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廿二章 白鹿 三
劉湛賜宴墨杜夷使時,永安公主現身,席間劉湛頻頻轉頭與之交談。陛下與公主不睦,禁止公主入宮的傳言也自然隨之不被提起。
轉睫間炎威已去,新涼乍生,很快到了秋高氣爽的出遊之月,昔日往來的諸位戚眷命婦們早早便紛紛邀約,採薇園的門庭也因此恢復了慣常的喧闐,這些日子來,永安竟是無有一日能得空閑。
這日雖晨時晴陽璀璨,午後便從不知自何處聚攏起層雲,不一會便繁雲翳日,天色陰霾,像是隨時將要落雨的樣子。陸芳驅馬回到住處,只看見好友盧令遠正倚門引頸而待,他自下了馬,笑著拿手裡馬鞭輕輕敲他道:「你不在採薇園裡護衛公主,在此處傻等做何?」
盧令遠登時擠出一臉苦色:「還不是徐平泰,估算著你今日該回來了,一早便在我耳邊聒噪。你為何不帶他一同走,也省得他隔三岔五來我處打探。」說著抬腳邁進了門。
陸芳無奈失笑道:「上次因是怕有疫情之變,所以請他一同去。我一個小小主簿,哪有去公主封地還專帶著太醫的道理。」
盧令遠白了他一眼,沒有接話。蒯和卻是在院內已聽到了動靜,趕忙自屋中捧了便衣出來,跟著他二人進了書房,伺候風塵僕僕的陸芳換下外衫,又低頭道,「公主早上讓姑娘來傳話,若是先生回來了,不用急著過去,好好休息一日,待明日再去採薇園。」說罷退了出去,幫室內二人輕輕掩上門。
連日奔波,陸芳也覺著有些勞乏,扯了椅子坐下。雖天已入秋,屋內一應物事還是如他離去那天般。一把牛骨摺扇隨意在案邊擺著,尚未被收進箱篋。他隨手拿起,卻猛感到一陣心慌氣短,忍不住咳嗽起來,忙抬扇掩住。
盧令遠見他咳得雙頰霞飛,臉色白了一白,雙目掃見桌上擺著的青瓷茶壺,手背碰碰尚是溫熱,應是蒯和提前備好的,便倒了杯茶遞於陸芳。待陸芳抿了一大口,勉力平順下來,他嘆了一口氣,在陸芳身側坐下,才問,「瓊州此行可順利?」
陸芳放下茶盞,「我每日不是皆有信送回?」
盧令遠故意作色,氣呼呼道,「你的信全是直接呈予公主,難道我還能私拆了不成?不知把我拋到了幾重天外,虧我還日日挂念著你。」
聞言陸芳嗤嗤促狹而笑,「我既回來,自是瓊州事了。左右不過配合章鶴臣演了場戲而已。」
盧令遠冷哼一聲,轉問,「那暗查的事情可有消息?」
陸芳倒是隨即蹙起眉,「榮世侯的大公子前幾月在瓊州頗有活動。聞陸二氏皆興於定陵,雖自聞侯這支的先祖應命遷入京城,已有幾代,他們在瓊州依舊根基穩固,廣有世交。」說著自衣襟內取出張密密寫著蠅頭小字的薄紙來,「我已在寄回的書信內大略寫明,章鶴臣想也會在奏疏內提及。不過這紙上的東西,有些卻是章鶴臣也不曾知會的。」
盧令遠雙手抱胸,靠回椅上,連聲音也跟著懶了點,「若是聞家,你可得字斟句酌些,公主殿下自然要替他脫罪的,鬧大了恐怕難以收場。」
陸芳漠然將紙折好放進案上的封套,乜斜了他一眼道:「怎麼,只有他聞捃的妹妹是妹妹?」那日在刑部大牢中聞捃辱罵惜兮的話言猶在耳,而盧令遠自然不明白其中隱情,只是瞧見一向溫和的好友面上隱隱現出慍色,竟似乎夾雜著股凌厲殺氣,知他動了怒,便也嘿嘿無言。
見好友默然,陸芳這才覺得自己語氣太過嚴苛,他用手指一遍遍慢慢撫平封套,嘴角掛著冷笑道,「小盧,此事本與公主殿下無干,我們這些臣屬,無非是盡心竭力,體察著聖上的意思辦事罷了。難道就憑著公主的一句話,便起了瓊州新政?又或你以為公主的一封密奏,便動得了太子身邊的人?」
話正說到此處,忽聽得門外傳來一聲,「哥哥。」打斷二人的交談。惜兮已是匆匆推門走了進來,只見她發端掛著水珠,身上衣服也已半濕。陸芳與盧令遠這才注意到了屋外的昏黃天色,原來不知何時已落起雨來。
惜兮狼狽地用袖子拂去鬢邊雨滴,薄嗔道:「來時只覺得天光昏暗,想趕著過來,便未曾去取傘,豈料走到半途便下起這般大雨。」陸芳聽了又是好笑又是心疼,剛想喚蒯和,他已經拿了手巾過來。盧令遠也想起徐平泰的囑咐,怕他久候,忙讓蒯和領著取傘,先告辭而去。
陸芳關上門,便一邊繞到惜兮身後幫她擦去髻上雨珠,一邊責備道:「這麼大人了,怎麼還這般偷懶,不會照顧自己。若是有一日……」說到此處,忽而驚怔閉了口,訝異於如何會忽然做出如此不祥之語。他去年落下的傷勢從未痊癒,自年初來,身體未見好轉,反而愈來愈頻發胸悶之狀,稍有勞累,便徹夜不得入眠。夜漏人定之刻,每每回想起這些年經歷的諸人諸事,那些位卑職微者有如江毓,又或身份尊貴者有如長寧,遠至墨杜子民,近及瓊州百姓,雖不得已而為之,想來恐怕終會有所折損。只是陸家一脈唯余他與惜兮二人兄妹相依,他又如何捨得惜兮一人在這人心譎詭的朝堂之中。
惜兮聽到陸芳頓住,不知為何也胸中一沉,周身因為寒冷微微顫抖著,轉過頭去看著哥哥,這才又聽陸芳低聲續道,「若是有一日,我再去瓊州或是他處,可如何是好。」她急急忙忙的斷住陸芳的話,語氣中分明帶上了幾分蠻橫,「哥哥怎麼還要去瓊州,事情不曾辦完么?」
陸芳看她不舍的模樣,淺淺笑了笑,可轉念想到他也曾多次來往於天京與昌業,惜兮並沒有流露出此般情態,不由隱隱覺得心中不安,望著惜兮的眼睛問,「惜兮,我不在的這個月,發生過什麼么?」
彷佛被哥哥一眼看透,惜兮嘴唇一哆嗦,低下頭來搖了搖,「並無,我只是聽公主說,章刺史最近收羅上不少戶部在瓊州濫征與貪污田稅的紕漏。」
陸芳點點頭,「陛下登基十年,北伐之心已久,只是受制於國庫尚不充盈,不得出兵一戰而已。瓊州新政是勢在必行之策,而楊延卻一昧只想著同洛成與曹治勛作對,更縱容戶部貪腐稅銀,卻不思及,陛下早已不是剛繼位根基不穩之時,他這些所作所為,無非是蚍蜉撼樹、自取滅亡罷了。」
被秋雨潤濕的手腳似乎更加冰冷,惜兮眼中泛起悵惘之色,「我以為你去瓊州,只是幫助章刺史彈壓那些世族。」
陸芳奇道,「楊延是害死父親的仇人,你難道不高興么?」
惜兮並未現出喜色,只依舊神容悲戚道,「仇怨永無止盡,我曾以為龐飛宇已死,此案在你我心中便已塵埃落定。」
「楊延舉薦和任用龐飛宇,便有責任。」陸芳怫然,「再加上楊家與公主也有世仇,仇怨豈是想終結便可終結的。」
惜兮愁容未消,卻也只能無力地搖了搖頭,忽然,她抬目鎖住陸芳的雙眼,低低促聲急問,「哥哥,你自跟著公主,是不是便一直存著這個心思。」
陸芳默然不應,惜兮又追問道,「所以,便想方設法讓公主卷進去么?」
陸芳嘆了一口氣,輕輕撫開她的額發,「難道我們還能強迫公主?若不能居於高位,手執權柄,公主將如何自保,又如何能保護你?」
惜兮偏開頭,避開陸芳的手指,「身處廟堂之上,生死全繫於君王的喜怒一念,真的比做個被遺忘的公主安全?」
陸芳皺眉,「洤親王殿下夜夜笙歌,你以為他真心快活么?」說著,只見惜兮因寒冷麵色有些蒼白,眼神卻愈發迷離,怔在那裡若有所想,忙握了一下她的手,發現她還沒從涼雨中緩過來,不由關切道,「惜兮,你還是快回去換身衣服,仔細染了風寒。」
惜兮猝然驚醒般,忙微微笑道:「無事。」可她笑容多半有些敷衍,連酒窩都未曾綻開。只是頗為依戀的朝著陸芳靠了靠,口中依稀還是慣常的撒嬌口吻,「月余不曾見到哥哥了,我多待會罷。」
因她尋常從不如此,陸芳擔憂道:「你可是有話要對我說?」說著走過去,再次確認了門窗已關好,這才回到妹妹身邊,凝視著她。
惜兮的衣服本濕了大半,此時冰冷的貼在身上,又逢金秋涼氣正起的時節,讓她不由渾身微微發起抖來。她望著陸芳,櫻唇微微翕張幾次,終還是垂下頭,左右輕輕搖了搖。
瓊州諸事,陸芳未回京時,章鶴臣便已接連呈上了幾封奏摺,此時依舊堆積案上,劉湛獨自用過晚膳,只領著阮元,在後宮內隨意走了走,卻感覺各處似乎比往日熱鬧幾分。算算日子,原來已臨近七夕,雖尚有幾日,內廷的女官侍女們都已開始爭妍鬥巧,各花心思裝飾起宮室來。
不一會,劉湛已走至定瀾宮,便邁了進去,守在門口的宦侍猝不及防,趕緊遣人往宮內通傳。楊皇后匆匆整了儀容,趕往門口接住劉湛,卻發覺他比往日更顯沉默。她不知所因何事,也並不敢主動過問朝政之事,好在劉湛看到她之後,面色稍霽,拉著她一同步入室內挨著坐下,隨口聊起一路上看到的宮內這幾日新增的布置。
楊皇后便只拿七夕諸事閑話短長,見劉湛聽著聽著有些心猿意馬,意甚懨懨,也適時住了口,劉湛並未有起身要走的意思,只是轉頭對下面的宮人們道,「無需這麼多人伺候著,都下去罷。」眾人皆應命退下,只剩琉璃一人退到一旁垂手候立,楊皇后見劉湛依舊沉默不語,又看了琉璃一眼,琉璃也低頭退了出去。
殿內只有兩人時,劉湛的坐姿才略微放鬆隨意,他側身移向皇后,借著將室內照得通明的雕花高燭,細細端詳,只見楊皇后依舊姿態端莊的坐著,嘴角溫柔含笑,以回應他的目光,無論人前人後始終風華四溢、無可指責。一縷微風攜著庭院中桂香包裹而來,輕輕拍著鼻尖,甜餳的味道讓人意態迷醉。劉湛忽然挑眉道,「近日朝里關於楊延的一些言論,你如何想?」
楊皇后平靜對答道:「朝堂之事非臣妾可以妄言,臣妾久居深宮,也不曾聽過任何前朝的議論。」
劉湛看著楊皇后,面無表情道,「你昨日見了楊延,他沒和你說這個么?」
此事劉湛自然會知曉,故楊皇后沒有否認,只是望向劉湛。周身浮逸的桂花甜膩香氣竟似乎讓她回到了從前,那一日也是此般金秋桂盛,此般杏葉滿地,自她與他在府中初見的那刻起,她心中便從此唯能容納下這個男人而已。
大哥曾執意反對過父親想讓她嫁入宮內的心思。她那時尚只有十三歲,並不明白日後需要面對與失去的將會是什麼,便只是小孩般同大哥置起氣來。大哥到底是心軟,最後摸著她的頭無奈道,「你想好了,若嫁在外邊,只要你父兄在,諒必無人敢欺負你。可嫁入那裡,便是一生一世,父親和大哥也再護不了你,以後莫要後悔。」
她頭點的倒毫不猶豫,現在想來,不過是昔年不懂事,被虛浮的光耀所蒙蔽,何曾想明白過大哥的一番苦心。只是這些年,確從不曾後悔而已。
這二十多年,她陪伴在他的身旁,看著他從鮮衣怒馬的青稚少年,登基以來步步為營穩固自己的地位,逐漸在歲月中沉澱成乾綱獨斷的帝王。同時,他也越來越善於隱藏自己的想法和喜好,一喜一怒,從不輕易讓下位者揣摩到。可是她卻知道,他每次動怒以至於起殺心的時候嘴角會微微綳直,形成一個旁人不易覺察的角度。他的這個習慣也許自己也不曾發現,但是她的目光追隨了他這麼多年,卻是再熟悉不過了。
楊皇后自心底油然而生出一陣凄惶,身為一國之後,母儀天下,她必須永遠光彩熠熠,雍容持重,不能有一絲差錯,可今夜不知為何,饒是她想努力鎮定,還是抑制不住眼底的酸意,眼眶內漸漸灼熱起來。如此失儀在帝王面前,是為大不敬,所幸劉湛並沒有怪罪,只是一言不發地等著她開口。
「臣妾前日夢見了大哥,大哥他——似有責怪之色,」楊皇后的眼神有些恍惚,嘴唇輕顫,微微偏過頭道,「想是他怪罪我們這些生者簡慢,因過兩月便是大哥的祭日,故此傳二哥入宮,同他一起商議此事。」
此話換來是劉湛良久的沉默,許久他方伸出手,將楊皇后的手握在手心,「楊覃生性寬厚,怎會因此事責備於你,皇后多心了。不過今年是第五年,本該好好操辦。你告訴楊延,不可因公務繁忙,怠慢此事。」
三日後,楊延主動遞上奏疏,以病痛纏綿,無法繼續公務,懇乞辭去戶部尚書同議政之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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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后:哎,關鍵時刻還是要祭出大哥保命。
劉湛:覃卿啊,我好想你,你要是還活著一定會理解我、支持我。
楊覃:滾,當年誰把我作死的心裡沒點數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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還有五章完結,順序謝幕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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