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私刑
本朝永安公主下嫁時,時已入秋,天的燥熱正一層一層的遁去,攜著繁蔭與晴空俱變得稀疏和冷清起來,透得那紅夕分外奪目絢爛。
綠依放下手裡的女紅,一邊給自己捶著困頓一天的勞乏肩膀,一邊向窗外望去,目光竟一時迷入遠方消亡的輝煌中。一旁的綠絛看見姐姐歇下來,知道姐姐身子尚且虛弱,自己走過去笑嘻嘻的幫姐姐捶起肩來,且撒著嬌般道:「姐姐,你累了,都窩了一天,我們休息休息吧。」
綠依笑著反手握住綠絛的手,嘴裡道:「自己想偷懶,不要拿我來搪塞。」
綠絛臉上一左一右泛出兩個淺酒渦,退了手:「好好好,我幹活就是。」老實走回去,真的又拿起針線來了。
綠依尚在發愣,心中不免暗憐綠絛年紀小,卻是非一般的懂事,更是非一般的相信愛護自己這個姐姐,上次紅萼來過後,只是說了幾句,竟就這麼呆在家裡沒有出門好久。自己知道她的性子耐不住,可為了照顧她這個姐姐,便是耐不住的性子也耐住了。小時候,也只有爹娘兄長對自己如此好,可後來忽如一夜,卻什麼都沒有了。
如此想著,綠依不覺胸中結郁,想到李少爺身邊的小丫頭今天下午來說過,要是得空就把做好的衣服給紅萼送過去,便站起來道:「我把上一批綉好的衣料給紅萼拿去。」說著罩了外衫出了門。
待送了衣服回來,抬頭看天色已不早,金陽已滑得幾近沒了蹤影,只有一角尤悶悶的掩在層雲里,她怕綠絛久等,便緊了步子往家中走去。
正穿過花園那小徑走到了一個土山後的靜僻處,冷不防,路上竄出一個婆子,正好擋在她前面,身材碩壯一臉凶蠻,嘴裡兀自嚷道:「帶過來看看。」
綠依尚不知何事,就看到幾個人簇著一個一身油膩打扮的婦女,就拽到她眼前。那婆子走過來,對著那女人問:「你看清楚,廚房裡少的糕點可是她偷了去的。」
綠依聽了一驚,曉得綠絛去混點心的事被查了出來。果然那廚房的女人急於自己脫身,顧不得許多連連點頭,胡說道:「就是她,老是攛掇她妹妹來廚房玩,起先少了一兩塊點心還不在意,後來想著就是她了。」
那婆子幾分得意的把頭一點,那幾個人又把那婦女扯下去,她身後跟著的一幫人眾卻嘩的擁上來,把綠依就圍在路中央。
綠依何曾見過這種架勢,心上已害怕的不行,腦中只留有一絲清楚,知道是如何不能承認的,反正物證沒有,況綠絛說來,本是那女人送的,何又誣陷是她偷的。
看見綠依一聲不吭,婆子冷笑一聲:「賊骨頭,家裡老爺夫人吃的東西,可是你配嘗的?還不承認,等老娘剖了你的肚子把賊贓掏出來么。」說著施了個眼色,登時走上來兩個女人,把綠依的手一把握住。也不知她們平素是幹什麼的,力氣出奇的大,如同要把骨頭捏碎般,綠依也只有任她們把自己的手壓倒背後。
其時她的肩頭又被那兩個女人按著,也不知誰在膝蓋處踢了一腳,猝驚一下,綠依整個身體就在她的尖叫下跪了下來。
那婆子聽了,上前一步,揚手就給了她一巴掌,嘴裡罵道:「賤骨頭,還指望人來救你是不是,須讓你知道我王婆婆的厲害。」
綠依又氣又怕,再加上身子尚且虛弱,渾身哆嗦起來,她平素性子是硬的,越是如此逼迫嘴裡反而越是咬緊了不鬆口。可她以前何曾被指做小偷,這裡曝在這大庭廣眾眼下,心裡又羞又愧,恨不得鑽了縫逃過這場羞辱。
王婆婆又是做了個手勢,便有人上來,手裡拿了尺棍之類的東西,黃昏中黑乎乎的辨不分明。打到背後卻是硬鐵一般的冰涼生疼。那王婆婆還在旁邊道:「別打臉,使勁打,我倒要看她嘴硬到什麼時候。」那鐵尺果然一下狠似一下,像是要砸碎肩胛似的,綠依再也忍不住,慘叫出來,要不是後面有人拽著手,整個人眼看就要倒了下去。
猛然間,鐵尺卻停了下來,周圍靜的鴉雀無聲。綠依把頭稍稍抬了些,只見到一個被昏暗沖得一片陰冷的少女,立在那裡,俏面微微含霜,冷冷道:「公主正在園中賞景,不知道這邊為何聒噪,叫你們立刻過去。」
那王婆婆立刻堆下笑臉:「何勞金楓姑娘您親自來,不過是懲處一個偷了東西的下人,入不得公主的貴目。擾了公主的興緻,小人們該死。」
金楓卻不瞥王婆婆一眼,又冷冷道了一遍:「公主叫立刻過去。」一個字也不屑多說,竟自轉身走了。後邊的人不敢攔,散出一條道。王婆婆獃獃的看著她走,半晌才反應過來,轉臉罵道,「還不走。」
那個打人的和扣住綠依雙手的,就拖著綠依急趕上追著金楓的王婆婆,也不顧綠依雙腿發軟,就是那麼半拖半拉的如同拽個不曉得疼的畜生般的拽著。一邊王婆婆還低在耳邊惡狠狠道:「今天要是你在公主面前亂講一個字,看我以後不整死你和你妹妹。」一句話剛完,綠依就被撂到地上。
同來的人都在忙著對公主行禮,王婆婆湊上去,諂媚著道:「小人該死,驚擾了公主。這是個小賊,偷了家裡的東西,剛剛正在處罰她,怕是這個人要污穢了您的眼。」
綠依掙扎著撐起身體,恍惚間只看到面前一片淡碧色的衣擺,一灘淵水般讓那昏暈的視線沉溺下去,墜不見底。
此時耳邊響起一個冰棱般晶瑩剔透的聲音,慢慢道:「頭抬起來。」
一時間,綠依卻再也隱忍不住,那淚水幾乎要奪眶而出。只剩下撐住自己身體的雙手微微顫抖,卻忘了遵照那高高懸在頭頂上的命令。
先是被那群李府的下人們任意責打,又是被這個號稱千歲的公主隨興呼喝,既然只是個草芥,又有何爭何求。如此想來,她腦中竟一片空明,全然不顧了耳邊又肅然重複的聲音,「頭抬起來。」
看綠依木木的毫無反應,如同嚇傻了般,王婆小心湊上去對公主道:「這是個下等做事的丫頭,不懂得規矩,還望公主恕罪。」
那冰冷的聲音才停了一停,帶上了一點寬容問道:「你叫什麼名字?」
王婆婆忙接道:「她叫——」話語未半,便猝然的止了住,周圍只冷得一片寂靜,無人再敢發出半分言語。
綠依只覺周身涼氣漸起,秋日那肅殺之氣金網般罩得人喘不過起來。眼目忍不住稍稍一抬,從那輕疊數重的裙擺,移上冰綃纏裹的柳腰,盤花綴繡的高領,直至一張雍容華貴的面孔。
她竟如此愣住,不自覺那雙黛眉幽幽一蹙,尚顯虛弱的剪水雙瞳飄出一絲柔弱凄然的神情。
見她正視著永安公主的臉,王婆嚇的面色蒼白,在公主的身後不住對她使眼色,綠依卻如不知冒犯般,目光依舊停在那裡。面前那端嚴的面孔卻沒有表露出任何情狀,倒是她身邊的兩位婢女金楓璧鹿暗暗交換了一個眼色。
她那如同凝璧沉入靜湖般漾出的微惶,如此像極一個人。
只聽永安公主緩緩道:「帶她到我的房裡,我親自問她。」