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卅一章 綠依
永安面色略變,讓綠絛說話,她便哭著倒在地上,嗓子卻恩啞說不出話,不像是裝。永安知綠絛尚幼,不會有這主意,心中已瞭然,叫「把她姐姐也給我帶來。」金楓又把綠依帶過來,和綠絛跪在一排。
永安便對著綠依問:「可是你的主意?」綠依回道:「綠依不明白公主的話。」
永安冷笑:「你當讓她吞個炭,不說話便可安樂一輩子。她口裡不能說,還有手呢。我這麼容易放了她。」
綠依臉色一白,聲音微顫:「公主,今日是紅萼對綠絛說貓兒跑了過來,她實是誤撞,綠絛還小,也懂事,求公主看在她已這樣的份上饒了她吧。」永安冷誚尤甚,繞到她身邊,「你求情?莫非不知道你更自身難保么?」綠依惶怯,抬望永安,就見一雙冰眸,隱有股痛徹心肺的怒意,洶湧盤桓眼底,隨時要爆發般。被氣勢震懾許久,綠依慢慢俯身,卻只聽她仍是哀道,「求公主饒了我妹妹。」那神態語調柔軟,直宛如早晨那人,永安心頭微顫,咬牙道,「好,你今晚留下來,我便饒了你兩個。」
綠依渾身一哆嗦,慘白惶恐的抬起頭來。永安便淡淡道,「綠絛你可以下去了。」綠絛昔日何嘗見過永安這般冷酷表情,已被嚇到,仍不起來,只拿手來拉綠依,啜泣著欲藏身她后。綠依連忙推她,邊哭邊道,「姐姐不會有事,姐姐對不起你,你快些走吧。」綠絛尚小,又極是害怕,金楓便拖她起來,扯她手拉回去了。
屋裡只剩下永安、璧鹿和綠依三人。永安若無其事坐到桌邊,這才說,「傳膳吧。」晚飯送過來,滿滿擺了一桌,試過菜后,璧鹿便站在下首布菜,又搬來個小案挑幾碟菜給尚未吃飯的綠依,她哪能吃的下,依舊原樣撤下去。永安慣來不動多少,僅舉箸淺嘗幾口,也讓拿下去了。璧鹿略收拾了下,給永安梳洗卸下首飾,便也掩門退下。永安只著淡青色褻衣,秀髮順順而下,坐在床沿,見綠依始終縮在遠處,便呼她,「過來。」
綠依慢慢走過去,永安又道,「坐過來。」綠依坐下來,冷不防永安握住她的手指,牽近自己,沿著指節輕輕摩挲許久,方淡淡道,「終是不一樣。」
綠依知道她在講誰,扭頭道,「聞小姐鐘鳴鼎食之家,綠依不過是個綉女,手哪能同她的比。」永安冷冷一笑,使勁把那手一扯,綠依又被她扯倒在床上,永安便借著燭光低頭細觀,目中盡覽床上之人眼角眉梢的風流。只見那從骨里透出的聞端從不曾顯露的媚俏,如存心挑逗般,撩的永安心意馳騁。
見永安眼神飄忽,綠依心知不妙,只想不顧一切推開永安奪路而逃,怎奈心懸妹妹,不敢正面拒絕,唯一味縮往床里,躲著永安。可眼見著永安已輕俯下身,手放了方才扣著的自己的手,轉至腰間制住自己身子,另一隻手則肆無忌憚鬆開自己的領子,不由驚惶失色,「公主,公主……」
永安置若罔聞,欺上身來,那領邊的手便撐在綠依頰邊烏髮上,綠依頓覺腰帶一松,再忍不住,眼淚統統漫了出來,忽覺永安眼光冰凍,直透出道寒氣逼人的殺意,只得拿手遮了眼,慌欲拭去淚意,卻如何也拭不盡,心下愈發無措驚惶,淚點點滴滴滾下來,全墜在永安手上。永安拿手撥開她的手,只欲凝著那雙眼睛,卻驚覺身下人神色間竟滿帶著不甘、抗拒與玉碎的陌生意味,整個人皆怔住,僵在那裡良久。猛的,一下離了綠依的身子,順手一帶,拖了床里錦被覆在綠依外衣盡展的身上,便起身離了床。過去自顧開了紅木櫃,隨便揀件白裘披上,狠狠把櫥門一摜,開門欲走。
綠依被猝變震住,只恐已惹惱永安讓她翻臉,撐起身子顫道,「公主……」
永安登時轉臉怒道:「我說過,你今夜留著,我饒你倆個。若踏出這門半步,休怪我無情。」說著重重摔上門便走了出去。
直至室內屋外死寂,綠依仍餘悸未消,掀了衾躡足走到門口,悄開了條縫往外看,卻是陡驚,原來永安並未走遠,只坐在房前階上,頭倚著旁邊朱柱,凍僵般動也不動。長長黑髮曲折蜿蜒,順著雪白裘衣流下,在夜中色冰涼沉默,月輝漠漠冬庭,清亮之下背影也愈冷涼孤寂。看的綠依竟心有所感,暫忘了永安的殘暴,整個人呆在門前。
次日清晨,金楓璧鹿提了熱水過來,見永安孤身坐在門外,眉間神情睏乏,頓大驚失色。永安凍了一晚,身子僵冷,也撐不住,便起身復推門回去,迎面見綠依並未睡床上,卻裹著被子在地上靠床睡得正酣,聽見門響腳步,她霎時驚醒,站起身來,怎奈蜷得久了,一個趔趄,慌忙扶住床闌才站住。抬目就見永安唇凍得近乎無色,面無表情看著自己,心中驟涼。永安卻半垂了睫道,「先拿水來給她梳洗了。」說著走到床邊自己坐下。綠依慌忙避開,走過去洗臉。永安一直沉默不語,待綠依洗完,自來梳洗。
整早倦倦過去,永安到底闔夜未睡,便躺在貴妃椅上淺眠養神,卻被金楓喚醒:「公主,朝鳳宮竇公公來了。」永安聞語神情一震,整個人全清醒,慢慢轉臉問,「他來何事?」
金楓聲音微顫,「說是太后惦記您,著他來看看,我見他帶來的幾個太監皆身量頗壯,還還捧了盒東西來。」永安默默胸中暗吸口氣,「沒事,走吧。」說著便起身,在前面往前廳走去。
入了廳門,見竇公公候在廳中,身旁低首垂手立著兩個小太監,剩下幾人未跟進去,只恭恭敬敬的停攔在門內。竇公公一見永安,嘴角扯出一點笑容,躬了躬身行禮,永安請他坐下,他就在下位坐了。奉上茶來,兩人不痛不癢說了會,竇公公便笑道,「今日宮裡做了千葉龍鬚羹,太後娘娘吩咐讓帶給公主補補身子。」說著一施眼色,旁邊的小太監見了,雙手把個粉青色蓮沿瓷碗從帶來的食盒中端了出來。
永安徐笑,「謝謝太后惦記著。」說著轉頭吩咐,「金楓,你先拿下去熱一下。」
金楓剛要應聲,竇公公笑攔道,「公主怎忘了,這羹性子大熱,須就在溫冷的時候吃,現在時辰正好。」
永安歉笑,「我倒真忘了。公公,太后賞了這羹下來,可有懿旨?」
「公主說笑了,」竇公公眉眼盈笑,「不過就是碗羹,家裡人送點吃食,莫非還要寫旨不成。」
永安也笑,「我倒一時糊塗了,就想著這是賞的東西,太后的恩典。不過我剛用過點心,尚吃不下,便先放在那裡可好?」
「無事,無事,」竇公公疊聲道,「娘娘不過吩咐等著公主嘗嘗味道,我多留會便是。」
永安終微微變色,眼掃過門口而聲音發澀,「那永安謝賞了。」說完話,金楓璧鹿皆臉色煞白,都猶豫不願去接那碗,反是一同跟來的綠依走了上去。永安見不明就裡的她從身後走出,心中一悸,幾欲昏厥。卻陡聽到哐的一聲,那瓷碗已在地上砸的粉碎,廳中皆靜未歷一瞬,綠依已惶恐無地的轉身跪下,全身顫抖,驚怕的不住磕頭,「是奴婢未接穩,奴婢該死。」
那小太監才堪堪反應過來,趕快也跪下請罪,永安早猛的站起,重重一拍几案,勃然作怒,「你是如何做事的,太后賞賜的東西也能砸了!來人!」登時湧進幾個健壯家丁,永安便指著綠依朝他們喝道,「重重打這蠢骨頭五十板,就在這裡打!」有人飛跑去拿板子,又上來兩個人把綠依拖下去,經過金楓身邊,金楓不由瞟了她一眼,輕道,「疼了就叫。」綠依意會,不一會,板子拿來行刑,和著此起彼落的板子聲,果然傳來綠依凄厲的叫痛聲。
竇公公臉色須不好看,已坐如針氈,永安看了他一眼,那臉盡褪方才怒色,已淡的一絲表情沒有,只皺了眉吩咐道,「這茶早涼了,換熱的來。」璧鹿應命下去,竇公公慌忙起身推辭,「時候不早,我也該回去復命了。」
永安嘴角逸出一抹淡笑,緩緩用著商量的語氣道:「公公,何不監完了刑再走?」
「豈敢,豈敢。」竇公公望著永安目中冷意道,只渾身不自在,卻也只好坐著不動,就是坐下時身子往前微挪了挪。璧鹿的茶端上來,永安取了茶,竇公公見了也端起茶盞,可哪喝的進,慘呼聲不決於耳,眼角望去那侍女背後也早一片鮮血淋漓,不像是假打。他不知永安用意,心直吊了起,怯驚暗戰,隱隱自覺拿杯的手都打抖。偷瞧永安,卻見她舒然品茶,嫻定仿若無事。不防永安突轉頭笑問:「公公嘗這茶可好?」
竇公公猛驚,手一顫,顯些把茶潑灑出來,瞪目看茶半天,竟憋不出一個字。
見竇公公久久無言,永安不由笑道,「公公這是怎麼了,今日是太后賞永安東西,」說著稍停,眼角微現冰冷笑痕,意味深長道,「與公公是一點關係也無的。公公只需坐下喝茶,便是給永安面子了。」
竇公公這才一顆心漸放,猛喝一口。永安又笑問,「這茶,比起朝鳳宮中的如何?」竇公公沉吟半晌,方道,「這茶新。」永安笑道,「公公奉承呢,太后莫非不喝新茶。我看公公心思不在茶上。其實太后一貫仁慈,今日之事定不會責罰。」竇公公聽了冷汗滿額,忽覺察周圍死寂可怕,轉臉才發現綠依已被打得昏死過去,所以那責杖也停了,回過頭竟一句也無法應對。
永安見他這樣,不由微微一笑,「我今日是做錯了,不該當庭行刑。」轉臉對金楓吩咐,「給公公壓壓驚。」金楓忙取出備好的一小盒,塞到竇公公手裡,又拿出個盒給他身邊那小太監拿著,竇公公掂著其中分量,心中總是一驚,竟站了起來。
永安便也站了起,「我與公公一同入宮吧,永安管教不嚴,下人打翻了羹,雖只是家裡人送的尋常吃食,我也該親自去向太后陪罪。」竇公公暗暗叫苦,只好領著永安回宮來。到得朝鳳宮,可巧劉湛也在那裡問安,見到永安微微一怔。永安行了禮,便道,「今日太后賞下去的千葉龍鬚羹不小心讓個笨手笨腳的奴才未接穩翻了,永安特來陪罪,那婢女被責了五十杖,也拘在那裡,但憑太后處置。」
陸太后初見永安時已微微變色,陰掃了竇公公一眼,卻仍藹顏道,「這點小事,何用掛在心上,倒打了人家,快去放了吧。」
劉湛面色幾分蒼白,瞥過下面立著的永安,一旁呵呵笑道,「母后,這駙馬府莫非連羹也無,要特特從宮中賞出去,永安怎受得起。以後不要管她,讓兒孫們自己亂吃去。」
陸太后淡笑望著兒子,「這宮裡的東西自然是與外邊不同的,我見永安就總戀著,否則昨日怎還去思政殿喝了一下午茶。」
劉湛笑道,「這思政殿的茶又好到什麼地步。原來永安你看望我是假,來蹭茶是真,我如今可算知道了,你今日就帶點茶葉走。沒了打發個人來就是,駙馬府來回又不比以前住在宮裡方便,過幾日瀾之恐怕也回來了,好好在家陪著他,以後不必千里萬里找理由來騙茶了。」
永安笑了笑,應了后與太后劉湛閑話一陣,便退了下來。回到李府,趕快去看綠依的傷勢。需知這世上,有兩種板子,一種看起來情狀可怖,實際只是皮肉吃苦,另一種外表無事,傷得卻是筋骨里。打起來的架勢外人看來都是一般,只有他們行刑的自己分得清。這同樣五十板,只要稍一拿捏掌握,能下來一點無事,也能打死人去。綠依受刑時已知他們手下留情,否則以她的身子,要是真打,重重打,豈能硬硬堅持十板下來,不過叫得悲凄而已。
但即便如此,打的還是有十分慘,永安回去時,綠依已上了葯,趴在床上,仍昏迷著,永安便只遠遠長久站在外面挑簾靜觀,猛見她眼睛睜了開,忙過去問道,「如何?」
綠依臉色煞白,咬牙一言不響。
永安一陣絞痛,「你可恨我?」
綠依吃力搖了搖頭,氣若遊絲,「只求你放過我妹妹。」
永安聞言,心下哀憐懊悔,「其實昨日……」
綠依容上只擠出苦慘一笑,淚也隨之掉下,一字一頓從牙中作力咬出:「我只賣命,不賣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