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日記
於是自賜婚日起,至永安公主下嫁李瀾之,直到駙馬赴西安民的如今,聞端方初次與永安相會,此刻被緊擁在懷,與心儀之人相顧無言,聞端的淚水只止不住的滴落下來,但覺臉頰被軟唇柔吻,先是吮去自己眼角流出的一片酸澀,略帶著顫抖的滾熱才慢移到自己右頰那條淡淡的瑕疵上,反覆摩挲。而耳邊輕輕傳來宛如揚自心底、讓心醉如夢的呢喃,「聞端。」
她本欲逃開,可力氣早泄的一絲也無,便唯有靠在永安身上,心中之話一齊堵在喉處,不知該以何句為先。驀的又感到已不重要,只這般便好。卻聽永安輕嘆,「怎痩成這樣。」說罷才微移開,托起聞端的臉頰,細細端詳。那往日的風華竟退消了大半,發色也黯淡無光,只有股清韌凝神堪堪撐住容姿,如淡雅的秋葉般,在這春繁散盡之時,才忽呈顯昔日遮掩的形跡。永安心早已不忍,卻仍禁不住責問,「重陽時為何不來,為何回信也那麼狠心。」
聞端垂目低語,「儀,我只怕管不住自己。」永安聞言,心神俱碎,一邊再摟緊欲吻眼前人,一邊恍惚輕言,「不用管住。」
豈料聞端偏避開去,暗暗用力擋住永安,「儀,你已自有夫,我們不能如此下去了。」
永安動作一冷,眼梢瀰漫上一片慍意,「你何必用如此理由。我早已說過,若你後悔,我絕不纏著你。」
「儀,我即使悔,悔的也只是,」聞端連忙分辯,眼神深處卻深深黯然,「為何此生,你我都是女子。」
「都是女子又如何?」永安聲調稍高了去,慍恚更甚,「比起世間不相愛的男女夫婦要勝過百倍。」說著那不曾發泄的委屈與憤懣,竟一時掩不住,一齊從眼眶中涌了出來。
聞端見此種情形,心如刀割,反摟住永安的腰,低低道:「儀,我去修了來世可好?」
這悶在永安胸口的悄語低低斷斷,永安懷疑自己聽錯了,促聲問,「你剛才說什麼?」
聞端低頭道,「見到你,我已再無任何遺憾。我想舍了這身,終其一生專心侍佛,為你我修個來世,我不求榮華,不求富貴,只求來世你我身為兩個布衣粗食的普通男女,那麼在佛祖面前跪一輩子,我也甘心了。」
「混帳想法!」永安眼閃暴戾脫口罵道,過了會這陣猛來的氣過去,方胸中理智了些,心底一顫,輕聲問,「可是你父母逼你嫁人?」
聞端垂淚無言,永安又問,「逼你嫁哪家?我去求我皇兄賜了別的女子給他。」
聞端看永安還說如此孩子氣的話,不由淚中帶笑,凄然道,「躲能躲得了一輩子去?」
「那你和我逃了,咱倆馬上便走,逃他一輩子。」永安低語急道,卻只見聞端默然以對,知道她顧及家族顏面,不願給父姓蒙羞。心中便焦慮無法起來,「躲也不可,逃也不可,莫非你是想嫁的?」此言一出,永安猛覺自己被擁得更緊,向來不察聞端竟有如此大力氣,箍得她喘不過氣來,只聽聞端頭壓在她的胸口低低道,「你放心。」那口氣竟有點決絕的味道。永安心下登時一涼,「你莫干傻事,除非你也想我早死。」說完仍又氣又急,想了想下決心咬牙道,「我也不曾守身,……」只說了半句,竟一個字一個字都在扯心般的,羞悔痛忿得再說不下去。
懷中人輕輕一顫,仰面痴語,「儀……」只凝看著她再不移開目光。四目相撞,永安那柔軟的濕熱便再一次貼在聞端的唇上,讓聞端無法拒絕對方的索取。令人心悸的灼熱慢慢沿著聞端的嘴唇,耳垂,脖子,向下滑去,彷彿灼燒枯林的烈炎般,一火燎原,焦灼的感覺瞬燃遍周遭每一寸肌膚。
卻在這時,猛的從窗口傳來咣當一聲,永安趕快讓唇離開聞端的身體,朝聲響處望去,扶住聞端的手卻頓感無比沉重,原來聞端已面色煞白,一邊慌掩好衣服,一邊整個身體軟軟靠在自己身上。永安不敢遲疑,幾步走到窗前,見窗果沒有關嚴,她速推開窗,只見一個小小的背影急跑著離開外邊那片疏竹。雖已半掩到假山後,永安已大致心裡明白是誰,忙高聲叫,「金楓。」
聞端卻猛扯永安袖子,一邊流淚一邊無力哀聲道:「不要叫,不要叫。」
「放心,」永安手臂暗暗用力,支撐住聞端已然搖搖欲墜的身體,眼中掠過一絲狠意,「決不會讓她說出去的。」
聞端依舊扯住永安,「看見便看見了。」說著低頭眼淚撲簌而墜,「我倆自己的罪愆,怨不得旁人。」
金楓已掀簾走進,看見眼前情狀略略吃驚,便只佇在門處聽令。就聽永安道,「你立刻去把綠絛那丫頭——」話說一半,卻一直感到聞端拚命扯自己,低聲幾是哀求,「算我求你。」因實不忍心,永安的話只好駐在這裡,磨了好久,方平靜的道了一聲,「沒事,你下去吧。」金楓雖莫名其妙,自然不敢問,躬身退了出去。
聞端面白如紙,掙脫永安,踉蹌走到書案前,把面紗重新帶好,喘息道,「我該走了。」就聽到永安說,「你若是不放心……」聞端戴了面紗,看不清表情,只能聽到心神不定的輕語,「就算事泄了去,遭了譴,也是我的命,」說著已支持不住,用盡全力方吐完最後一句,「求你莫追究了。」尚不待永安開口,便奪門而出。
永安趕忙隨著伴上去,在屋外不敢過於親密,只能在邊上輕聲說,「聞端,我不追究就是,那丫頭平素膽小,只是誤撞見,唬兩下斷不敢講出去。」見聞端依舊不說話,心因憂而怯,又道,「你別挂念這事,特別是心裡。」說著已到了聞端來時的車駕那裡,聞端一聲不吭的上了車,永安再憋不住,使勁攥她的手,發現兩人的手皆是一片冰涼,但也顧不上許多,「聞端,我回頭好好管教那群丫頭,過兩日再喚人去接你。」
聞端掙了她的手,幾帶著悲腔,「莫說了。」說著放下車簾,催車快走。永安恨恨而下,轉身看見金楓候在後面。金楓見她面色奇差,整個人都杵在原地,猶豫了會,方走上前去附在旁邊輕言,「葉實來了,說有急事,我讓他候在問蓮廳里。」永安魂不守舍的眼神方收斂了些,低聲吩咐,「把綠絛給我拘在屋裡。」返身直接往問蓮廳去了。
哪怕說是急事,葉實仍是一副平和樸素的暖笑模樣,看見永安進廳,忙站起身來行禮。他雖與永安只有幾面之緣,每次見到時,卻都覺得她的容姿比記憶中新鮮些許,尤其如今嫁作人婦后,舉止又多了三分淑雅沉靜,與少女時的男裝極是不同。只見永安坐定,慢慢問道:「什麼事?」
「昨晚遞上來個摺子,是參駙馬的,少爺把參的幾項罪名抄了下來。」葉實說著拿出一封信,恭敬遞上來。
永安不伸手去接,只是問,「摺子現在到哪裡了?」
「想是已經到陛下那裡了。」
永安微微頷首,「你直接念吧。」
因那信封並未封口,葉實便直接把裡面的箋紙抽出來,展開紙徐徐念起來,「……,行途遲緩,以至延誤平亂戰機,……」試念了兩句,葉實頓頓,略抬目一掃,永安臉色果然有點不好看,便老實停住,笑道,「就這條打頭,後面殿下您自己看吧。」說著又把紙重新折好,遞上去。
永安漠笑緩言,命令中卻頗有幾分硬冷的味道:「念,你給我一條條念下去,一條不準漏。」說著索性往後一靠,一副悠然閑聽的樣子。葉實勉為其難,只好展了紙繼續,「借欽差之名,偷許朝廷封賞,中飽私囊;濫刑濫殺,民怨載道;儀仗糜費,勞官擾民。」他嗓音清晰而略低沉,均勻平穩,隔斷也很分明,一點滯留沒有的,念完了,這才合了紙,拿眼候著永安。以一年前永安的脾氣聽到這些非罵出不可,如今倒鎮鎮定定,和顏舒色,連初時面上那點變色末了也只化作嘴角一個微翹,只是眼神依舊冰冷,完全從臉上的氣氛剝離出來。葉實不由感慨,這駙馬府果然太平好地方,端的有脾氣也磨得快沒脾氣了。想到這裡,便忍不住私下裡會心笑笑。
只聽永安又問,「誰上的?」
葉實說了個名字,永安並不認得,葉實便補充道,「此人剛進御史台不久,聖上想是見他敢言,年前剛從翰林院提上去的。」永安摯笑了笑,「替我謝謝洛雲。」說著端起茶盞,葉實便也就行了個禮退了下去。
葉實剛走,永安便站起身讓備車,直往宮裡而去。自李瀾之走後,永安一人寂寞,也時常回宮,和嬪妃們或是尚未出嫁的姐姐們敘舊,因劉湛常在批閱奏章,甚至會偶爾到思政殿坐坐,那些帝側的內侍多少知道永安的特權,無人攔她。今日她在蘭澤宮繞了一繞,就直衝到思政殿,阮公公正站在外邊,遠遠望見她便打了個躬,和笑道,「見過公主千歲,聖上在殿里呢。」
永安朝他笑了笑,提裙掀簾徑入門去了,劉湛果然一個人坐在那裡看奏摺,聽到永安進來的聲音仍未抬頭。永安便盈盈拜了一拜,「臣妹參見皇兄。」劉湛這才抬起頭,看到是永安進來,面色稍緩,「何時入宮來的?」
永安慢慢走過去,笑道,「過了午來的,在麗妃姐姐那裡坐著,看熹兒寫字呢。姐姐說皇兄這幾日連日操勞,連日膳也極少好好用,皇兄也該多注意身子。」劉湛淡笑了笑,永安又道,「還聽說皇兄把靖河指婚給了趙潤趙將軍。」劉湛有點尷尬,清咳一聲,剛欲開口,「永安……」永安便截過話去,「當年永安拒婚,也是因為自小在趙家長大,只把趙潤當作哥哥看。趙潤這人細心體貼,雖是個武將,性子很好,靖河姐姐嫁過去必是有福的。」
劉湛笑著點頭,「你能這麼說便好。」永安只腆然一笑,「永安是來看看皇兄,也不打擾您了。」說著退了下去,劉湛又埋下頭去,不一會卻聽到輕輕的腳步聲,尚未在意,一雙縴手已捧了一茶托送了過來,劉湛不由低頭笑笑,順手拿過茶盞便飲了一口,隨口贊道,「果然還是你最摸得著我的喜好。」永安抿嘴一笑,便站在劉湛後面靜靜看,估計著時間給他去換溫茶。久了劉湛也忘了她,翻了好幾個摺子,赫然便是那張參欽差李瀾之的了,這才記得永安在身後,忙趁她未看見翻過來隨手仍到一邊。豈料永安眼尖,一伸手便搶了去,退到龍案下,打開來便看。
劉湛笑著未動,只半是命令半是玩笑的和語,「拿過來。」
豈料永安越看臉色越差,淚霎時涌了出來,拿著摺子,雙手用勁一扯,嘩啦一下竟把這摺子撕成了兩半。劉湛臉色頓時一白,拍案大怒:「永安,你過分了!」永安淚如雨下,俯身跪倒在地,「皇兄若是想讓永安過門未滿一年便當了寡婦,還不如賜杯毒酒來的爽快。」
劉湛壓不住怒氣聲色俱厲:「什麼寡婦,這摺子我還沒批。」
永安又道:「不守寡,也是個罪臣之妻,永安此生還有何顏面。」
劉湛有氣發泄不出,深呼口氣,語重心長的反問:「那你可否讓你的駙馬也爭口氣,莫非這些罪名全是朕給他生造出來的?」
永安便跪在地上把摺子重新拼了好,垂頭又細看,看了會,一邊哽咽一邊道:「災民□□,皇兄卻不調糧賑災,瀾之他一路集糧才耽誤了行程,許之以封賞,也是權宜之計,本來連入粟拜爵的事,就都是古即有之的。再況且,西邊民風彪悍,皇兄也知道非用強政不可。瀾之除了這麼做,又有何上佳之策?若是憑這幾條治了瀾之的罪,那不調糧簡直就像皇兄故意下套,要害死駙馬。」
劉湛聽了,便知道永安其實心底明白,自己問心有愧,嘴上卻不能鬆口,只改口轉責:「那你應好好說,撕摺子像什麼話?」
永安賭氣道:「永安是一時情急,反正這摺子是要留中的,永安為了夫君,甘願受罰。」
劉湛一陣眩暈,已拿永安無法,擺手道:「下去下去。」
永安跪在地上尚不敢起身,劉湛又夾著怒氣高聲道:「下去。」永安見劉湛這回是真的發怒,趕快起身行禮退出了這思政殿。被外邊爽風吹了一下,方才重重舒了口氣,返回李府去了。回了家,已是華燈初上,金楓接了她和璧鹿進去,就要傳下去擺飯,豈料永安止住她道:「先去給我把綠絛帶過來。」
金楓領命下去,不一會帶著綠絛走了過來,永安見金楓臉色有點不對勁,便問:「怎麼了?」金楓道:「這丫頭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