訴過我,船上有兩個船員,他們已經死去了,卻又出現在船上。他們叫什麼名字?」
阿莫爾的嗓音里混合了一點驚恐,喃喃回答:「卡皮奧、杜特爾特。」
季宵說:「阿莫爾,你這麼說,我們是很難相信的。」
阿莫爾沉默。
「但是,」季宵話鋒一轉,「船上好像真的多了點什麼。」
阿莫爾:「先生,你的意思是?」
季宵慢慢地、一字一頓地說:「多了兩個……情況不太妙,看起來濕淋淋,像是溺死的人。」
阿莫爾:「啊,先生!那就是卡皮奧和杜特爾特啊!」
這一刻,真說不好到底阿莫爾是鬼,還是季宵是鬼。
他們一個驚恐萬狀,另一個掌控局面。原先該有的恐怖景象在這小小的駕駛艙里詭異地倒轉,而我餘光一閃,看到了玻璃外一閃而過的影子。
有什麼東西過來了。
這一次,不像是方才那樣大張旗鼓,而是悄無聲息。
我還是看著玻璃倒影里的季宵,察覺到他脊背細微的緊繃。如果這會兒不是夏秋之交,我大約不能注意到這個。但既然穿得薄,我就會察覺,季宵肩膀緊一緊,卻還是用方才的語調和阿莫爾講話。
「你是認真的嗎?」季宵顯得狐疑,「其實也有其他船員這麼說。該死,難道一整條船上都是瘋子?」
「不!」阿莫爾急切而焦灼的回答,「先生,你要相信我啊!這不是有人發瘋,而是真的有『東西』回來了!」
季宵沉默。
他緩緩抬頭,看著阿莫爾背後的玻璃。
這一刻,季宵與外間的三個鬼對視。
那三個鬼朝他露出笑容,又抬起手,將濕乎乎、近乎變成肉絮的掌心貼在季宵面前的玻璃上。
但季宵面不改色。
他低低咒罵一句,說:「怎麼可能!」
阿莫爾沒有回頭,所以他不知道——不應該知道背後發生著什麼。
他還是顯得戰戰兢兢、小心翼翼,問季宵:「先生,怎麼了?」
季宵面無表情,嗓音平靜,壓抑著瘋狂。
他近乎是在笑了,邊笑,邊往後退去。
「哈、哈哈——我竟然也成了『鬼』嗎?」
阿莫爾一愣。
他顯得更小心了,輕輕叫:「先生?」
季宵的笑音驀然止住。
他看一眼阿莫爾,眼神冷漠,像是在看一個死人。
我近乎被這個眼神點燃,但阿莫爾只會更加驚懼。
季宵問他:「我現在是什麼樣子?」
阿莫爾忐忑地回答:「先生,你就是原本的樣子啊!你大約有六英尺高吧,」哪怕只從聲音判斷,我也能感受到,這個鬼船員正絞盡腦汁,來描述季宵的容貌,「你有黑色的頭髮,黑色的眼睛。你是一位英俊的男士,」他說得磕磕巴巴,最後乾脆心一橫,「先生,我不明白。」
季宵安靜下來。
他看著鏡子,抬起手,摩挲自己的面頰。
阿莫爾並不是多麼駑鈍的人,他很快從季宵的動作間察覺什麼。
鬼船員問:「先生,你在玻璃的反光里,難道是另一個樣子?」
季宵聽到,驀然轉過視線,看向他。
他的語氣有點陰森,問:「你呢?」
阿莫爾:「我?」
季宵冷酷地說:「你在窗子的倒影里,是什麼樣子?」
季宵此前的所有鋪墊,都是為了這一句話。
阿莫爾如今的樣子,任誰去看,都與「活人」無緣。
按照此前的規律,他會出現十五分鐘。這十五分鐘說長不長、說短不短。季宵當然可以選擇拼盡全力,始終吸引他的注意力。但萬一有所疏漏,讓阿莫爾看到了窗戶倒影中的自己,一切就都前功盡棄。
所以季宵另闢蹊徑。
他直接告訴阿莫爾:船上出問題了。
所有人,都會在鏡面上看到自己慘不忍睹的死狀。
如此一來,阿莫爾的模樣,就得到了「合理化」。
我近乎要為季宵的一番表演鼓掌。有這個理由在,哪怕過了阿莫爾「消失」的時間,等到船長出現——船長口中的「死人」羅德里克,如今並不在外。這麼一來,只要他也相信了這個借口,季宵就再為我們爭取到三刻鐘的開船時間。
一切如我所想。
在阿莫爾對季宵描述過他的模樣后,我也配合地站起來,然後「驚恐」地發現,原來我此前坐著、狀似無礙,但在面前玻璃里,我的腹部以下已經全部被截掉。
阿莫爾因此大驚小怪,想知道到底是什麼造成了我如此凄慘的「死相」。我跟著愁眉苦臉,然後悄悄看季宵一眼。
季宵計劃成功,但是並不展顏。
我停頓一下,心想:對。
船長之後出現的,是「五號」克拉松。
而船長本人,就是五號口中的「死人」。
季宵的確為我們爭取到了時間,但這是有限的。我們推遲了危險的來臨,可是不夠。
季宵留意到我看他,轉頭瞪我。
他看起來生機勃勃、活力四射。
我重新坐好,繼續開船。而這時候,克拉松終於發現了趴在窗戶上注視我們的三個鬼。他發出一聲堪稱凄慘的叫喊,季宵聽著,手指動了動。我懷疑他想堵住耳朵,但在那之前,阿莫爾接連往後退了幾步,又腳下一滑,摔在地上。
連嘔吐物都被他嗆了出來。
駕駛艙里出現了一股腐敗的酸臭味。
季宵不輕不重地勸他,說:「他們這會兒似乎進不來。阿莫爾,你要冷靜,想想辦法。外面有三個人,如果說那兩個濕乎乎的傢伙是你說過的卡皮奧和杜特爾特,那另一個又是誰?……在船上,有什麼你能信任的,確定是活人的船員嗎?」
阿莫爾聽到季宵的話,恍惚了片刻。
他嘴巴里嘟囔了什麼。我能肯定,至少這一次,季宵半個字都沒聽懂。
但他「驚喜」地開口,「你是說船長?!」
阿莫爾一愣,側頭去看季宵。
而季宵朝身前笑一下,看起來欣喜非常,叫道:「船長!我們正好說到你呢!」
我看了一眼時間。
這會兒是十二點半,距離我與季宵上這艘船過去二十九個小時。
我們近乎沒有睡覺,季宵還在他手上割了一刀。
但季宵依然顯得活力四射,這會兒用一種看到親人的姿態往前,握住船長的手,說:「我們找你很久了!船長,我們現在要怎麼辦?」
船長愣住,過了會兒,才顫顫巍巍地回答:「這、這是——」
季宵一愣。
船長看著阿莫爾的方向,驚恐不已:「這是什麼?!」
季宵沉默。
我心想:按照季宵此前的說法,駕駛艙內的人會在反光的鏡面看到「自己」的鬼相。這可以穩住阿莫爾,但顯然,並不適用於現在的局面。
那接下來呢?
季宵又會怎麼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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