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廿一章 白鹿 二

第廿一章 白鹿 二

由高郡進獻的那頭白鹿,全身潔白如雪,沒有一根雜毛。被送入皇庭中時舉步優雅,姿態雍容,宛如降在人間的淑淑皎月,見之者皆以為是天賜祥瑞,劉湛也龍顏大悅,竟親自賜名為清光君,就將其置於皇宮的後花園之中飼養。內務處也特地撥了一個宦侍專門服侍白鹿,每日並不拘在圈內,而是任由它在庭院內自由行走。

這頭白鹿因為毫無拘束,在內宮得以恣意漫步,竟也會偶爾步入後宮諸嬪妃的宮殿中。因那些妃子們皆將它視作吉兆,兼之白鹿個性伶俐溫順,頗惹人喜愛,故此各宮的下人們對它也不做驅趕。又有的宮中劉湛久不臨幸,失寵的妃嬪們長日漫漫,無事遣懷,反而紛紛期盼它的到來,於是在後宮內倒有幾分爭相招攬白鹿的盛景。

這日臨近午時,議政們在思政殿內論事告一段落,都已退下。阮元覺察劉湛眉宇間的疲乏,便趁他政事暫歇,擇了幾件白鹿在美瑤宮的趣事生動講來,讓劉湛心事稍緩,又想起這幾個月倒是許久不曾去賢妃那裡了,興之所至,便擺駕而去。

聖駕到得宮門,消息早已通報入內,賢妃忙帶著三皇子劉熹走出屋內迎駕。劉湛執了賢妃的手,笑道,「朕好久沒來,今日來看看你,也看看熹兒的課業。」賢妃欣喜異常,阮元也一個眼神下去,早有小內侍會意,退了出去往御膳房那裡安排劉湛的午膳。

一群人回到屋內,屋檐擋住灼熱的驕陽,光線驟然一暗,屋內置著冰,頓讓人覺得涼爽異常。和賢妃寒暄幾句后,劉湛有意考較劉熹的功課,便移至他的書房,夏日氣滯,那滿屋墨香尚未散去,原來劉熹方才正在那裡習字,一幅字剛臨了一半。劉湛繞到案后,瞧了瞧翠玉鎮紙壓著的宣紙,只見劉熹年紀雖小,寫的行書卻已經遒勁俊逸,頗得他老師荼文崇的風骨,比上次見到的愈發進益了。他正微微頷首,不期卻看到那堆臨帖下面漏出張灑金紙的一角,隱約可見上面用濃墨筆致優雅的寫著:「吾嘗游於瑤……」熟悉的筆法讓他先是一怔,即而臉色陰沉,望著那幾個字不禁失起神來。

劉熹覺察到父親神態有異,也循著他的目光看去,頓時發現那紙沒有藏好,心急如焚,只盼望能瞞混過去,惶然張口搶道:「父皇……」

劉湛的餘光掃了他一瞥,不待他說完,已拂開了層層字帖,讓覆在下面的那張紙全然映入眼帘:

吾嘗游於瑤之圃兮,熏蘭蕙而沐芳菲。樂桂醴而耽於醉兮,渾不覺乎日月摧。

雷殷殷而驟至兮,恍驚起而失路。望絕渚之瓊芳兮,跡縹緲而杳疏。凄風其哀號兮,又淫雨寒露。木零落而萎絕兮,浪滔滔而溷濁。虎羆嘯而蛇瘴兮,懾魄心而將暮。道泥濘以淹回兮,紛陸離以聾瞽。聲悸駭而莫以聞兮,失曲直而迷其途。雲冥冥以蔽日兮,涕似霰而悲苦。昔日之皦皦兮,何為而翳翳。

吾何思而何恃兮,又何去而何從。思謇言以陳志兮,徑幽昧而曲紆。枉彷徨而神喪兮,芳茅何以雜蕪。臨淼水而太息兮,泣紛紛而晦暮。棄高冠而散發兮,傾浮舟而溘覆。沉微軀以離謗兮,魂逾佚而四無。懷瑾以薄茝兮,死直以待曙。

這些字依舊淑麗端莊,一如往昔的氣品高雅,只是下筆明顯倉皇,可見當時激切繁亂的心境。而到文章後段又分明筆力不足,筆畫間粘連綿軟,甚至有些字已失卻了章法,只是憑意之所至,強撐著匆匆落筆寫完而已。

那宣於筆端的絕望與悲愴,讓劉湛心中劇震。她心中此時此刻,是有何等的怨恚與憤恨,筆筆躍於紙上,每一個字都似乎向他誅心而來。他的心中驟然騰起一股憤怒,又夾雜著凄哀,連他自己一時也無法探究心底的想法,究竟是忿於她寫下這幅字,還是忿於在此處發現了這幅字。

瞧著劉湛盯著那張薄紙良久,面色陰晴不定,劉熹的小臉也嚇得煞白,怯聲道:「父皇,請恕兒臣之罪。」

一旁的賢妃並不知道發生了什麼,看看劉熹,又擔心的走近劉湛,欲要替劉熹分辯幾句,只聽劉湛問道,「哪裡來的?」

劉熹斂息垂首,小心翼翼回答:「從前皇姑時常會送字帖給兒臣,這半年來皇姑未能入宮,兒臣便私自遣宮人討要了幾幅字。」

與劉熹料想的不同,劉湛並未震怒,只是慢慢道,「這幅字寫的不好,臨它無用。」說完便移開了目光,轉向劉熹,語氣中這才有點怫然不悅,「永安竟拿這種東西搪塞你,你居然看不出?讓她換一幅送來。」說著又冷冷看了眼一旁眉黛含顰的賢妃,再也掩不住煩亂的心緒,張口道,「朕還有奏摺亟待處理,先回思政殿了。」負手便出了美瑤宮。

阮元趕緊跟上,待劉湛回到思政殿,簡單用了午膳,下午欲進見的朝臣已經候在了殿外。先是禮部尚書紀懷信入殿回稟了墨杜入貢使者在京的安排,這類事情向來皆有定例,無非是奏報以聞而已,紀懷信說的滔滔不絕,劉湛無法打斷,只好坐在殿上耐心聽他說完,心思卻是早信馬由韁,馳縱千里了。

不期紀懷信忽然道:「所以陛下,永安公主——」說著竟以此收了聲,垂眸在那裡等著劉湛發話。

最後四字讓劉湛一震,這才收回神思,扶住椅子把手,微微傾出身子,看向台下之人。

紀懷信見劉湛的愕然問詢之色,只好又重複了一遍:「墨杜使者進獻了一對南疆的珍獸越鳥,贈予助兩國修和的公主殿下。這次接見來使的宮宴,是否要為公主設座?」

設座?劉湛晃過神來,那明艷張揚的面孔,又一次浮上心頭,卻讓他有恍如隔世之感,連嗓子也驀地啞住。

「接見外國來使,雖本無為公主設座的先例,但公主為天潢貴胄,出席此類宮宴也並無僭越之處。」見劉湛並未允准,紀懷信又進言解釋道,「公主曾輔佐墨杜王敉平內亂,促進兩國修好,兩年來南疆幸而無戰事再生。如今北方未靖,連年征伐后民力正在逐漸恢復,微臣以為,如若為公主設座,能彰顯我國修和之心,以安撫墨杜和南野諸國,所以斗膽啟奏。」

換言之,墨杜王特為永安公主準備了禮物,若是在使者天京始終見不到一力主和的永安公主,難免墨杜不會做他想。劉湛眉心緊蹙,煩躁的動了下坐姿,心中有什麼東西彷彿要衝撞而出,又被他生生壓抑住。他將目光投向紀懷信,那個身影依舊石雕般待命在下首,一動不動。劉湛深深吸了一口氣,像是怕下一刻便要改變主意般,揮著衣袖草草道,「依卿所奏,下去罷。」

不日,宮中便傳出旨意到採薇園,詔令永安公主出席迎接墨杜來使的宮宴,並一同賜下了禮服首飾玉器絹綢等若干。

宮宴當日,永安申時便入宮,因劉湛曾明令她非奉詔不得入見,她既不敢先去拜見皇后,也並不能如曾經般去探望賢妃和三皇子,只能領著從人靜候儀堂等待開宴。一柱香后,她已是不耐,便隻身帶著惜兮出了儀堂,在內廷徜徉著挨磨溽夏的黃昏時光。

上次來到禁中,還是大雪紛飛的冬日,如今卻已是夏日炎炎。半年的歲月,倏忽而過,時移事易,唯有萬仞宮牆依舊如昔矗立,映照在無垠的天穹之下,被夕陽在甬道中拉下寂寥的陰影。不知不覺中兩人轉到一處殿宇前,只見那宮殿大門緊閉,似乎牆內一片闃靜。惜兮模糊記得昔日永安住在宮中時,她也路過這偏僻的宮舍幾次,只知這裡是玹荃宮,卻不曾見過院門開啟的時候。她偶爾同金楓問起,金楓也是一臉的諱莫如深。不過這宮中禁中,哪天不發生著些隱秘之事,又豈是普通宮人可以打聽的,她也就不曾細究過。

今日惜兮卻見永安在此門前停下,就那麼仔仔細細的端詳著缺乏照拂、紅漆斑駁的院門,忽地抬起手輕輕一推,未想到院門並未落鎖,一推便開,只因年久不用,轉軸處摩擦起來吱呀有聲。惜兮好奇的抬眼望去,只見裡面的宮室似是定期有人打理,並沒有出現破敗傾頹之像,只是一片寧謐,毫無半分生機,應是久無人居住。唯有幾根短短的雜草,在角落裡探出點綠色,還沒有來得及被清理去。

惜兮正晃神,永安已經舉步走了進去,她慌忙跟上踏入院內,並依永安吩咐轉身重新掩上宮門。此時日頭已逐漸西沉,儘管是炎暑尚未盡消,這個小偏院卻顯得有些陰冷,惜兮小聲探問道,「公主,這裡是何處?」

永安偏了偏頭,將目光望向房脊上不知趴伏了多少年的角獸,那些形態各異的小獸背著陽光,愈發顯得猙獰陰暗,她低低道,「這是我自小居住的地方。」

漣漪在惜兮心內泛起,這裡的一磚一瓦,一草一木似乎剎那間變得親切溫柔,她眼前彷彿浮現出一個小小的身影,在院中牙牙學語,蹣跚學步。讓她眼角也不自覺地掛上了微笑,那麼矜貴高傲的一個人,也會曾經懵懂無知,天真爛漫,有一飲一啄都需要依賴母親的時候么?

想到這裡,她的笑容霎時凝住——永安自聖上登基后回宮一直居住在儀堂,此處應是先皇時代她居住的地方,可那個時候,高妃因被先帝冷落,幽囚至死,所以小公主也是和母妃一起,就在這個四四方方的宮牆下日復一日的生活在未知與恐懼中么?

「母親,」耳邊永安用幾不可聞的聲音輕輕道,「女兒既出來了,便會好好活著。」她垂下眼眸,聲音似無波瀾,「聞翟,楊凌。」

「公主,」惜兮不無擔憂的出聲提醒,「這多年隱秘舊事,竟被忽然重提,定是有人設計,故意泄露給您。」

永安忽然目光轉厲,「那又如何,所幸他沒有把秘密帶進棺材里。」

惜兮欲言又止,心頭忽然湧上不可抑制的憐惜,想輕輕抱住那個腦海中的小小身軀,可抬頭看到那個精緻如同瓷雕的面孔,又陡然生出恍惚怯懦之感,只能定定站在永安的身側,痴痴地望著眼前人的低眸淺顰,感激她今日能帶自己來到這個地方,心中悄然默念,「高妃娘娘,今後我會陪著公主,也請您護佑公主的安平。」

察覺心中所想,惜兮忽覺得臉頰微微發燙,趕緊偏垂下目光,眼中只映入一支柔荑,若隱若現地垂在袖下,卻如一隻不安分地白鴿,正悄悄地緊緊握起。她驀地憑空生出一陣衝動,想要將那隻素手護在自己手中,輕輕安撫那凝脂般的細膩柔滑。

於是她微微抬起手,指尖踟躕在昏暗的氣息里,卻不敢真正碰觸到那個身影。永安卻依舊若有所思,一動不動,天地間的寂靜讓她驟然大膽起來,未及轉念,便握住了永安的手,一觸中只感到一片灼熱,自她的指尖霎時傳到心頭。可就在此時,身後忽然傳出悉悉索索的聲響,嚇得她立刻退後一步,站回永安身後的位置。

永安轉過身,只聽到青磚上節奏舒緩的啪嗒輕響,剛才虛掩的宮門此時正大開著,卻並沒有人影,只有一個白色的鹿頭,一臉新奇地自宮門洞開處探了出來。她的面色緩了緩,抬起手,像是對故人般隨意招呼道,「過來。」

清光君頭顱高昂,脖頸挺直,兩隻鹿角寬大優雅,細密光亮的毛髮,柔順的服帖在健美的曲線上,居然真的通人性一般,慢慢踱到了永安的身邊。不知是確有靈性,還是在宮內遊盪日久,這白鹿果然如傳聞般絲毫不畏懼生人,反而閑適的停在了永安的身邊。

見白鹿居然又往自己身邊靠了靠,既不躲避,也不移動,永安的手撫上白鹿的背脊,沿著它軀幹慢慢摩挲著。逐漸的,那一直不安搖擺的尾巴也安靜下來,像個毛茸茸的小扇子貼合在股間。「終日無憂無慮的生活在山野林間,卻要在尖牙利爪之下奔命逃生,一朝被奉為祥瑞,便立刻身份尊貴,卻終身只能生活在這方寸之間。」永安慢慢道,深情的看著這頭白鹿,「你喜歡如此的生活么?」

白鹿自然聽不懂,也無法回應她的問話,卻會意般的眨了眨眼睛,將鼻子湊近永安,輕嗅她的頰邊,濕熱的鼻息噴在她的臉上,讓她耳邊發癢,於是她俯下頭,將臉完全埋向白鹿的脖間,任由白鹿靜靜佇立,那雙如似乎飽蘊著滄桑與慈悲的潤澤杏眼,溫柔地注視著緊貼自己的女子。一人一鹿,便如剪影般,鑲嵌在這個荒蕪了多年的空曠庭院里。

這奇妙又和諧的景色不知凝滯了多久,卻又被一陣雜亂的腳步聲打斷。

惜兮看見一隊宮人在宮門外站住了腳,正紛紛小聲議論著,只是沒有人願意踏入一步。此時金烏已墜,庭院中光線昏暗,又加之那些宮人都擎著燈籠,明明的晃眼,故看不清院落中的情形。玹荃宮雖自太后薨逝,不再鎖閉,劉湛並不讓任何妃嬪入住此宮,於是除了奉命按期掃灑,常年絕少人踏足,如今看到宮門大開,諸人都在猜測著是何人如此大膽,不敢貿然進來查看。

過了一會,才有一個小燈籠像是一點螢火,慢慢移了出來,只見一個宮女舉著燈,緩步的走到永安與白鹿的面前,還沒靠近,便慌忙停住見禮道:「奴婢參見永安公主。」

那熟悉的煊赫威嚴的聲音再度在惜兮的耳畔響起,「你是哪裡的?」

宮女不疾不徐回答道,「奴婢是司苑司掌苑莫月嬛,因為聽聞不見了清光君的蹤影,故此一路沿途尋來,不料驚擾了公主殿下,請殿下責罰。」

永安拍了拍白鹿,「並沒有驚擾到我,只是它喜歡待在這裡,便讓它呆著罷。」莫月嬛喏聲應下,又大膽的抬頭看了看,見永安之手依舊搭在白鹿的背上,俊俏的臉上立刻綻出兩個梨渦,「奴婢從未見過清光君如此親近人。平素哪怕是我們這些伺候慣了的,挨近了些,它也要躲開的。」

「許是與我同來自高郡,息息相通罷。」永安微微笑道,「你以後要好好照顧這頭白鹿,若是它再要到這裡來,儘管開門讓它進來。」

其他宮人已皆走了進來,排在兩側,莫月嬛又點頭應下,並含笑道,「公主殿下,現在已是酉末,您的侍女不曾帶燈籠出來,讓奴婢給您照著光。」

永安似是才想起了宮宴,吩咐道:「去崇德殿罷。」

惜兮剛從身旁的宮女手上接過一個燈籠,沒想到莫月嬛已經搶到前面,為永安掌著光亮,引著她向院外走了。一隊人見永安公主挪步,也都齊刷刷嘩啦一下,亦步亦趨的緊隨其後,倒把怔在原地的惜兮落在了後面。

惜兮的心陡然一空,慌忙跟上,綴在隊伍的後面,走出宮院時,她想起白鹿,轉頭髮現它也跟了出來,卻是駐在院門處,不再移動。忽然心生狐疑,惜兮抬起手,在白鹿舔過的宮門處擦了擦,又送到鼻下,伸出丁香小舌,輕輕一舔,一縷咸濕的味道立刻爬上舌尖。

上一章書籍頁下一章

白虹(GL)

···
加入書架
上一章
首頁 台言古言 白虹(GL)
上一章下一章

第廿一章 白鹿 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