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E1 高唐 上
接終章華胥,接楔子
觸發條件:聞端不退還香囊分手,楊皇后毒死劉湛時聞捷沒有密報永安
秋月清寂,涼風蕭索,如今已是為先帝守陵的第三個年頭,遠離了京都的權力糾葛,終日與孤山青燈為伴,永安昔日爭強好勝的心勁也逐漸散去。每日提筆抄起經書來,竟如古井一般,今日晚間已抄了一個多時辰,她依舊渾然不覺,只是陵中所用的燈油低劣,寫久了字便覺得眼睛被熏得生疼,永安無奈停下筆,正揉著眼角,忽聽得木門被扣出一陣啪啪輕響。
這時辰,那些粗使的下人們早便盡散,皇陵又從無外客,倒是深林中那些梟禽猛獸,尚可能偶爾光顧。可敲門聲兀自響個不住,在深夜中餘音尤為悠長,如同鬼魅一般攝人心魄。永安輕撫手腕,平靜問道,「誰?」
回應她的只有吱呀門響,一個黑魆魆的身影閃了進來,關上門,便大喇喇的拉了個凳子坐下,一臉的目下無塵,「小公主,又見面了。」
永安震驚,「海榮華?」自五年前高郡一別,她回到天京后,權勢曾如日中天,如今又因失勢被囚禁至此,歷經朝堂動蕩的大起大落,早已心無波瀾,形容枯槁。可借著昏暗燈光仔細端詳,這些崢嶸歲月,卻並沒有在來客的臉上留下任何痕迹,那白皙頰邊的紅暈,依舊如初見般嬌艷綻放,宛如鏡花水月,毫不真實。面對永安的訝異,海榮華冷嗤,「除了我,還有旁人能記得你,來這荒山裡探望你么?」
永安淡然道:「我潛心為先帝守陵,為國祈福,已不問世事,又何需旁人記掛。」
「端兒也是旁人么?」海榮華驟然截住她的話,陰著臉橫眉怒道,「我只是悔恨,竟會信你,居然放心將她託付於你。」
聽到「端兒」二字,永安驚覺胸口處那已行將就木之心似乎重新砰砰跳動起來,禁不住帶得聲音也有幾分迫切,「聞端——她——還好么?」
「你不是說旁人與你無關么?」海榮華乜斜了她一眼。
永安盯著她,咬唇不語,只聽海榮華冰冷道,「她死了。」
話音未落,心口猛烈襲來的劇疼已讓永安幾乎支持不住,她咬著牙擠出三個字,「你胡說。」
「我胡說?」海榮華指著自己鼻子,也勃然道,「我倖幸苦苦連夜爬山就為了與你打誑語?」說著自衣襟內取出一件物事拍在桌上,作色斥道:「永安公主,你也是宮裡長大的,當真信聖上會善待她?她已被一杯毒酒賜死了。」
這玉鐲分明是聞端從不離身之物,永安顫抖著捧在手心,雖青玉尚且溫熱,指尖傳來的寒意卻一路攫至心頭,讓她剎那間心堤盡潰,不顧海榮華在側,任由眼淚撲簌而落。這三年來,她失去了往日所有的尊榮驕矜,生不如死,卻還強撐著如行屍走肉般活著,便是希冀聞端的安平。可她早該想到,政斗中的敗者,哪裡還有籌碼可言。
目視永安悲慟之狀,海榮華只在一旁冷笑,「昔日我懇請端兒隨我走,她偏生放不下你,如今她被你拖累而死,你便沒什麼想說的?」
此時此刻已再無生志,永安深深吸了口氣,目光恍惚搖了搖頭,「我只求速死,早日與她團聚。」
「是么?」海榮華舌尖輕嗤,不慌不忙掏出個青瓷瓶,擺在桌上,「看我如此體貼,已幫你備好了。」纖纖玉指小心打開瓶塞,「沾喉即死,無甚痛苦,可比端兒的那杯好多了。」
永安眼神空洞的看向那小瓶,沒有片刻猶豫,右手拿起一飲而盡。果然喉嚨里剛沾到一絲涼意,便覺呼吸阻窒,意識頓消,整個身軀僵硬的直直摔倒,瓷瓶也自她手中滑落,在磚石上紛碎一地。
待永安再次睜開雙眼,卻是一陣茫然,神思迷離中,只覺得陽光刺目、枝影晃眼,一雙殷殷美目正自上方關切的望向自己,見自己醒了,那本籠著憂鬱的眉宇陡然舒展,逸出一片驚喜之情。
她全身虛乏,勉力撐起身子,伸手意圖碰觸眼前幻景,一面口中喃喃,「聞端?這裡已經是幽都了么?」
聞端抓住她的手,貼在心上,讓她感受這溫軟飽滿的真實,「哪有這麼亮堂的幽都。」
永安身子綿軟,使不上力氣,只能借著聞端的手臂順勢睡進她懷裡,又牢牢貼緊她。經此番動作,已是大口喘著氣,「那我現在何處?」
「此處是寶華山海姑娘的住所。你忘了,依照海姑娘幫助我的方法,她也用假死的藥劑助你脫身。你被入殮后,她便將你的『屍身』盜至此處,如今已是十日。此刻她去了皇宮內打探風向,走之前說我們可以暫住到她歸來,待無人懷疑,確定無虞后,再商量往後的打算。」
永安靈台逐漸清明,慢慢回憶起前情,恍然後不由怒火中燒,「她可沒對我這麼說。」
聞端黛眉微顰,滿是疑惑問,「那她說了什麼?」
永安揚眸看了聞端一眼,欲言又止,忽的整個腦袋拱進她懷裡,桃腮蹭著那片柔軟,直到那熟悉的體香驅盡心頭餘悸,方痴痴低語,「別提她了。聞端,我好想你,我沒想到這輩子還能再見著你。」說著鼻尖一酸,趕緊又將臉往下埋了埋。
聞端輕撫永安的後背,緊緊摟住她哽咽道:「我也是。」
兩人這般彼此相擁,各自心中已過千言,卻只是脈脈無語,半晌,聞端才輕道:「你閉息十日,現已餓了罷,我去做些粥來你先用些。」她自己也是喝了同樣的藥劑假死,自然知道初醒時的滋味,可她抬身欲起,卻發現依舊被永安死死纏著,只能無奈安撫:「儀,來日方長。」方吐出這短短四字,她只覺得滿身滿心猶浸蜜中,不由心旌搖蕩,激起圈圈甜而不膩的漣漪,惹得頰如霞染,看著懷中人的眼神也羞怯起來。
永安還是一味地拿雙手環住聞端,嘴裡嘀嘀咕咕,「你莫走,我只想抱著你,即便一會兒醒了,也是值當的。」她正說著,猝然細腰上被狠狠一擰,讓她禁不住吃痛出聲,丟開手扶住腰,斜倚回枕上痛得眼角盈淚,「你為何擰我。」
青蔥玉指這才離她那不盈一握的柳腰而去,聞端粲然一笑,「可惜沒有高唐美夢讓你做。」
這容顏雖是少夫人的嫻雅端莊,調皮的神態又恍惚回到了幼時,永安看得痴愣,竟忘卻了腰間隱痛。回過神來,方戀戀不捨的摩挲著聞端墜在床榻上的衣帶,目光灼灼看著她,用氣聲輕道,「那你快去快回。」
聞端頷首,卻也依舊坐在榻邊,眸光沉溺在永安熾熱的眼淵里,只是捨不得起身,她尚在愣神,冷不防被永安抬臂一帶,沒穩住倒在床上,耳廓旋即被一股暖流吹拂,「我不餓,你別走。」
聞端嗔道:「怎麼還和小孩子一般。」
那雙愛意翻湧的明眸近在咫尺,只是笑而不答,一點一滴的描摹完她表情的所有細微處,方吐露出如墜夢中的呢喃,「聞端,我真的不是在做夢么?」聞端尚未回答,又聽到永安低低喟嘆,「如果是夢,我寧願永遠也不要醒。」
聞端心中一傷,偎依在永安身邊道:「不是夢,是海姑娘成全了我們,她……」
話沒及半,就看見永安的眉頭擰了起來,撇著嘴角,雖未說出一個字,可顯見著心中怨念,卻又死挨著不開口,只是一副氣鼓鼓的樣子在暗自腹誹。聞端知她脾性,不願無故受海榮華恩惠,便故意言道,「她是我倆恩人,我們以後在家中為她立個長生牌位,日日為她燒香祈福,可好?」
永安本就虛弱無力,此刻更是蔫的滑下手來,恨恨嘟囔,「你去供罷!」
聞端淺淺一笑,這才趁機抽出身子,走出屋外。永安獨自趴在榻上,四肢的氣力漸漸恢復,可懸望良久,也不見聞端折返,她望著空蕩蕩的門口,只覺得度日如年。四下掃視,見床邊架子上搭著件早備下的外衣,才驚覺自己的衣服應該已被默默換了個遍。想著大約是聞端趁她假死時所為,不禁臉上微微一紅。山中凄苦,她又心如死灰,放任哀思肆虐身子,只不知這形銷骨立的頹唐之軀,已有多少被聞端看了去。
永安不願再等,掀開被子下榻,自己扯了外衣穿好,因雙腿依舊綿軟無力,慢慢的踱出了小屋,一個簡單小院這便盡收眼底。竹籬環繞的院子僅有三間草房,房後幾根疏竹,隱在山間的蔥鬱林木中。隔籬依稀可見不遠處的深潭飛瀑,水聲透過濃蔭傳來,宛若還帶著山間特有的清馨濕氣。再極目遠眺,整個寶華山翠繞楓妝,更有秋日黃葉將山景間或染成片片金色。此番景色,不得不讓永安感慨,海榮華的這院子雖簡,卻也坐落的極為風雅。
左手邊草廬的煙囪里正冒著暖暖炊煙。永安似乎聞到了米香,這時才真正覺得餓了,忽然想到什麼,走進屋子果然看見聞端在那裡撥弄柴火。她心疼地疾走過去,握住聞端的手,一邊小心翼翼地撫凈,一邊翻來覆去的察看,嘴裡埋怨道,「你如何可以做這個。」
聞端抽出手,笑道,「你這話說的有意思,你不做我不做,我倆個大活人,等著餓肚子不成。食材和柴火海姑娘都已備好,不過是生火造飯而已。」她想起那年七夕與海榮華比試時曾說過的話,頰邊一艷,垂下眸子低低道,「我不太會,你莫要嫌我煮的不好。」
永安抿著唇,直勾勾看向聞端不再言語,良久輕道,「是我不好,連累了你。」說罷將聞端攬進懷裡,為她拭去額上的瑩瑩汗珠,又細心審視,只見懷中人眼眸晶亮,也正凝視著自己,那如桃花般柔嫩的嘴唇,似乎被廚房內的熱氣催發而盛放,顯得更為嬌艷動人。她忍不住想再次品嘗那讓人魂牽夢繞的滋味,忽聽得外邊籬笆被敲響,有人揚聲高喚,「海姑娘。」
永安只得放開聞端,走了出去,發現是個山民打扮的男子,旁邊蹲著個半大孩子,正扯著籬笆腳下的山菊在玩。男子瞧見她也是一愣,還是聞端在她身後道,「海姑娘今日不在,大叔您有事找她么?」
男子把目光放在身邊的扁擔上,「她讓我今日送些果蔬來。」
聞端一聽便明白,家中存放的吃食的確即將耗盡,應是海榮華提前算好,也是心思縝密。她忙拉開籬笆,讓進山民,請他將果蔬卸在廚房內。父親一邊幹活,那孩子在旁邊蹦蹦跳跳卻是樂個不住,小手握著繽紛山花,硬要往永安手裡塞,奶聲奶氣道:「給仙女姐姐。」
永安失笑,只得一股腦受下,摸摸他腦袋,又逗他,「只有我有么,另一個仙女姐姐呢?」
孩子的大眼睛轉了又轉,巴巴咬了半天食指,才興奮著比劃了個大圈,「另一個仙女姐姐來我家,我家裡還有好多好多。」
永安便又問,「你家在哪裡?」
孩子雀躍著遙指身後茫茫林海,「那裡!」還是他父親拿著空擔子走了出來,聽見二人對話,擦著汗望向東北道,「這裡往下十多里,便是我們村子,我與他也常住在距離此處二里地的果園裡,姑娘們若是想吃水果,即便我不在,也隨時可以自去取用。海姑娘的客人,無需同我們客氣。」
永安與聞端道了謝,送走二人,才對坐院中進了一點米粥,待收拾完,天色已經將晚,夕陽紅彤彤的掛在西邊山頭,將層雲描畫成一片一片的牡丹花瓣,花色由淺轉濃,次第在天際綻開。坐在溫暖斜陽里,永安意甚倦倦,只支著頤,迷離眼光黏著聞端,再不想移開。聞端只好扯著她道,「口中有些渴,咱們去那個果園看看?」
永安知聞端是怕自己積食,萬般無奈的起了身,攜著聞端的手,兩人沿著山徑閑閑漫步而下,不久便到了男子所說的果園處。此時節正是青棗盈樹,永安抬手摘了一個,果然吃起來滿口生津,極為香甜,笑嘻嘻也為聞端摘了一個,捧到她面前,「你嘗嘗。」
聞端低眉笑著接過,「往日在宮裡,再珍奇的東西你也挑剔,如今看見個野棗倒如此開心。」
永安嘆了一口氣,「我如何不知道宮中物好。可你自小便在耳畔訓誡我,說我得盛寵於上,行止眾目所視,若喜好某物,或會引得趨奉爭賄,或將致使民間勞動,總是不妥。所以哪怕再喜歡,我也不敢表露。無論先帝賜我什麼,只一視同仁,受著便是。可如今,」她頓了一頓,望著聞端深切道,「如今再無人能干涉我的喜歡。我偏就是喜歡,喜歡到骨髓里,喜歡到若是你離我而去我也不願獨存於世。」
聞端被永安盯的臉色堪比天邊嫣霞,低聲抗議,「還是我的不是了?」
永安輕笑,移目眺望遠處,只覺得天高氣清,極為暢懷,忍不住將聞端摟入懷中,同她往山路旁走去,相依著在崖邊的石頭上坐下。紅日漸沉,群鳥歸巢,四下里響起嘰嘰喳喳的吵鬧聲,面對著宛如金粉畫就的大好河山,那曾經生死間的宮闈糾葛,已然恍如隔世。
聞端將青棗捏在手心,柔聲道,「在洛府的時候,我曾有幸看過葉先生舊日的筆記,他年紀輕輕時便遍游九州,考察各地的風物人情。遊記中曾提到嶸州的紅棗冠絕全國,你若愛吃,無需勞動他人,以後我陪你去嶸州吃。」
想到葉實與他的未竟之志,永安不禁唏噓,緊了緊環住聞端的手臂,「你若喜歡去哪裡,我也陪你去。」
聞端偎依著永安,羽睫輕扇,「葉先生寫過很多很多有趣的地方。」
永安道,「那我們便一個一個的去,何處無山,何處無水,又更添閑人如吾兩人者耳。」
聞端轉過臉,笑著拿指尖點著她的鼻子道:「幸好海姑娘把我倆的墓中所葬一齊卷了來,可供資斧。日後我也能做點女紅,或是教某家閨中小姐念幾句書,掙些盤川。」
永安微笑道,「何必要你去拋頭露面,我去寫些宮中野史的話本,定有人喜歡,足夠你我二人資用。」
聞端撲哧一笑,將頭枕在永安被夕陽曬得溫暖的肩膀上,雙手環住她的纖腰,「憑你那一曝十寒的性子,誰願意看。我養你罷。」
永安被她一堵,又無從反駁,只好嘟著嘴悶悶不樂。聞端也見天色已晚,將左手覆上永安的柔荑,與她十指相扣,輕言,「我們早點回去罷。」兩人這才在最後一抹斜陽內站起身,復沿著小徑回了草廬。
回屋用火摺子點了燈,永安又去廚房內向灶內添了柴,為二人燒水洗浴。一柱香后,聞端已整理好床鋪與洗澡用的木桶,進了廚房看永安時,她卻在那一臉生無可戀,正盯著灶膛口竄出的火苗出神。見聞端進來,永安扯著聞端便嗔怨道,「聞端,你看這水要從溪邊一桶桶提來,塞了這麼多的柴,扇了這麼久的風,又被黑煙嗆了半天,才燒熱這麼一點。」
聞端的雙手撫上永安的肩胛,緩緩為她揉捏,「怎麼,累了?」
永安坦然受之的任由聞端沿著背脊動作,「好累。」
「那我來,你去洗罷。這熱水應該夠你一人用了。」
永安卻轉身環住聞端,認真搖頭拒絕,「你來燒不是也一樣累。」又貼近她耳邊,「我倒有個省力的法子,」說著自詡得意道,「若你我共浴,豈不可以少燒一半熱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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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本計劃一章就能結束的,流水賬居然寫了這麼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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QAQ,我以為下章會被鎖,沒想到這章脖子以上也能被鎖。感覺下章發不上來了。。。後面三千字全是車。。。我會改到奔潰,而且改到面目全非,也失去本意了。
要不歸隱結局就到這吧,該交代的都交代了,其他的請大家自行美好想象。。。
除了下章有個情節,關於惜兮那幅畫像,永安是一直帶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